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敛好奇问道:“少爷为何如此仰慕孙登先?”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因为人家是大侠啊。我们行走江湖,不去仰慕大侠,难道还崇拜采花贼啊。”
朱敛一本正经道:“少爷,我朱敛可不是采花贼!我辈名士风流……”
陈平安一句话打发了朱敛,“你可拉倒吧你。”
裴钱摇头晃脑,学着陈平安的语气火上加油,“你可拉倒吧你。”
朱敛做了个抬脚动作,吓得裴钱赶紧跑远。
陈平安跟第一次游历大隋返回家乡,一样没有拣选野夫关作为入境路线。
又到了那座黄庭国边境的风雅县,到了这里,就意味着距离龙泉郡不过六百里。
再往前,就要路过很长一段山崖栈道,那次身边跟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那次风雪呼啸当中,陈平安停步燃起篝火之时,还偶遇了一对凑巧路过的主仆。
陈平安越琢磨越觉得那名神色温和、气质从容的男子,应该是一位挺高的高人。
过了风雅县,暮色中一行人来到那条熟悉的栈道。
陈平安挑了个宽敞位置,打算夜宿于此,叮嘱裴钱练习疯魔剑法的时候,别太靠近栈道边缘。
裴钱好奇问道:“老厨子反正会飞唉,我就算不小心摔下去,他能救我吧?”
陈平安随口道:“想要御风远游,可以直接让朱敛帮你,但练剑的时候还是要小心,是两回事。”
裴钱哦了一声。
裴钱手持行山杖,开始打天打地打妖魔鬼怪。
次次看得朱敛辣眼睛。
石柔倒是挺喜欢看裴钱瞎胡闹的,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欣赏裴钱的剑术。
好一番勤学苦练,练出了一身大汗,裴钱放下行山杖,将师父的竹箱横放着,当做书桌,拿出自己的家当后,趁着夕阳西下的最后一点余晖映照,蹲在那边开始抄书。
抄完书,朱敛也已煮熟米饭,石柔和裴钱拿出碗筷,朱敛则拿出两只酒杯,陈平安从养剑葫倒出那老蛟垂涎酒,两人偶尔就会这般小酌。
裴钱拿出风卷云涌的气魄,早早吃完一大碗米饭,陈平安和朱敛才刚开始喝第二杯酒,她笑眯眯询问陈平安,“师父,我能瞅瞅那只紫檀小箱子不,万一里边的东西丢了,咱们还能早点原路返回找一找哩。”
陈平安哧溜一口醇酒,笑道:“自己看去。”
裴钱便从竹箱里边拿出漂漂亮亮的小木箱,抱着它盘腿坐在陈平安身边,打开后,一件件清点过去,拇指大小却很沉的铁块,一件折叠起来、还没有二两重的青色衣衫,一摞画着美人的符纸,翻来覆去,生怕它们长脚跑掉的仔细模样,裴钱突然惶恐道:“师父师父,那颗梅子核不见了唉!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我马上去路上找找看?”
朱敛翻了个白眼。
石柔忍俊不禁,你这丫头骗人的时候,能不能把眼睛里头的笑意藏好?
陈平安哦了一声,“没关系,如今师父有钱,丢了就丢了。”
裴钱嘿一声,翻转手腕,一下摊开手掌,“师父,开不开心,咱们刚才都觉得它给丢了,对吧,那么现在咱们就等于多出了一颗梅核哦。”
陈平安笑着点头。
裴钱哈哈笑道:“师父,你很傻乎乎唉,它本来就没丢嘛,你这都看不出来哩。”
陈平安在裴钱额头屈指一弹。
裴钱纹丝不动,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动作,“半点不疼!”
朱敛已经忍无可忍,凌空一弹指。
疼得裴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将梅子核放回小箱子,弯腰赶紧放在一旁,然后双手抱住额头,哇哇大哭起来。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
一看到连师父都不心疼她,从手指缝隙偷看师父的裴钱,哭得更厉害了。
陈平安只得赶紧收起笑容,问道:“想不想看师父御剑远游?”
