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一柄玲珑袖珍的幽绿飞剑,就那么悬停在了那魁梧汉子的眉心几寸之外。
那个年轻青衫客微笑道:“现在你介不介意跟我挤一挤,一起饮酒?”
不介意?
介意?
卢大勇怎么觉得自己不管怎么回答,都不对?
卢大勇身后三位江湖朋友,一个个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大概是与翻江蛟卢大侠不太熟悉的关系。
陈平安挥挥手,卢大勇和身后三人飞奔而走。
其余酒客也一个个神色惶恐,就要撒腿狂奔。
不曾想那位传说中百年不遇的“剑仙”又说了一句话,“结账再走不迟。”
结果好几桌豪客直接往柜台那边丢了银锭,这才快步离去。
除了陈平安和隋景澄,已经没了客人。
陈平安佯装气力不支,环顾四周后,那把悬停空中的飞剑摇摇欲坠,晃着飘落在桌上,被他快速收入袖中。
隋景澄嘴角翘起。
那位老掌柜莫名其妙多出一大笔横财,又看到那一幕后,微笑道:“你这山上剑修,真不怕惹来更大的是非?江湖豪侠们可都很记仇,而且擅长抱团,很喜欢帮亲不帮理,帮弱不帮强的。”
陈平安转头笑道:“有老掌柜这种世外高人坐镇酒肆,应该不会有太大麻烦。”
老掌柜笑道:“你小子倒是好眼力。”
陈平安笑道:“彼此彼此。”
隋景澄轻声问道:“我能够摘下幂篱吗?”
陈平安点点头。
隋景澄便摘了幂篱,总算可以清清静静,悠哉悠哉喝酒了。
那老人呦呵一声,“好俊俏的小娘子,我这辈子还真没见过更好看的女子,你们俩应该就是所谓的山上神仙道侣吧?难怪敢这么行走江湖。行了,今儿你们只管喝酒,不用掏钱,反正今儿我托你们的福,已经挣了个盆满钵盈。”
陈平安刚要举碗喝酒,听到老掌柜这番言语后,停下手中动作,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喝了一大口酒。
隋景澄一双秋水长眸,满是含蓄笑意。
老人瞥了眼外边远处,叹了口气,望向那个青衫年轻人的背影,说道:“劝你还是让你娘子戴好幂篱。如今王老儿毕竟不在庄子里,真要有了事情,我就算帮你们一时,也帮不了你们一路,难道你们就等着王老儿从大篆京城返回,与他攀附上关系,才敢离去?不妨与你们直说了,王老儿时不时就来我这儿蹭酒喝,他的脾气,我最清楚,对你们这些山上神仙,观感一直极差,未必肯见你们一面的。”
隋景澄瞥了眼对面那位前辈的脸色,忍着笑意,与那位老掌柜解释道:“我只是记名弟子,我们不是什么神仙道侣。”
老人双指弯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当我眼瞎啊?”
隋景澄转头望向对面,一脸我也无可奈何的可怜模样。
但是陈平安似乎对此根本无所谓,只是转过头,望向那位老人,笑问道:“老前辈,你为何会退出江湖,隐于市井?”
街巷各处,不断有人聚拢,对酒肆这边指指点点。
老人笑道:“当然是江湖混不下了,才自己卷铺盖滚蛋嘛,你这山上人,真是不知民间疾苦的活神仙。”
陈平安又问道:“我若是一位文弱书生,又没能碰到前辈在酒肆,那么遇到今日事,是愤然起身,被打个半死,还是忍辱负重,任人欺凌?”
老人趴在柜台那边,抿了一口酒,挠挠头,轻轻放下酒杯,道:“忍嘛,只要活着,反正总有从别处别人身上找补回来的机会,对吧?”
