汉子啧啧道:“别的不说,只说这脸皮,比起当年那寒酸少年,是真厚了不少,怎么,这些年游历,坑骗了不少姑娘吧?”
陈平安黑着脸,“前辈这话真不能乱说!”
汉子嘿嘿笑着,“有没有这档子事,自个儿心里有数。”
陈平安手腕一拧,取出一壶仙家酒酿,抱剑汉子刚要弥补一二,或是干脆来个硬抢,不曾想那贼精的年轻人,面带微笑,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了酒壶。
抱剑汉子揉着下巴,“陈平安,这就很伤感情了啊。”
陈平安笑道:“那就劳烦前辈给句痛快话。”
汉子环顾四周,小声说道:“你先四处逛逛,我想想看,有没有法子。”
陈平安点点头,心领神会,转身就走。
汉子急眼了,嚷嚷道:“你这小子这是想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好歹先丢一壶酒过来解解馋啊。”
陈平安背对抱剑汉子,挥手告别。
陈平安去了一趟灵芝斋,二话不说,直接买了一块当年就一眼相中的素白玉牌,并无任何铭文篆字,只是因为玉牌材质本身太过珍稀,才标出了一个天价,陈平安见它依旧没有被人买走,笑容灿烂,灵芝斋一律不还价,陈平安便掏出二十颗谷雨钱,小心翼翼收起,离开灵芝斋店铺后,仰头望向天空,大日当空,暂时无法去往剑气长城的心情,好转几分。
陈平安随后去了一趟敬剑阁,就像第一次游览此地的外乡人,脚步缓慢,一一看去,最后只在两幅挂像那边,驻足稍久,然后神色如常,默默走开。
回到了鹳雀客栈,陈平安取出那块灵芝斋玉牌,然后取出一块先前拿来练手的普通玉牌,对照着后者的刻字,深呼吸一口气,开始屏气凝神,以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在那块价值二十颗谷雨钱的素白玉牌上,轻轻刻字。
夜深人静时分。
陈平安对着那块刻完正反文字的玉牌,吹了口气,然后以手掌轻轻擦拭,缓缓收入袖中。
陈平安离开客栈,去找那位抱剑汉子。
这位剑仙站在石柱旁,抱剑而立,笑问道:“又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哪个?”
陈平安没有多余的言语,抛出咫尺物当中早就准备妥当的八壶桂花酿,一一落在石柱上边,整齐排列,都是先前范二登船赠送之物。
汉子有些神色尴尬,“好消息就是我打算送你去往剑气长城,坏消息呢,就有点难以启齿了,我这人脸皮薄。”
陈平安笑道:“只要不耽误我去往剑气长城,前辈只管开口!”
汉子点点头,瞬间来到陈平安身侧,一把拽住后者肩膀,往大门那边丢去,然后哈哈笑道:“坏消息就是你小子白送我这么些好酒,你是不是傻,都到了倒悬山,真会被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规矩挡在门外?逗你玩呢,你小子再不来这边,我都要去客栈那边,求着你赶紧滚蛋了……”
陈平安身形飘转,面朝大门之外的抱剑汉子,嘴唇微动,然后身形没入镜面,一闪而逝。
汉子伸手驾驭抓住一壶酒,畅饮了一大口,微笑道:“你大爷还是你大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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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长城一座大门旁边。
一位师刀房年迈女冠睁开眼睛,笑道:“不是剑修,却背着这么好一把剑,是那中土神洲那几家有数的豪阀子弟?嗯,境界不高,不愧是大门大户里走出来的年轻后生,底子真是不错,寻常浩然天下的地仙修士,都没你这么稳当落地,以前来过这边?”
陈平安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反问道:“前辈可是柳伯奇的恩师?”
那女冠点点头,“你认得我那个失心疯跑去嫁人的弟子?”
然后年迈女冠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宝瓶洲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吧?”
陈平安疑惑道:“前辈知道我?”
