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接下来各路神仙的纷纷登山,紧随其后的一场场勾心斗角,才是真正的考验。
运气一物,能余着点,就先余着。
归根结底,一时半刻的少挣钱,还是为了长长久久的多挣钱。
大局已定,才可以来谈收成盈亏。
陈平安接下来改变策略,不再更多盯梢黄师,转去悄悄尾随孙道人。
如果说得了那本道书之前,是孙道人一门心思追寻黄师,那么接下来估计就算孙道人打算脚底抹油,黄师都不会让他得逞。
由于此山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宫观寺庙,所以中轴线是那条从山门处一路登顶的白玉台阶。
更多还是像一座没有明显三教百家倾向的仙家门派,最让陈平安感到奇怪的是,此山竟然没有祖师堂。
尤其是在半山腰之上,既有散落各地的茅庵,也有气势恢宏的殿阁府邸,杂乱交错,毫无章法。
孙道人在各座建筑进出之后,有意无意与黄师拉开距离,每次途径回廊朱栏,都不再大摇大摆,反而猫腰快行,尽量遮掩身形。
最终躲在一座小巧玲珑的僻静殿阁当中,匾额坠地,破碎不堪,依稀可以辨认出“水殿”二字。
殿内供奉有一尊女子神像,彩带飘摇,给人飘然飞升的玄妙感觉。
孙道人以道袍作为包裹,一次次穿廊过道,殿阁出入,收获颇多,只要是没有化作灰烬的,大小物件,古董珍玩,字画碑帖,文房清供,一股脑装在了包裹当中,背在身后,就连那件用香炉从黄师那边换来的法袍,也当做了包裹斜挎在肩,好一个满载而归,当然前提是能够活着离开这座仙府。
孙道人关上了殿门,只是思量过后,想起自己走过的那些阁楼屋舍,好像都没关门,便又悄悄打开了殿门,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给那黄师看出了端倪。
以驮碑符障眼法的陈平安坐在一处屋脊上,看得都替这位孙道友着急,你这不还是等于偷了银钱插块木牌,间接告诉那黄师“孙道人没偷钱”?孙道友你好歹多跑些路程,多打开些殿阁屋舍的大门,假装过了那条台阶中轴线,往嘉佑国秦公子那个方向逃窜了,不然到此为止,黄师只要是个有脑袋子的,不还是要从这座小殿率先找起。若是换成陈平安,其实从一开始,对于那些大门就要或开或关。
不过这一路隐匿行来,孙道人经常要作取舍,将大小两只包裹里边的物件替换扔掉,反正高瘦老道也不晓得到底是新物件好,还是旧的值钱,到最后全凭眼缘。
陈平安便在后边捡破烂。
反观黄师那边,若是包裹里边位置不够,每次替换物件,不要的,便都要被他一拳打碎,若是无法打得粉碎,便另有计较,兴许要重新更换一番。
此地众多仙家遗留宝物,大多如此,往往已经是濒临破碎的边缘,修复起来兴许需要大笔神仙钱,可是将其打烂,黄师是一位底子不俗的金身境武夫,轻而易举。原本打算舍弃之物,结果一拳不碎的,当然就被黄师重新收入囊中。这也算另类的勘验手段了。
不过这趟访山寻宝的机缘之大,可见一斑。
寻常一些个重见天日的仙家洞府,一拨拨山泽野修打生打死,均摊下来,每人能够最终得到三两件仙家器物,就足够让人欣喜若狂。
黄师犹然不满足。
果不其然,在突然失去了孙道人的行踪后,黄师就开始放弃搜刮,循着开门的路线,火急火燎寻找到了这座小殿。
在黄师临近之后,陈平安便不再坐姿,在屋脊上躺下身形,屏气凝神,再无半点呼吸气息。
黄师瞥了眼地上匾额,笑道:“孙道长,水殿之内,又有重宝?不如我帮你一把?放心,按照咱们事先定好的规矩,谁率先推开的门,屋内所有宝物无论多贵重,都归谁。”
水殿之内,孙道人战战兢兢,默默祷告道门三清老祖,让那黄师速速离去。
大概是孙道人不属道家三脉子弟,祈求无用,黄师直接跨过了门槛,笑道:“孙道长,怎的,得了些宝贝,便翻脸不认人,连盟友都要防备?咱们俩需要提防的,难道不是那个手握法刀凶器的狄元封?我一个五境武夫,至于让孙道长如此忌惮?”