陈平安哈哈大笑,高高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老人依旧是小口喝酒,“不过呢,到底是错的。”
很快酒肆附近的屋顶之上,都坐满了看客。
传说中的剑仙,看一眼,可就是可以与人说道一辈子的江湖阅历。
不过看客虽多,到底没有谁真多走几步,来触霉头。那卢大侠虽然呼朋唤友,躲藏其中,却也没有失心疯,反而兴高采烈,与人说自己领教过一位剑仙的风采了,唾沫四溅,说那一口飞剑,距离自己眉心只有不到一寸!真是险之又险,命悬一线。
陈平安喝过了酒,前辈客气,他就不客气了,没掏钱结账的意思。
只是起身抱拳轻声道:“见过王钝老前辈。”
老人笑着点头道:“我就说你小子好眼力,怎的,不问问我为何喜欢在这边戴面皮假装卖酒老翁?”
陈平安摇头。
老人嗤笑道:“跻身了十人之列却垫底,不躲清静,喝一喝闷酒解忧,难道要整天被人道贺,还要笑言哪里哪里、侥幸侥幸吗?”
隋景澄赶紧起身,向那位仰慕已久的王钝老前辈,施了一个万福。
老人摆摆手,“虽说你男人瞧着不错,但是你自己也需好好修行,天底下的男人,真没几个好鸟,只要出了事情,都喜欢骂你们是红颜祸水。”
隋景澄转头望向那位前辈。
陈平安微笑道:“我修心有成,今非昔比。”
只是他瞥了眼桌上幂篱。
隋景澄赶紧戴上。
王钝突然说道:“你们两位,该不会是那个外乡剑仙和隋景澄吧?我听说因为那个隋家玉人的关系,第九的萧叔夜,死在了一位外乡剑仙手上,脑袋倒是给人带回青祠国去了。幸好我砸锅卖铁也要购买一份山水邸报,不然岂不是要亏大发了。”
陈平安笑道:“前辈好眼力。”
王钝哎呦喂一声,绕过柜台,一屁股坐在两人那张桌子的长凳上,“坐坐坐,别急着走啊,我王钝对山上修士,那是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第521章 江湖酒一口闷
隋景澄有些不太适应。
印象中的王钝老前辈,五陵国立国以来的武学第一人,号称一只手就能打遍五陵国江湖的大宗师,朝野上下,有口皆碑,无论是江湖武夫,还是士林文人,或是贩夫走卒,都说王钝老前辈是一位气度儒雅的青衫老者,琴棋书画无所不精,除了一身本事早已出神入化,更忧国忧民,曾经在边境上一袭青衫,一夫当关,拦截了一支叩关南袭的敌国骑军,为五陵国边军赢得了足够排兵布阵的时间……
陈平安率先落座,隋景澄也跟着坐下。
王钝又起身,去柜台那边拎了三壶酒,一人一壶,豪气道:“我请客。”
王钝往隋景澄身前放酒壶的时候,小声说道:“老侍郎隋新雨的闺女,是吧?模样是真好,四大美人齐名,各有千秋,没有高下之分,给咱们五陵国女子涨了脸面,比我这垫底的江湖老把式,更值得收下一块皇帝老儿的匾额,不过我得说一句公道话,你找的这位剑仙,不管是师父,还是夫君,都小气了些,只舍得分你一碗酒。”
隋景澄看了一眼桌对面的陈平安,只是自顾自揭开泥封,往大白碗里倒酒,隋景澄对自称覆了一张面皮的老人笑道:“王老庄主……”
王钝一听就不太乐意了,摆手道:“不老不老,人老心不老,喊我王庄主就行了,直呼其名,就喊我王钝,亦无不可。”
隋景澄点点头,“王庄主,如今那青祠国刀客萧叔夜已经死了。”
王钝叹了口气,听出了这位“隋家玉人”的言下之意,举起酒碗抿了口酒,“可我还不是垫底?大篆王朝随便拎出个老家伙,身手都要比我高。”
隋景澄觉得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了。
王钝笑呵呵转头望向那位青衫年轻人,是一位接连在数封山水邸报上皆有大篇幅事迹的陈姓剑仙,最早的记载,应该是去往春露圃的一艘渡船上,舍了飞剑不用,仅是以拳对拳,便将一位大观王朝铁艟府的廖姓金身境武夫打落渡船,后来金乌宫剑仙柳质清御剑而过,说是一剑劈开了金乌宫护山雷云,随后两位本该结仇厮杀的同道中人,竟然在春露圃玉莹崖清一同饮茶,传闻还成了朋友,如今又在五陵国境内摘掉了萧叔夜的头颅。
王钝问道:“这位外乡剑仙,不会因为我说了句你不够大方,就要一剑砍死我吧?”