她笑容玩味,“这话问得多余了。”
大门另外一侧的看门剑仙,冷哼一声,“连剑修都不是,这般大的岁数,结果还是个下五境修士,我看柳伯奇的失心疯,远远不如宁丫头的失心疯。”
陈平安置若罔闻,始终面带微笑。
别的事情,陈平安当然会诚心诚意,敬重这些各有故事的前辈。
可是在某件事情上。
他娘的你们算老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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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池之内。
一条大街上,陈平安来到一座大宅门口,轻轻敲门。
故意不去看墙头上趴着一排的脑袋。
其实都算是熟人,只不过当年都没怎么说过话。
大门缓缓打开。
她问道:“你谁啊?”
陈平安一把抱住了她,轻声道:“浩然天下陈平安,来见宁姚。”
第572章 心上人
陈平安轻轻松手,后退一步,好仔细看她。
她依旧一袭墨绿长袍,高了些,但是不多,如今已经不如他高了。
她微微脸红,整座浩然天下的山水相加,都不如她好看的那双眉眼,陈平安甚至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她一挑眉,“陈平安,出息了啊?”
陈平安答非所问,轻声道:“这些年,都不敢太想你。”
宁姚刚要说话。
身后影壁那边便有人吹了一声口哨,是个蹲在地上的胖子,胖子后边藏着好几颗脑袋,就像孔雀开屏,一个个瞪大眼睛望向大门那边。
宁姚刚要有所动作,却被陈平安抓起了一只手,重重握住,“这次来,要多待,赶我也不走了。”
有女子低声道:“宁姐姐的耳根子都红了。”
宁姚将陈平安往自己身前猛然一扯,手肘砸在他胸膛上,挣脱开陈平安的手,她转头大步走向影壁,撂下一句话,“我可没答应。”
陈平安呲牙咧嘴,这一下可真疼,揉了揉心口,快步跟上,无需他关门,一位眼神浑浊的老仆笑着点头致意,悄无声息便关上了府邸大门。
影壁拐角处那边众人已经起身。
陈平安与宁姚并肩而行,向那些人笑着打招呼,“晏琢,董画符,叠嶂,陈三秋,你们好。”
那个体型壮硕的胖子叫晏琢,是晏家的嫡子,晏家在剑气长城的地位,相当于世俗王朝的户部,除去那些大家族的私人渠道,晏家管着将近半数的物资运转,简单来说,就说晏家有钱,很有钱。
董画符,这个姓氏就足以说明一切。是个黝黑精悍的年轻人,满脸伤疤,神色木讷,从来不爱说话,只爱喝酒。佩剑却是个很有脂粉气的红妆。他有个亲姐姐,名字更怪,叫董不得,但却是一个在剑气长城都有数的先天剑胚,瞧着柔弱,厮杀起来,却是个疯子,据说有次杀红了眼,是被那位隐官大人直接打晕了,拽着返回剑气长城。
身姿纤细的独臂女子,背大剑镇嶽。
她是剑气长城的陋巷出身,没有姓氏,就叫叠嶂,年幼时被阿良遇到,便经常使唤她去帮忙买酒,一来二去,便关系熟稔了,然后逐渐认识了宁姚他们这些朋友。如今还替阿良欠了一屁股酒债。
最后一人,是个极为俊美的公子哥,名为陈三秋,亦是当之无愧的大姓子弟,打小就暗恋董画符的姐姐董不得,痴心不改。陈三秋左右腰间各自悬佩一剑,只是一剑无鞘,剑身篆文为古朴“云纹”二字。有鞘剑名为经书。
为首那胖子捏着喉咙,学那宁姚细声细气道:“你谁啊?”
宁姚停下脚步,瞥了眼胖子,没说话。
陈平安向宁姚轻声问道:“金丹剑修?”
