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咧,这家伙脸皮贼厚。
老人竟然点头道:“好,那我就买下此符。”
老人伸手指向那张剑气过桥符。
陈平安笑问道:“老先生就不先问问价格?”
老人说道:“世间买卖,开门大吉,我看店家是刚刚开张,老夫便是第一个顾客,哪怕是为了讨要个好彩头,卖便宜一些也应该,店家以为然?”
陈平安点头道:“原价十五颗雪花钱,为了这个彩头,我十颗便卖了。”
剑气过桥符,若是符箓真意可以折算神仙钱,当然要比那天部霆司符、大江横流符与撮壤符高出太多。
但是山上仙术与重宝,一向是攻伐之术宝远远价高于防御,而破障符又是天下符箓一脉的入门符,所以卖家很难抬价,靠的就是薄利多销,以量取胜。往往是山泽野修更需要攻伐术宝,而谱牒仙师更愿意为破障符之流掏腰包,因为后者人多,消耗大。
老人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取出十颗雪花钱,递给对方。
陈平安收下钱后,刚要随便捻起一张过桥符,不曾想老人笑了笑,自己捻起一张,收入袖中。
好家伙。
眼力真毒。
是过桥符当中最神意饱满的一张,正是陈平安所画符箓当中的最后一张。
陈平安眼角余光瞥了眼街道别处后,以越来越娴熟的心湖涟漪告知老人,“老先生所买符箓,名为剑气过桥符,蕴藉剑意,最为难得,破开山水迷障的同时,更是无形的震慑。至于另外这些破障符,则是……‘路引符’。”
陈平安提及第二种符箓的时候,有意省略了“白泽”二字。
因为当时齐景龙传授此符的时候,便是如此,从不嘴上直呼“白泽”,说是理当敬重一二,齐景龙便以手写就白泽二字。
这是极小事。
因为山上修士,可谓路人皆知,白泽早就被儒家先贤联手镇压于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镇楼之一,哪怕每天喊上一万遍白泽,甚至是连咒带骂,都不会犯忌讳,与大大咧咧直呼儒家大圣人的名讳,截然不同。
只不过陈平安能够与齐景龙成为朋友。
便是这些“极小事”之上的学问相通,规矩相合。
陈平安以手作笔,凌空写下白泽路引符五个字。
老人看过之后,点点头,“店家厚道,并未诓我。所以打算再买一张路引符。”
陈平安说道:“原价十五颗雪花钱,就当是老先生一笔买卖来算,依旧十颗。”
老人毫不犹豫,又递出十颗雪花钱。
稚童扯了扯爷爷的袖子,轻声道:“一张破障符十颗雪花钱,也好贵。”
老人笑道:“哪怕挣钱艰辛,可毕竟雪花钱常有,好符不易见。这两张破障符便是拿来珍藏,也是幸事。”
陈平安由衷说道:“老先生高见。”
然后便转折如意,毫不生硬,“所以老先生不如将这十张雷符一并买了去吧,也算这些雷符遇上了贵人,不至于遇人不淑,暴殄天物。”
稚童家教再好,也实在是忍不住,赶紧转过头,翻了个白眼。
老人略作思量,笑道:“那连同破障符在内,全部五种符箓,老夫就再各买五张。两种破障符是好符,老夫的确心动,所以十五颗雪花钱一张,老夫便不杀价了,一百五十颗雪花钱。其余雷符、水符和土符,算不得最好,老夫只愿意一起出价一百二十颗。”
陈平安皱眉道:“均摊下来,一张符箓才八颗雪花钱?”
老人说道:“店家,先后两次出手,老夫等于一口气买下二十七张符箓,这可不是什么小买卖了,这条大街可都瞧着呢,老夫帮着摊子招徕生意,这是实在话吧?”
陈平安理直气壮道:“别,我估摸着街上绝大多数的客人,都已经认定咱哥俩是一伙的了,所以什么招徕生意,真算不上,说不定还落了个坏印象,耽搁了我这摊子接下来的买卖。老先生,凭良心讲,我这也是实在话吧?”
稚童只觉得自己大开眼界。
老人哈哈大笑道:“行吧,那剩余三符,我多加十颗雪花钱。”
陈平安感慨道:“老先生这般好眼光,就该有那堪称大气的买卖风范,才好与老先生的眼光和身份相匹配啊。”
老人板着脸摇头道:“店家再这么欺负厚道人,老夫可就一张符箓都不买了。”
陈平安笑道:“好好好,图一个开门大吉,老先生厚道,我这小小包袱斋,也难得打肿脸充胖子,大气一回,不要老先生加价的那十颗雪花钱,二十五张符箓,只收老先生两百七十颗雪花钱!”
稚童可没觉得这家伙有半点大气,抬起两只小手,手指微动,赶紧将那价格心算一番,担心那家伙胡乱坑人。
还好,价格是这么个价格。
稚童收起手掌,还是觉得太贵,只是爷爷喜欢,觉着有眼缘,他就不帮忙砍价了。
不然他杀起价来,连自己都觉得怕。
老人从钱袋子摸出三颗小暑钱,又用多出的三十颗雪花钱,与那年轻包袱斋讨价还价一番,买下那一本白描极见功力的廊填本神女图,以及那小玄壁茶饼,打算回头赠予好友。
老人在五排符箓当中又各自选取了五张。
陈平安任由老先生自取。
只是老先生的选择,让陈平安有些意外,以心湖涟漪轻声问道:“老先生如此眼光,为何不选取符箓品相更好的几张,反而拣选神意稍逊的符箓?”
