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无言以对。
不知道下一次见面,陈平安会是这么个样子。
谢谢想象不出来。
大概还是背着竹箱、穿着草鞋,就只是个子高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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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宝瓶也是独自一人住着学舍。
这是茅小冬和崔东山两个死对头,唯一一件没有起争执的事情。
因为学舍是四人铺,照理说一人独住的红棉袄小姑娘,学舍应该空空荡荡。
可事实上,除了她自己住的那张床铺,其余三处,满满当当,纸张堆积,一摞摞摆放得齐齐整整。
为此教书先生不得不跟几位书院山主抱怨,小姑娘已经抄完了可以被责罚百余次的书,还怎么罚?
值夜巡视的夫子们更是啼笑皆非,几乎人人每夜都能看到小姑娘的挑灯抄书,落笔如飞,勤勉得有些过分了。
一开始还有些老先生为小姑娘打抱不平,误以为是负责传授李宝瓶课业的几位同僚,太过针对小姑娘,太过严苛,私底下很是埋怨了一通,结果答案让人哭笑不得,那几位夫子说这就是小姑娘的喜好,根本用不着她抄那么多圣贤文章,李宝瓶偶尔缺课去小东山之巅发呆,或是溜出书院逛荡,事后按照书院规矩罚她抄书不假,可哪里需要这么多,问题是小姑娘喜好抄书,他们怎么拦?别的书院学子,尤其是那些性情跳脱的同龄人,夫子们是用板子和戒尺逼着孩子们抄书,这个小姑娘倒好,都抄出一座书山来了。
好在这位书院人人皆知的小姑娘,除了时不时翘课让夫子恼火之外,还是很招人稀罕的,当然除了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一样经常会让夫子们头大。小脑袋瓜里,怎么就装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想法,为何天底下那些河流都喜欢扭来扭去,夫子你知道答案吗?下大雨的时候,学舍外边的蚊子会不会被雨点砸死,夫子你晓不晓得,反正我天晴后去地上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一具蚊子的尸体唉?湖里那些鱼儿,为什么喝了那么多水也不会撑死,夫子你还是不知道对吧,那书上有讲吗,我自己去翻书就行……
以至于为小姑娘授课的几位夫子,头疼之余,闲聊打趣,是不是什么时候可以编撰一部李宝瓶问题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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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李槐鬼使神差地没有跟着刘观和马濂,说是要去趟茅厕,独自一人,去了东山之巅。
很巧,果然看到了那个坐在树枝上身穿着红裙襦的李宝瓶。
李槐没敢打招呼,就趴在山顶石桌上,遥遥看着那个经常来这里爬树的家伙。
李宝瓶发完呆后,无比娴熟地抱着树干滑落在地,撒腿飞奔。
她也看到了那边高高举起手臂却说不出话的李槐。
李宝瓶只是瞥了眼李槐,就转过头,脚下生风,跑下山去。
李槐一时间有些哀怨和委屈,便从地上找了根树枝,蹲地上圈圈画画。
李槐眼睛一亮,记得上次自己写了爹娘,他们果然就来书院看自己了。
那么自己写一写陈平安的名字,会不会也行?
李槐咧嘴笑着,开始写陈平安三个字。
不等他写完,就伸出一只手,把只差一笔就写完的字都给抹去。
李槐一头雾水,看到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回来的李宝瓶。
李槐又赌气地写了个陈字,李宝瓶伸手擦掉。
若是以往,李槐可能就会退缩了,可今天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愣是硬着头皮又要开始写。
李宝瓶也不说话,李槐用树枝写,她就擦伸手擦掉。
结果等到李槐写断了那根枯枝,还是没能在地上写出一个完完整整的陈字,更别提后边的平安两字了。
李槐丢了半截树枝,开始嚎啕大哭。
李宝瓶不理睬李槐,捡起那根树枝,继续蹲着,她已经有些尖尖的下巴,搁在一条胳膊上,开始写小师叔三个字,写完之后,比较满意,点了点头。
李槐胡乱擦了把脸,抽泣道:“李宝瓶,你再这么欺负我,陈平安来了后,我就跟他告状!他一生气,说不定就不乐意当你的小师叔了!”