躲无可躲的孙道人只得从神像后方走出,悻悻然笑道:“黄老弟说笑了。”
黄师打趣道:“这才走过十之二三的仙府地盘,还有那么多路程要走,别的不说,先前咱们在山巅道观那边,可是发现后山犹有大好风光的,孙道长为何这么早就丢了那件法袍包裹?我可知道,入宫观寺庙烧香,走回头路,不太好。”
孙道人只得原路返回,在那尊神像背后的地上,捡起先前小心翼翼放在地上的包裹,挎在身上,额头渗出汗水,“黄老弟,不如你我联手,多防着那个狄元封,岂不是更好,你我伤了和气,白白让狄元封坐收渔翁之利。”
黄师点头道:“将那部光彩渗出道袍的秘笈给我过过眼?”
孙道人哀叹道:“黄老弟,你都已经拿到手了那只香炉,也该见好就收了吧,何况贫道这本秘笈,是一部道门典籍,黄老弟拿了也无太大意义。”
黄师微笑道:“有无意义,孙道长你说了可不算。”
孙道人脸色阴沉,“黄师,那贫道也要劝你一句了,贫道怎么说也是一位擅长近身厮杀的观海境道士。”
黄师说道:“若非如此,才是麻烦。我知道,你的压箱底宝物,就是那件已经碎了的宝塔铃,用来防御,可惜说没就没了,除此之外,无非是一件攻伐本命物,那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是一位六境武夫,三两拳打死你,如探囊取物?”
孙道人震惊道:“六境武夫?!”
孙道人随即冷笑道:“吓唬人谁不会?贫道说自己还是那金丹地仙,你怕不怕?”
黄师正要一拳了解这个老道人的性命,不曾想水殿之外转来一阵脚步声,黄师转头望去,竟是那个没去狄元封那边寻宝的黑袍老者陈道友。
黄师瞥了眼那家伙的斜挎包裹,看样子,是装了些琉璃碧瓦和……几块道观青砖?
是胆子太小,还是运道太差?
这一路赶来,一头撞入鬼门关,就没半点其它收获?
若真是如此,黄师都觉得一拳打死这种可怜虫,有些浪费气力了。
孙道人瞧见了那位匆匆赶来的道友,既欣喜,又无奈。
这位陈道友,怎的就不听劝,也罢,事已至此,看看有无机会,两人联手,免得被黄师一人独吞了他们哥俩辛苦寻觅而来的宝物。
瞥见那家伙斜挎包裹的寒酸光景后,孙道人心想实在不行,回头两人合力逃出生天,赠予陈道友几件瞧着不值钱的宝物便是。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汗水,“方才我一路好找你们,便在屋脊上边飞掠一番,不曾想看到了有两拨人登山了,赶紧落下身形,一拨两人,年轻子弟,瞧着就像是咱们招惹不起的谱牒仙师,都穿着法袍而来。第二拨,正是那北亭国小侯爷,一行五人,一人守住了山脚的拱桥,一人直接飞奔上了山巅道观,明摆着是要占据了路口要道,剩余三人,则慢慢搜山而上,迟早要与我们撞上,这可如何是好?”
黄师心情沉重。
羊肠小道路边上的那座破败行亭,两位纯粹武夫,分明都是实打实的宗师,自己若是单独应付两人,就已经需要拼命。
再加上其余三人,黄师不觉得自己有把握携宝脱身。
所以情况有变,水殿内外的眼前身后两位道友,暂时还杀不得。
于是黄师笑道:“与孙道长开个玩笑,别见怪。”
孙道人气呼呼道:“黄老弟这种伤感情的玩笑,还是少开为妙!”
黄师心中隐隐作怒,差点没忍住就先一拳打杀了这位孙道长,反正一位所谓擅长近身厮杀的野修道人,远远不如那个精通符箓远攻的黑袍老者,杀了孙道人,一切宝物暂时交由黑袍老者保管,黄师就不信这位陈道友不动心!
孙道人突然高声道:“陈道友,打个商量,能否送我几张攻伐符箓?”
陈平安微笑道:“可以买卖。”
孙道人哑口无言。
黄师皱了皱眉头,随即眉头舒展,差点忘了孙道人也是一位半吊子的道门修士,画符不成,驾驭符箓,还是不难。
也不算什么坏消息,有孙道人和黑袍老者两人手持攻伐符箓,配合自己这位金身境武夫,再加上与狄元封碰头,四人聚拢,不容小觑。
黄师走出水殿门槛,为那早已停步不前的黑袍老者,让出道路,侧身而立,然后眼角余光同时望向两位皮囊孱弱的练气士,笑道:“咱们能否抓牢手中机缘,就看我们接下来肯不肯精诚合作了。事先说好,我黄师是一位六境武夫,并非虚言,一旦与人厮杀,我不会有丝毫保留,可只要我们离开此地,作为报答,你们需要每人赠送我一桩机缘。”
陈平安拍了拍包裹,依稀可见青砖轮廓,爽快道:“只管拿去。”
黄师看得眼皮子颤抖了两下。
孙道人一咬牙说道:“那部道书之外,大小两只包裹的物件,任由黄老弟自取!”