依然是宁姚还没说话,便有陈三秋笑眯眯道:“反正晏胖子不是四境练气士,也不是那傻乎乎的纯粹武夫。”
陈平安微笑道:“看不起我没关系,看不起宁姚的眼光,不行。”
晏胖子屁股一撅,撞了一下背后的董黑炭,“听见没,当年的在咱们城头上就已经是四境的武学大宗师,好像不开心了。”
宁姚皱起眉头,说道:“有完没完。”
晏胖子举起双手,迅速瞥了眼那个青衫年轻人的双袖,委屈道:“是陈三秋撺掇我当出头鸟的,我对陈平安可没有意见,有几个纯粹武夫,小小年纪,就能够跟曹慈连打三架,我佩服都来不及。不过我真要说句公道话,符箓派修士,在咱们这儿,是除了纯粹武夫之后,最被人瞧不起的旁门左道了。陈平安啊,以后出门,袖子里边千万别带那么多张符箓,咱们这儿没人买这些玩意儿的。没办法,剑气长城这边,穷乡僻壤的,没见过大世面。”
宁姚有了一丝怒容。
晏胖子立即缩了缩本就几乎不见的脖子。
他们其实对陈平安印象不好不坏,还真不至于仗势欺人。
只不过宁姚在他们心目中,太过特殊。
剑气长城这边,又与那座浩然天下存在着一层天然的隔阂。
连同晏琢在内,加上陈三秋他们几个,都知道那个陈平安没什么错,没什么不好的,但是所有剑气长城的同龄人,以及一些与宁、姚两姓关系不浅的长辈,都不看好宁姚与一个外乡人会有什么将来,何况当年那个在城头上练拳的少年,留下的最大故事,无非就是连输三场给曹慈。再者浩然天下那边的修道之人,相较于剑气长城的世道,日子过得实在是太过安稳,宁姚的成长极快,剑气长城的门当户对,历来只有一种,那就是男女之间,境界相近,杀力相当!
陈平安笑道:“有机会切磋切磋。”
晏琢看了眼宁姚,摇头如拨浪鼓,“不敢不敢。”
宁姚轻声道:“你才六境,不用理会他们,这帮家伙吃饱了撑着。”
陈平安忍住笑,“假装远游境有点难,装作六境武夫,有什么难的。”
结果又被宁姚一肘砸中腰部,怒气冲冲道:“骗我好玩吗?”
这一次是真生气了。
晏琢几个便噤若寒蝉。
陈平安抓住她的手,轻声道:“我是习惯了压着境界出门远游,如果在浩然天下,我这会儿就是五境武夫,一般的远游境都看不出真假。十年之约,说好了我必须跻身金身境,才来见你,你是觉得我做不到吗?我很生气。”
宁姚看着他,你陈平安生气?那你满脸笑意是怎么回事?恶人先告状还有理了是吧?宁姚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又很熟悉的陈平安,将近十年没见,他头别玉簪,一袭青衫,还是背着把剑,自己连看他都需要微微仰头了,浩然天下那边的风土人情,她宁姚会不清楚?当年她独自一人,就走遍了大半个九洲版图,难道不知道一个稍稍模样好些的男子,稍稍多走几步江湖路,总会遇上这样那样的红颜知己?尤其是这么年轻的金身境武夫,在浩然天下也不多见,就他陈平安那种死犟死犟的脾气,说不得便偏偏是有些不要脸女子的心头好了。
陈平安虽然根本不知道宁姚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不说点什么,估摸着就要小命不保了。
但是当陈平安仔仔细细看着她那双眼眸,便没了任何言语,他只是轻轻低头,碰了一下她的额头,轻轻喊道:“宁姚,宁姚。”
天地之间,再无其他。
就只有宁姑娘。
宁姚转过头,一巴掌推开陈平安的脑袋,瞪眼道:“陈平安,你是不是鬼上身了。”
陈平安也有些难为情。
晏琢转头哭丧着脸道:“老子认输,扛不住,真扛不住了。”
陈三秋使劲翻白眼,嘀咕道:“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感觉像是那个狗日的阿良又回来了。”
董画符难得开口说话:“喜欢就喜欢了,境界不境界的,算个卵。”
叠嶂点点头,“我也觉得挺不错,跟宁姐姐出奇的般配。但是以后他们两个出门怎么办,如今没仗可打,好些人正好闲的慌,很容易捅娄子。难道宁姐姐就带着他一直躲在宅子里边,或是偷偷摸摸去城头那边待着?这总不成吧。”
陈平安突然对他们说道:“感谢你们一直陪在宁姚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