裴钱嘴角向下,委屈道:“不想。”
陈平安只是微笑。
裴钱蓦然灿烂笑起来,“想得很哩。”
陈平安便摘下背后那把半仙兵剑仙,却没有拔剑出鞘,站起身后,面朝山崖外,随后一丢而出。
陈平安快步向前,一拍养剑葫,一掠而出,踩在那把长剑之上,呼啸远去。
裴钱张大嘴巴,赶紧起身,跑到山崖畔,瞪着眼睛,望向那个御剑的潇洒背影。
朱敛和石柔自然知道谜底,飞剑初一和十五藏在了那把剑仙的下边。
裴钱扯开嗓子喊道:“师父,别飞太远啊。”
山风里,陈平安微微屈膝,踩着那把剑仙,与两把飞剑心意相通,剑仙剑鞘顶端倾斜向上,骤然拔高而去,陈平安与脚下长剑破开一层云海,不由自主地悬停静止,脚下就是余晖中的金色云海,一望无垠。
天地之间有大美而不言。
陈平安才发现原自己御剑游历,眼中所见,与那乘坐仙家渡船俯瞰云海,是截然不同的风光和感受。
陈平安看了许久的云海,随着大日西沉如坠海中,余晖也随之渐渐退散,最后陈平安站在长剑上,闭上眼睛,屏气凝神,练习剑炉立桩。
陈平安收起剑炉桩,刹那之间,心中一动,喃喃道:“是曹慈又破境了?”
第425章 旧地重游,秀水高风
朱敛发现陈平安取巧御剑返回栈道后,身上有些感觉,有些不太一样了。
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朱敛也是与陈平安朝夕相处之后,才能够意识到这种类似微妙变化,就像……春风吹皱池水起涟漪。
陈平安让等了大半天的裴钱先去睡觉,破天荒又喊朱敛一起喝酒,两人在栈道外边的悬崖盘腿而坐,朱敛笑问道:“看上去,少爷有些开心?是因为御剑远游的感觉太好?”
陈平安反问道:“还记得曹慈吗?”
朱敛笑道:“这个名字,老奴怎会忘记,剑气长城那边,少爷可是连败三场,能够让少爷输得心服口服的人,老奴恨不得明天就能见着了面,然后一两拳打死他拉倒,省得以后跟少爷争夺天下武运,耽搁少爷跻身那传说中的第十一境,武神境。”
陈平安没计较朱敛这些马屁话和玩笑话,悠悠然喝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曹慈可能又破境了。”
朱敛奇怪问道:“那为何少爷还会觉得高兴?天下第一这把交椅,可坐不下两个人的屁股。当然了,如今少爷与那曹慈,说这个,为时尚早。”
陈平安喝了一小口养剑葫里的老蛟垂涎酒,问道:“你说我们纯粹武夫,练拳学武,为了什么?”
朱敛笑道:“自然是为了获得大解脱,大自由,遇上任何想要做的事情,可以做成,碰到不愿意做的事情,可以说个不字。藕花福地历史上每个天下第一人,虽说各自追求,会有些差别,但是在这个大方向上,殊途同归。隋右边,卢白象,魏羡,还有我朱敛,是一样的。只不过藕花福地到底是小地方,所有人对于长生不朽,感触不深,哪怕是我们已经站在天下最高处的人,便不会往那边多想,因为我们从来不知原来还有‘天上’,浩然天下就比我们强太多了。访仙问道,这一点,我们四个人,魏羡相对走得最远,当皇帝的人嘛,给臣子百姓喊多了万岁,多少都会想万岁万万岁的。”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早些年的事情,没有告诉你太多,我最早练拳,是因为给人打断了长生桥,必须靠练拳吊命,也就坚持了下来,等到按照约定,背着阮邛铸造的那把剑,去倒悬山送剑给宁姑娘,等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啊,终于走到了倒悬山,几乎就要打完一百万拳,那个时候,我其实心里深处,自然而然会有些疑惑,已经不需要为了活下去而练拳的时候,我陈平安又不是那种处处喜欢跟人争第一的人,接下来怎么办?”