陈平安无奈笑道:“当然不会。”
王钝举起酒碗,陈平安跟着举起,轻轻磕碰了一下,王钝喝过了酒,轻声问道:“多大岁数了?”
陈平安说道:“约莫三百岁。”
王钝放下酒碗,摸了摸心口,“这下子稍微好受点了,不然总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活到了狗身上。”
隋景澄微微一笑。
虽说与自己印象中的那个王钝老前辈,八竿子打不着半点儿,可似乎与这样的洒扫山庄老庄主,坐在一张桌上喝酒,感觉更好些。
王钝压低嗓音问道:“当真只是以拳对拳,将那铁艟府姓廖的打得坠落渡船?”
陈平安笑道:“有些托大,很凶险了。”
王钝笑问道:“那咱俩切磋切磋?点到即止的那种。放心,纯粹是我喝了些酒,见着了真正的世外高人,有些手痒。”
陈平安摇摇头。
王钝说道:“白喝人家两壶酒,这点小事都不愿意?”
王钝见那人没有改变主意的迹象,“那算我求你?”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就按照王老前辈的说法,以拳对拳,点到即止。”
王钝站起身,环顾四周,似乎挑中了旁边一张酒桌,轻轻一掌按下,四只桌腿化作齑粉,却悄无声息,桌面轻轻坠落在地。
陈平安说道:“如果觉得两人跳上桌子切磋,落在旁人眼中,有些像耍戏,那么我们搬走这张桌子不就行了。”
王钝愣了一下,“我倒是想这么做,这不是怕你这位剑仙觉得跌份吗?”
两人几乎同时走上那张桌面。
隋景澄想要起身走出酒肆,陈平安伸手示意她不用起身。
王钝站定后,抱拳说道:“五陵国洒扫山庄王钝,拳法小成,还望赐教。”
陈平安抱拳还礼,却未言语,伸出一手,摊开手掌,“有请。”
报上真实籍贯姓名,不妥当。
说自己是什么陈好人,不愿意。
远处看客们哗然一片,怎的这卖酒老翁就成了王钝老前辈?
只是当那老人撕去脸上的那张面皮,露出真容后,群情激动,果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钝老前辈!
王钝拳出如虹,气势汹汹,却无杀机。
那一袭青衫则多是守多攻少。
两人错身而立的时候,王钝笑道:“大致底细摸清楚了,咱们是不是可以稍稍放开手脚?”
陈平安点点头。
街巷远处和那屋脊、墙头树上,一位位江湖武夫看得心情激荡,这种双方局限于方寸之地的巅峰之战,真是百年未遇。
王钝老前辈不愧是咱们五陵国第一人,遇上了一位剑仙,胆敢出拳不说,还不落下风。
虽说那位剑仙尚未祭出一口飞剑,但是仅是如此,说一句良心话,王钝老前辈就已经拼上身家性命,赌上了一辈子未有败绩的武夫尊严,给五陵国所有江湖中人挣着了一份天大的面子!王钝老前辈,真乃我们五陵国武胆也!
那些只敢远远观战的江湖好汉,一来既无真正的武学宗师,二来距离酒肆较远,自然还不如隋景澄看得真切。
比如她就看到前辈打算结束这场切磋的时候,一次出手骤然加快,向前一步,手腕一拧,既拍掉了王钝一拳,一掌继续向前,就要拍在王钝的面门上,应该可以将王钝一掌拍出双方脚下的那张桌面,不曾想王钝赶紧使了个眼色,前辈轻轻点头,王钝原本稍慢一筹的一拳,便与前辈那一掌几乎同时击中对方,两人一起倒滑出去两步,双方心有灵犀,皆是飘然落定在桌面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