李宝瓶换了一种字体,继续写小师叔三个字,聚精会神盯着地面,对于李槐的威胁,置若罔闻。
李槐突然挤出一个笑脸,小心翼翼问道:“李宝瓶,你就让我写三个字呗?可灵验了,说不定明儿陈平安就到咱们书院了。真不骗你,上次我想爹娘,这么一写,他们仨不就都来了,你是知道的啊。”
李宝瓶头也不抬,只是递过了树枝。
李槐雀跃不已,只是手上树枝刚刚落笔,李宝瓶冷不丁皱眉道:“好好写!”
李槐吓得手一抖,立即歪歪扭扭得不像话了,他哭腔道:“你干嘛?!”
李宝瓶帮着擦掉痕迹。
李槐破涕为笑,开始认真写那个陈字。
写完之后。
李宝瓶环顾四周,“人呢?”
李槐哭丧着脸道:“哪有这么快啊。”
李宝瓶起身麻溜儿跑向那棵大树,站在树枝上举目远眺。
李槐眼珠子急转,心知不妙,丢了树枝就开始跑路。
只是他哪里跑得过李宝瓶,给下了树的李宝瓶很快就追上,李槐吓得蹲身抱头。
只是李宝瓶这次破天荒没有揍他,沿着山路一直跑向了书院山门,去逛荡大隋京城的大街小巷。
在李宝瓶风风火火游览京城街巷、李槐劫后余生返回学舍的时候。
大隋山崖书院的山门那边。
风尘仆仆的一行四人,一位白衣负剑背竹箱的年轻人,笑着向山门一位年迈儒士递出了通关文牒。
老儒士看了很久,上边的两洲各国各地印章,钤印得密密麻麻,老人心中满是惊讶,抬头笑道:“这位陈公子游历了这么多地方啊?”
拜访书院的年轻人微笑点头。
第401章 小师叔和小姑娘
(十一快乐~)
老儒士将通关文牒交还给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年轻人。
这位书院夫子对此人印象极好。
老夫子又看了眼陈平安,背着长剑和书箱,很顺眼。
负笈仗剑,游学万里,本就是我们读书人会做、也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
陈平安问道:“先生认识一个叫李宝瓶的小姑娘吗,她喜欢穿红棉袄红襦裙。”
老夫子哈哈笑道:“咱们书院谁不知道这丫头,莫说是书院上上下下,估摸着连大隋京城都给小姑娘逛遍了,每天都朝气勃勃,看得让我们这些快要走不动路的老家伙羡慕不已,这不今天就又翘课偷溜出书院,你如果早来半个时辰,说不定刚好能碰到小宝瓶。”
陈平安问道:“就她一个人离开了书院?”
老夫子点头道:“次次如此。”
看到陈平安神色担忧,老夫子笑道:“放心,小姑娘出去那么多回,都不曾出过纰漏,毕竟是书院弟子,何况我们大隋京城一向安稳,民风朴素,加上礼部尚书又是书院山主,经常要来这座小东山与几位副山主喝茶,不会有事的。”
陈平安这才微微放心。
老夫子问道:“怎么,这次拜访山崖书院,是来找小宝瓶的?看你通关文牒上的户籍,也是大骊龙泉郡人氏,不但是小姑娘的同乡,还是亲戚?”
陈平安笑道:“只是同乡,不是亲戚。几年前我跟小宝瓶他们一起来的大隋京城,只是那次我没有登山进入书院。”
老夫子心中有些奇怪,当年这拨龙泉郡孩子进入新山崖书院求学,先是派遣精锐骑军去往边境接送,之后更是皇帝陛下亲临书院,很是隆重,还龙颜大悦,御赐了东西给所有游学孩子,这个名为陈平安的大骊年轻人,照理说即便没有进入书院,自己也该看到一两眼才对。
老夫子问道:“你要在这边等着李宝瓶返回书院?”