“是成为下一个朱河?不难了,还是下一个梳水国宋雨烧,也不算难,还是闷头再打一百万拳,可以奢望一下金身境武夫的风采?要知道,我当时是在剑气长城,天底下剑修最多的地方,我住的地方,隔着几步路,茅屋内就住着一位剑气长城资历最老的老大剑仙,我脚下,有老大剑仙刻下的字,也有阿良刻下的字,你觉得我会不想转去练剑吗?想得很。”
“所以当时我才会那么迫切想要重建长生桥,甚至想过,既然不好一心多用,是不是干脆就舍了练拳,尽力成为一名剑修,养出一把本命飞剑,最后当上名副其实的剑仙?大剑仙?当然会很想,只是这种话,我没敢跟宁姑娘说便是了,怕她觉得我不是用心专一的人,对待练拳是如此,说丢就能丢了,那么对她,会不会其实一样?”
朱敛喝了一大口酒,“老奴与少爷相识太晚,竟然错过了少爷这段以后未必再有的少年愁滋味,必须喝口酒,浇一浇心头遗憾。”
陈平安仰起头,双手抱住养剑葫,轻轻拍打,笑道:“那个时候,我遇到了曹慈。所以我很感激他,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陈平安又一次指了指自己,再伸手指了指栈道对面的那座高山峭壁,“曹慈可能就在那边,我差了很远。我虽然不刻意追求什么武境第一,可我又不是傻子,谁乐意自己不当那第一?当然是想要当第一的,不过我只是……愿意慢一些,就像先前我在紫阳府藏宝楼走栏杆,我在瞎琢磨一个慢字,想明白了不少事情,如果追本溯源,其实从我当龙窑学徒学拉坯的时候,其实就接触到了这个字,姚老头嫌弃我没天赋,从不乐意教我道理,甚至就不爱跟我说话,可那会儿我把烧窑当做了以后活下去的立身之本,怎么办,姚老头不教,那我就次次旁听他与刘羡阳、还有其他学徒的讲话,姚老头与他们说说心要定,手才能稳,才能从慢而无错,变成快且对。照理说,我貌似也该算是早早知道了这个道理了吧?我也算记得牢吧?其实仍然不是,只有当我走过很远的路,见过很多的人,许多自身不长脚的道理,才会像茅山主所说,在心里头住下了,道理才算是自己的了。
“当曹慈出现后,我就知道了,原来同龄人当中,不止有马苦玄,还可以有曹慈,曹慈再耀眼,我却怎么都不会讨厌,不至于嫉妒曹慈,最多就是有些失落,在自己心爱的姑娘身边,当着她的面,输给别人三场,我心里当然会有些不痛快,所以那会儿,我就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不管曹慈以后武道境界有多高,外人怎么说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武运胚子,我都要争取让他连输三场!
陈平安神色从容,眼神熠熠,“只在拳法之上!”
朱敛一拍大腿,“壮哉!少爷心志,巍巍乎高哉!”
陈平安拍着养剑葫,遥望着对面的山壁,笑眯眯道:“我说酒话醉话呢。”
朱敛自认自己最解风情,最不会煞风景,一坛新酒泥封后,放起来后,等着便是,哪里有赶紧打开再闻闻的道理。所以朱敛
开始转移话题,“少爷这一路走的,似乎在担心什么?”
陈平安点了点头,“你对大骊国势也有留心,就不奇怪明明国师绣虎在别处忙着布局落子和收网打鱼,崔东山为何会出现在山崖书院?”
朱敛问道:“上五境的神通,无法想象,魂魄分开,不奇怪吧?咱们身边不就有个住在仙人遗蜕里边的石柔嘛。”
陈平安摇头道:“崔瀺和崔东山已经是两个人了,并且开始走在了不同的大道上。那么,你认为两个本心相同、秉性一样的人,以后该怎么相处?”
