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风微微一笑,“这件事,你倒是可以现在就好好思量起来。”
书童点头道:“好嘞!”
突然有一群飞奔而来的青壮男子、高大少年,见着了柳清风和书童那块风水宝地,一人跃上墙头,“滚一边去。”
少年书童面有怒容。
不曾想自家老爷已经站起身,什么话都没说,就默默跳下矮墙墙头,少年只好跟着照做,去了别处欣赏跳竹马,只是再看,便看得便不真切了。
把少年气得不行。
柳清风站在别处,伸长脖子,踮起脚跟,继续看那村庄嗮谷场的跳竹马。
少年闷闷不乐。
自家老爷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好,这点不太好。
“不与是非人说是非,到最后自己便是那是非。”
柳清风笑道:“不与伪君子争名,不与真小人争利,不与执拗人争理,不与匹夫争勇,不与酸儒争才。不与蠢人施恩。”
这是不争。
其实还有争的学问。
不过柳清风觉得与身边少年晚一些再说,会更好。
年少读书郎,不用心读书,光想大道理,反而不是好事。
只需要不犯大错就行了。
少年柳蓑鼓起勇气,第一次反驳无所不知的自家老爷,“什么都不争,那我们岂不是要一无所有?太吃亏了吧。哪有活着就是给人步步退让的道理。我觉得这样不好!”
柳清风微笑道:“再好好想想。”
柳蓑摇头道:“就是想不明白。”
柳清风收回视线,转头看着少年,打趣道:“这么笨,怎么当我的书童?”
柳蓑嘿嘿一笑。
柳清风突然说道:“走了。”
柳蓑跟着这位老爷一起离开。
柳清风缓缓而行,想着一些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事情。
柳蓑原本还有问题,只是一看到老爷这模样,就知道自己不可以打搅老爷了。
李宝箴如今的作为,柳清风只会袖手旁观。
李宝箴的野心,也可以说是志向,其实不算小。
这位大骊南方绿波亭谍子的几大头目之一,在做一个尝试,从底层开始细细谋划,读书种子,江湖豪侠,士林领袖,庙堂官员,在他李宝箴进入青鸾国后,所有人都开始是他一手操控的棋子了,如今还几乎全是年幼无知的孩子,例如那个获封“大周正”的神童。
听上去很不合礼,阴谋意味十足,显得阴气森森,杀气腾腾,实则不尽然。
李宝箴这就像是在搭建一座屋舍,他的第一个目的,不是要当什么青鸾国的幕后皇帝,而是能够有一天,连那山上仙家的命运,都可以被世俗王朝来掌控,道理很简单,连修道胚子都是我李宝箴与大骊朝廷送到山上去的,年复一年,修道胚子成了某位开山老祖或是一大拨山门砥柱,长久以往,再来谈山下的规矩一事,就很容易讲得通。
在这期间,又有那位青鸾国大都督韦谅冷眼旁观,偶尔还会制定几项李宝箴本人都必须遵守的规矩。
柳清风对于李宝箴的谋划,从意图到手腕,看得一清二楚,说句难听的,要么是他柳清风玩剩下的,要么就是他柳清风故意留给李宝箴的。
比如今年以来,青鸾国又有几位文坛名士,声名狼藉。
怎么做?依旧是柳清风当年教给李宝箴的那三板斧,先吹捧,将那几人的诗词文章,说成足够比肩陪祀圣人,将那几人的人品吹嘘到道德圣人的神坛。
然后有人出来说几句中允之言,继而开始悄然蓄势,开始引领文坛舆论,诱使中立之人由衷厌烦那几个其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道德圣人。
最后就更简单了,你们不是道德无瑕的圣人吗?那就以随口胡诌的言语,大肆编排,以私德有亏,攻讦那几人。这个时候,就轮到江湖、市井发力了,云游四方的说书先生,私家书肆掌柜,开始轮番上阵,当然还有李宝箴自己私底下笼络的一拨“御用”文人,开始痛心疾首,仗义执言。到最后,一个个身败名裂,无形中推波助澜的老百姓,当真介意真相吗?可能会有,但注定不多,绝大多数,不就是看个热闹?就像柳清风今天这样,远远看着那跳竹马的热闹?
为何要看奢望本就是图个热闹的众人,要他们去多想?