陈平安点点头。
他当然希望在山崖书院,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小宝瓶。
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陈平安当然也要去看看,尤其是年纪最小的李槐。
只是他们都比不上秋冬春红棉袄、唯有夏天红裙裳的小姑娘。陈平安从不否认自己的私心,他就是与小宝瓶最亲近,游学大隋的路上是如此,后来独自去往倒悬山,同样是只寄信给了李宝瓶,然后让收信人的小姑娘帮着他这位小师叔,捎带其余信件给他们。桂花岛之巅那幅范氏画师所绘画卷,一样只送了李宝瓶一幅,李槐他们都没有。
这种亲疏有别,林守一于禄谢谢肯定很清楚,只是他们未必在意就是了,林守一是修道美玉,于禄和谢谢更是卢氏王朝的重要人物。
至于窝里横是一把好手的李槐,大概到如今还是觉得陈平安也好,阿良也罢,都跟他最亲。
老夫子摆手笑道:“我劝你们还是先进书院客舍放好东西,李宝瓶每次偷溜出去,哪怕是一大早就动身,仍是最早都要黄昏时分才能回来,没有哪次例外,你要是在这门口等她,最少还要等三个时辰,没有必要。”
陈平安想了想,转头看了看裴钱三人,如果只有自己,他是不介意在这边等着。
他转头看了眼大街尽头。
朱敛一直在打量着山门后的书院建筑,依山而建,虽是大隋工部新建,却极为用心,营造出一股素雅古拙之气。
这座从大骊搬迁到大隋京城的这座山崖书院,昔年浩然天下的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
这是朱敛离开藕花福地后见到的第一座儒家书院。
圣人讲学处,书声琅琅地,名声著天下。
山崖书院在大骊建造之初,首任山主就提出了一篇开明宗义的为学之序,主张将学问思辨四者,落在行之一字上。
在朱敛举目打量书院之时,石柔始终大气都不敢喘。
石柔虽然寄居于一副仙人遗蜕,其实能够抵御那股无形的浩然正气,但是鬼魅阴物的本能,仍是让她心中惊惧不已。
裴钱始终一言不发,好像比石柔还要紧张。
在老龙城下船之时,还在心中扬言要会一会李宝瓶的裴钱,结果到了大隋京城大门那边,她就开始发虚。
到了山崖书院山门口,更是犯怵。
陈平安笑问道:“敢问先生,如果进了书院入住客舍后,我们想要拜访茅山主,是否需要事先让人通报,等待答复?”
老先生笑道:“其实通报意义不大,主要是我们茅山主不爱待客,这几年几乎谢绝了所有拜访和应酬,便是尚书大人到了书院,都未必能够见到茅山主,不过陈公子远道而来,又是龙泉郡人氏,估计打个招呼就行,咱们茅山主虽然治学严谨,其实是个好说话的,只是大隋名士历来重玄谈,才与茅山主聊不到一块去。”
陈平安仍是没有立即走入书院,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负责大隋京城治安秩序的,是步军统领衙门?”
老先生心中了然,看来还是担心李宝瓶,笑道:“正是如此,而且那座衙门主官的幼子,如今就在书院求学。”
陈平安又松了口气。
陈平安再问过了一些李宝瓶的琐碎事情,才与那位老先生告辞,走入书院。
裴钱走得步伐沉重,尤其是过门之后,一段坡度平缓的山路,走得像是在下河蹚水,雪地跋涉。
书院有专门招待学子亲戚长辈的客舍,当年李二夫妇和女儿李柳就住在客舍之中。
书院只是象征性收取了些铜钱,每间客舍一天才十文钱,得知如今客舍入住不多后,陈平安一口气要了四间毗邻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