朱敛笑道:“以崔东山的脾气,除了少爷这位先生外,他是绝对不会低人一头的,哪怕是……自己,也不行。”
陈平安喃喃道:“那么下出彩云谱的一个人,自己会如何与自己弈棋?”
朱敛开始皱眉,神色凝重,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我猜,我就是那块棋盘了。我们可能从到达老龙城开始,他们两个就开始下棋。”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交错的一横一竖,“一个个纵横交错处,大的,比如青鸾国,还有山崖书院,小的,比如狮子园,去往大隋的任何一艘仙家渡船,还有最近我们路过的紫阳府,都有可能。”
朱敛问道:“崔东山应该不至于坑害少爷吧?”
陈平安摇摇头,“他一直在尽力帮我,这一点,不用怀疑。”
朱敛忍不住站起身,身形佝偻,沉声道:“这可不是小事!”
陈平安依旧坐着,轻轻摇晃养剑葫,“当然不是小事,不过没关系,更大的算计,更厉害的棋局,我都走过来了。”
朱敛缓缓而行,双手掌心互搓,“得好好思量一番。”
陈平安反过来安慰道:“放心,不会涉及生死,所以不可能是那种拳拳到肉的生死大战,也不会是老龙城突然冒出一个杜懋的那种死局。”
朱敛想了想,愁眉不展,“这就愈发棘手了啊,老奴岂不是出不了半分力?难道到时候在旁边干瞪眼?那还不得憋死老奴。”
陈平安望向对面山崖,挺直腰杆,双手抱住后脑勺,“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哪有害怕回家的道理!”
朱敛看着陈平安的侧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少爷倒是心大。”
陈平安没来由感慨了一句,“道理知道多了,偶尔心会乱的。”
陈平安弯下腰,双掌叠放,手心抵住养剑葫顶部,“棋盘上的纵横线路,就是一条条规矩,规矩和道理都是死的,直来直往,可是世道,会让这些直线变得弯曲,甚至有些人心中的线,大概会变成个歪歪扭扭的圆圈都说不定,这就叫自圆其说吧,所以天底下读过很多书、依旧不讲道理的人,会那么多,自说自话的人也很多,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因为一样可以心安,心定,甚至反而会比可守规矩的人,束缚更少,怎么活,只管按照本心做,至于怎么看上去是有道理的,好让自己活得更心安理得,或是借此掩饰,让自己活得更好,三教诸子百家,那么多本书,书上随便找几句话,暂时将自己想要的道理,借来用一用便是了,有什么难,半点不难。”
朱敛喟然长叹。
重新坐在陈平安身边,放下那壶已经不知不觉喝完了的酒壶,朱敛双拳撑在膝盖上,身形佝偻的干瘦老人,有些伤感。
这些肺腑之言,陈平安与隋右边,魏羡和卢白象说,三人多半不会太心陷其中,隋右边剑心澄澈,专注于剑,魏羡更是坐龙椅的沙场万人敌,卢白象也是藕花福地那个魔教的开山之祖。其实都不如与朱敛说,来得……有意思。
朱敛看似没心没肺,大事小事,一律是那闲事,从来不牵挂我心头。可朱敛才是四人当中,在藕花福地见过最多人间百态的那个人。
生于世代簪缨的豪阀之家,知道天底下的真正富贵滋味,近距离见过帝王将相公卿,自幼习武天赋异禀,在武道上早早一骑绝尘,却依然依循家族意愿,参与科举,轻而易举就得了二甲头名,那还是担任座师的世交长辈、一位中枢重臣,故意将朱敛的名次押后,否则不是状元郎也会是那榜眼,那会儿,朱敛就是京城最有声望的俊彦,随随便便一幅墨宝,一篇文章,一次踏春,不知多少世家女子为之心动,结果朱敛当了几年身份清贵的散淡官,然后找了个由头,一个人跑去游学万里,其实是游山玩水,拍拍屁股,混江湖去了。
混着混着,一位浪荡不羁的贵公子,就莫名其妙成了天下第一人,顺便成了无数武林仙子、江湖女侠心里过不去的那个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