黄师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一言为定!”
陈平安跨过门槛,与孙道人对视一眼,两人都无需心声交流,就来到水殿供奉的那尊神像背后。
两人蹲在地上,孙道人问道:“陈道友的攻伐符箓有几种,几张?”
陈平安说道:“有三种,除了先前那张最金贵的压箱底雷符,名为五雷正法符,以及横流断江符,还有撮壤山岳符,孙道长听名字,便猜得出,皆是那一等一的珍贵符箓,至于有几张……”
孙道人看对方吞吞吐吐,便有些不耐烦,斩钉截铁道:“除了那张雷符,陈道友留着防身保命,其余的,贫道全包了!”
在陈道友这边,孙道人还是极有底气的。
至于那些一个比一个霸气的符箓名称,陈道友你糊弄黄口小儿呢?!
陈平安问道:“孙道长,你有那么多的神仙钱?我这些丢了半条命才从别处仙府遗址抢来的仙家宝符,可张张不便宜。”
孙道人疑惑道:“先前不是说你自己所画符箓吗?”
陈平安说道:“孙道长也信这个?我若是能够自己画出这种杀伐宝符,何必当个野狗刨食的山下散修,早就是彩雀府、云上城这种头等仙家大山头的供奉了吧?每天躺着享福便是,何必走这一遭?”
孙道人顿时呲牙咧嘴,伸手揉了揉脸颊,“陈道友,你就说吧,还有多少张符箓。我都买。”
陈平安摇头道:“孙道长,你是前辈归前辈,但是买卖是买卖,得先给晚辈看看神仙钱。这些个傍身保命的珍稀符箓,每卖出一张,我都要心疼得心肝打颤。”
孙道人怒道:“陈道友,做人要厚道!”
陈平安也毫不示弱,“孙道长,买卖要公道!”
孙道人有些灰心丧气。
他娘的这位陈道友,原来也不好骗呐。
孙道人犹豫一番,打开了身上那件法袍包裹,摊放在地,语重心长道:“水土两符,各三张,卖给我六张,然后你自个儿挑一件价值连城的山上法宝。”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两张寻常黄纸材质的符箓,然后捻符之手,绕到身后,另外一只手开始翻翻捡捡,说道:“两张符箓,成双成对,与孙道长买一件支离破碎的仙府遗物。”
孙道人脸色铁青,就要卷起包裹。
陈平安这才将那两张符箓放在包裹一脚,说道:“等我挑完一件,再给孙道长两张符箓。”
孙道人这才作罢,“陈道友,如此买卖,贫道可亏死了。”
陈平安盯着那二十余件仙家器物,眼神游移不定,仔细打量过去,一边看一边牢骚道:“孙道长,既然出身于婴儿山雷神宅,怎的也不带几张雷法符箓下山,孙道长自己仗着是那谱牒仙师,托大行事,这会儿还怨我作甚?”
孙道人这会儿才想起自己的谱牒身份,抚须而笑,“山下游历,意外千万种,哪能事事掐指算准,若真是算无遗策,那还需要下山砥砺道心吗?”
陈平安点点头,继续挑选。
陈平安一眼相中的,就有两件。
翻捡之后,又看上了一件。
最有眼缘的最先两件,其中一物,是因为觉得送人最佳,至于品秩高低,反而不是陈平安太过在意的。
可以赠送李槐。
这是一尊手掌高度的木刻神像。
此像刻画道家元君身形,与水殿这尊女子神像面容相仿,身姿曼妙,修长雅致,手指纤细掐法诀,神色祥和,头戴冠冕,衣袍精美细致如人间绸缎实物,下摆垂于座上。
底座有十二字蝇头篆文,观照内在澄明,不受外魔迷障。
陈平安觉得寓意很好。
还有一把古色古香的小圆团扇,瞧着就应该挺值钱,将来放在春露圃老槐街的铺子里边,或是以后牛角山的包袱斋铺子,说不定能够遇上冤大头,毕竟世间女修购物,与山下女子其实差不离,比男子更加愿意一掷千金,只要她们喜欢,就不用讲道理、谈品秩了。
最后一件,则是最让陈平安意外的。
准确说来,是感到了震撼。
那是一对以金色丝线牵引的竹编小笼,青竹色泽,苍翠欲滴,只不过与此地器物差不多,皆有细密裂纹,大大伤了品相。两只小笼皆是拳头大小,看似市井坊间的蛐蛐笼,分别铭文“斗蛟”、“潜蟠”。
看得陈平安破天荒额头渗出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