柳清风就不会。
何况天底下从来没有不散场的热闹。
喧嚣过后,便是死寂。
历来如此。
柳清风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开了一个好头啊。”
何况李宝箴很聪明,很容易举一反三。
柳清风突然停下脚步,对身边那少年说道:“柳蓑,记住,如果将来有一天,不管是谁来劝你害我,无论是当一枚长线隐蔽担任棋子,还是比较匆忙的仓促刺杀,你只管点头答应,不但答应对方,你还要手段尽出,竭力而为,不需要有任何犹豫和留情。”
少年书童脸色惨白。
头脑一片空白。
根本不明白自家老爷为何要说这种吓人言语。
柳清风神色如常,轻声道:“因为你肯定无法成功的。我将你留在身边,其实就是害你一次,所以我必须救你一次。省得你为了所谓的道义,白白死了。在此期间,你能够从我这边学到多少,积攒人脉,最终爬到什么位置,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至于为何明知如此,还要留你在身边,就是我有些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成为第二个李宝箴,而且比他要更加聪明,聪明到最终真正的裨益世道。”
少年书童满脸泪水,是被这个陌生的自家老爷,吓到的。
柳清风轻声问道:“记住了没有?”
少年抹了把眼泪,点头。
柳清风微笑道:“很好,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尝试去忘了这些。不然你是骗不过李宝箴的。”
片刻之后,柳清风难得有惊讶的时候。
因为一个白衣少年郎向自己走来,但是那位大骊派遣给自己的贴身扈从,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那少年手中拎着一只纸鸢,笑容灿烂,“柳清风,我扛着小锄头,挖自己的墙脚来了。你跟着那个老王八蛋厮混,没啥出息的,以后跟我崔东山混吧。再说了,我的是我的,他的还是我的,与他客气什么。整个宝瓶洲的南方,数我最大,老王八蛋也管不着。”
柳清风笑道:“这可有点难。”
对方的隐蔽身份,柳清风如今可以翻阅绿波亭所有机密谍报,所以大致猜出一些,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身份,对方其实也足够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
崔东山将手中纸鸢抛给柳清风,柳清风抓住后,低头一看,并无丝线,便笑了。
柳清风抬起头,摇头道:“你应该知道,我柳清风志不在此,自保一事,自由一物,从来不是我们读书人追求的。”
崔东山大步前行,歪着脑袋,伸出手:“那你还我。”
柳清风笑道:“当然有人白白送我,是更好,我就收下不还了。”
崔东山啧啧道:“柳清风,你再这么对我的胃口,我可就要帮我家先生代师收徒了啊!”
柳清风笑眯眯问道:“不知崔先生的先生,是何方神圣?”
崔东山站在原地,双脚不动,肩膀一耸一耸,十分调皮了,笑嘻嘻道:“你早就见过了啊。”
柳清风想了想,“猜不出来。”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为表诚意,我就不与你卖关子了,我家先生,正是当年害你牛车落水的那个人。”
柳清风愣了半天,试探性问道:“陈平安?”
崔东山也愣了一下,结果一瞬间,就来到柳清风跟前,轻轻跳起,一巴掌重重打在柳清风脑袋上,打得柳清风一个身形踉跄,差点跌倒,只听那人怒骂道:“他娘的小崽儿也敢直呼我先生名讳?!”
第536章 一洲大地皆起剑
一年老一年轻两位道人,按照当地规矩,只能徒步而走,老道人也不例外,与弟子一起行走在大江之畔,那位年轻道士张山峰,大开眼界。
颍阴陈氏不愧是独占“醇儒”二字的门户,不愧是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大概这才算是世间头一等的书香门第了。
其实不是不可以雇佣马车,去往陈氏祠堂那边,只不过委实是囊中羞涩,就算张山峰答应,兜里的银子也不答应。
好在张山峰是走惯了江湖山水的,就是有些愧疚,让师父老人家跟着吃苦,虽说师父修为兴许不高,可到底早已辟谷,其实这数百里路程,未必有多难走,不过弟子孝心总得有吧?不过每次张山峰一回头,师父都是一边走,一边小鸡啄米打着盹,都让张山峰有些佩服,师父真是走路都不耽误睡觉。
路过一座江畔青色石崖,张山峰看到了一位儒衫青年,背对他们师徒二人,坐在那边发呆。
火龙真人睁开眼睛,微笑道:“也是个爱睡觉的,出息肯定不会小。”
张山峰委屈道:“师父我上山那会儿,年纪小,爱睡觉,师父怎么不说这话?为何次次师兄都拿鸡毛当令箭,要我起床修行?象之师兄总说资质与他一样好,若是不勤勉修行,就太可惜了,所以哪怕师父不管,他这个师兄也不能见我荒废了山上修行的道缘,好嘛,到最后我才晓得,象之师兄其实才洞府境修为,可师兄说话,从来口气那般大,害我总以为他是一位金丹地仙呢。所以师兄老死的时候,把我给哭得那叫一个惨,既舍不得象之师兄,其实自个儿也是有些失望的,总觉得自己既笨又懒,这辈子连洞府境都修不成了。”
火龙真人笑道:“师父的谕旨法令,怎的就成了鸡毛?再说了,洞府境,怎的就境界不高了?”