老人似乎很是奇怪,笑道:“店家你这生意经,很是不同寻常嘛。”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什么。
言尽于此,无需多说。
世上千奇又百怪,依旧是人最难测。
老人一走。
旁人便来。
陈平安这座摊子,便热闹了许多。
看客络绎不绝,不过真正愿意掏钱之人,暂时还无。
那位不知姓名的老人依旧带着孙子,一起逛街看铺子,就此消失。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原地,双袖之中,摩挲着那颗正反篆刻有“常羡人间琢玉郎”、“苏子作诗如见画”小暑钱。
世间小暑钱便是如此有趣,篆文各异,一洲之内,小暑钱都有好些种篆文。
不过一般都是一面四字篆文,像这种多达七个古篆的小暑钱,极为罕见。
值得陈平安高兴的事情,除了赚到了出乎意料的三颗小暑钱后,对于收集到一枚篆文崭新的小暑钱,亦是开怀。
何况三枚小暑钱,折算雪花钱本就有溢价,加上珍稀篆文,就又是一笔小小的溢价。
原本陈平安对所有贩卖符箓的价值估算,就是腰斩的价格。
这趟云上城的包袱斋。
一般仙家渡口的店铺,只要是黄纸材质的符箓,配合符胆一般的画符,能够一张卖出一枚雪花钱,就已经是价格高昂了。
陈平安其实做好了要价太高、白搭进去一颗雪花钱本钱的最坏准备。
不曾想自己与三颗小暑钱有缘,非要往自己口袋里跑,真是拦也拦不住。
万事开头难。
有了那位财大气粗眼力好的老先生,开了个好兆头。
接下来又卖出了两张雷符。
水土两符,以及破障符,无人问津,很多客人光是听了价格,就差点骂人。
其中一位容貌粗犷的汉子,用五颗雪花钱买了件苍筠湖龙宫旧藏之物,脂粉气很重,汉子多半是想要赠予心仪女子了,或是作为给某些女修的拜山礼,听那年轻摊贩说五颗雪花钱后,汉子就骂了一句他娘的,可最后还是乖乖掏钱。
然后他指了指那张瞧着就挺威严的天部霆司符,询问价格。
陈平安笑眯眯说道:“两个‘他娘的’,还要多出两颗雪花钱。”
汉子骂骂咧咧,“你小子杀猪呢?!”
哪怕是陈平安这等脸皮,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接话。
旁边看热闹的游客,大笑不已。
汉子也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妥当,骂人更骂己,怎么看都不划算。汉子直挠头,既眼馋,又囊中羞涩,他确实需要买一张攻伐雷符,用来针对一头盘踞山头的大妖,若是成了,好好搜刮一通,便是稳赚不赔,可若是不成,就要赔惨了,十二颗雪花钱,委实是让他为难。到最后汉子仍是没舍得割肉,悻悻然走了。
陈平安没挽留。
那汉子走出去一段距离,忍不住转头望去,看到那年轻人朝他笑了笑,汉子念头落空,愈发心里不得劲,大踏步离去,眼不见心不烦。
陈平安继续做买卖。
倒也省心,反正符箓和所有物件的价格,都是定死的。
挣了三颗小暑钱之后,他这个包袱斋,就愈发稳坐钓鱼台了。
反正这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距离渡船启程还有不短的光阴。
陈平安本来打算一边做着生意,一边温养拳意,再加上心湖之畔的修行,三不耽误。
但是不知为何,就只是享受着当下的闲情逸致,暂时不练拳了。
依旧是一心两用,细细打量着街上游客,一边由着心念神游万里,想着一些人一些事。
由于当下置身于云上城,陈平安便想起了那部《云上琅琅书》。
真说起来。
陈平安人生当中遇到的第一个包袱斋,其实可以算是那个戴斗笠佩竹刀的家伙,是在当时魏檗还是土地公的那座棋墩山。
只不过这个包袱斋,不收银子罢了。
阿良蹲在地上,身前摆放着那只名为“娇黄”的长条木匣,吆喝生意,招呼所有人过去挑宝贝。
朱河朱鹿父女当时也在。
林守一跑得最快,率先选中了那部一见钟情的雷法秘籍。
李槐鬼精鬼精的,自己相中了物件之后,便拼命怂恿林守一和李宝瓶去挑那把狭刀“祥符”,在李宝瓶拿刀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李槐一把抓住了那手掌长短的彩绘木偶,朱河帮着朱鹿一起挑选了一部书和一颗丹丸,当年陈平安还不知道,那颗名为“英雄胆”的小小丹丸,对于一位纯粹武夫而言,意义到底有多大,哪怕陈平安走过了这么多的路,依旧不曾再见到过类似的东西,甚至陆台和齐景龙都不曾听说过,世间武夫英雄胆,还可以淬炼为一颗丹丸实物。
陈平安是最后挑选之人,反正木匣内只剩下那颗淡金色的莲花种子,没得挑。
早已不再是少年的陈平安,如今也希望将来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学那阿良,将自己手上的好东西,送给那些拿得起、接得住的晚辈孩子们,非但不会心疼半点,反而只会充满了期待。
世间总有一些言行,会潜移默化,代代相传。
不是道法,胜似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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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