趴地峰之外,火龙真人座下太霞、桃山、白云、指玄四大主脉,哪怕火龙真人从未刻意订立什么山规水律,故而任何门下子弟随意逛荡趴地峰,其实都无任何忌讳,可太霞元君李妤在内的开峰大修士,都不准各脉子弟去趴地峰打搅真人睡觉,而趴地峰修士又是出了名的不爱出门,修为也确实不高。
所以别脉修士,不管辈分高低,几乎人人就像太霞元君关门弟子顾陌,对于趴地峰的师伯师叔、或是师伯祖、师叔祖们,唯一的印象,就只剩下辈分高、道法低了。
在这期间,趴地峰道人当中,大概又数张山峰被蒙蔽得最多,兴许在元君李妤他们这些大修士眼里,这位小师弟属于灯下黑得无药可救了,不过看师父与这小师弟,处得挺好,也就不敢有任何画蛇添足。
这还不算什么,当年张山峰扬言要下山斩妖除魔,师父火龙真人又坑了弟子一把,说既然下山历练,就干脆走远一点,因为趴地峰周边,没啥妖魔作祟嘛。
结果张山峰这一走,不但直接远离了趴地峰,后来干脆就远游到了宝瓶洲,除了太霞元君当时处于闭关之中,桃山、白云和指玄三脉的开峰祖师,其实都有些慌张,生怕小师弟离得自家山头太远,会有意外,尤其是指玄峰那位战力完全可以当做仙人境看待的玉璞境道人,都希望师父准许他离开北俱芦洲,去往宝瓶洲,暗中护道张山峰,但是火龙真人没有答应,说道士修道,修自己的即可,有人护道不成事。
三脉开峰祖师都觉得还是有些不妥,只是师父历来说话即法旨,不敢违逆,不过白云一脉的祖师,与其余两位师弟私底下合计一番,觉得师父对小师弟不上心,他们当师兄的,必须肩负起护道责任,然后这位道门老神仙便与两位师弟,一起找了个挑不出毛病的借口,下山去了,改变路线,悄悄护送了张山峰一程。
所以张山峰在山下斩妖除魔的凶险经历,以及坎坷之后的那份心境失落,白云师祖知道,也就意味着其余两脉也清楚,尤其是当那位指玄祖师得知张山峰黯然登上那艘打醮山渡船,当时桃山祖师掐指一算,大惊失色,前者再按耐不住,便打算哪怕师父不准他跟随,也要让指玄峰师弟背剑下山,为小师弟护道一程,不曾想火龙真人突然现身,拦下了他们,指玄峰祖师还想要辩解什么,结果就被师父一巴掌按住脑袋,一手推回了指玄峰的闭关石窟那边,当火龙真人转头笑呵呵望向桃山一脉的嫡传弟子,后者立即说无需劳驾师父,自个儿便返回山峰闭关。
再后来。
白云一脉祖师得到趴地峰祖师堂的飞剑传讯,立即乖乖赶回了趴地峰,毫无悬念地挨了一顿骂。
不过离开趴地峰的时候,满脸喜气,桃山、指玄两位师弟那会儿才知道,原来师父骂了师兄一顿,又赏了师兄一颗枣子吃。
好嘛,一切根本都在师父的算计当中,就看谁魄力更大,对小师弟更上心,敢冒着被师父问责的风险,毅然决然下山护送?两位都是高人,瞬间了然一切,于是指玄峰祖师就追着白云一脉的师兄,说要切磋一场。可惜师兄逃得快,没给师弟撒气的机会。
到了这座江畔青石崖,其实就已经临近陈氏,几十里路途,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哪怕不御风,最少在心态上,依旧是只剩下几步路了。
张山峰开口提醒道:“师父,这次虽然咱们是被邀请而来,可还是得有登门拜访的礼数,就莫要学那中土蜃泽那次了,跺跺脚就算与主人打招呼,还要对方露面来见我们。”
火龙真人点头笑道:“好的。”
张山峰疑惑道:“书肆买来的那几本书,当真不会让那读书人觉得我们无礼?”
火龙真人摇头道:“赠书给读书人,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礼数。”
张山峰略微心安。
其实年轻道士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师徒所见何人。
张山峰想起一件事,“师父,我们修行之人,抱道山中,以山水灵气洗心物外,不谒王侯,未朝天子。可那儒家门生,到底如何修行?真的就只能靠读书吗?可如此读书就能修出境界来,那么岂不是世间所有人都可以修行了?若是有人偷偷将浩然天下的书籍带往其余天下,尤其是那座蛮荒天下,岂不是天大的祸事,妖族白白多出一大拨修士,结果越多的妖族,能够攻打剑气长城,这可如何是好?”
火龙真人笑道:“这些问题,确实问得好,不过不该我一个道门老头儿来回答,不然就真是不合礼数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