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敬亭苦笑道:“连累伏先生了。”
老人摇头而已。
除了教书,这位老夫子几乎就不说话,也没什么脸色变化。
狮子园上上下下,其实都有些怕这位老夫子。
而那位中年儒士刘先生,虽然也不算平易近人,规矩更多,几乎所有上过学塾的柳氏子孙和仆役子弟,都挨过此人的板子和教训,可仍是比伏姓老人更让人愿意亲近些。
这会儿中年儒士就悄悄走到了祠堂门口,等着柳清山的回来。
看到柳清山安然无恙地从绣楼返回后,这位刘先生面无表情,直到一瘸一拐的柳清山对他行学生礼后,才点头致意。
柳清山跨过门槛,去父亲柳敬亭那边。
中年儒士一直站在门口,之后视线上移,看到了藏书楼那边的两道身影,一对来自宝瓶洲中部的主仆。
中年儒士不知是目力不及,还是视而不见,很快就转过身,返回祠堂里边。
藏书楼檐下廊道栏杆处,婢女蒙珑笑问道:“公子,你说那伏昇和这姓刘的,会不会跟咱们一样,其是世外高人啊?”
独孤公子给逗笑了,“你先给公子解释一下,我们什么时候是世外高人了?”
蒙珑会心一笑,趴在栏杆上远眺。
在宝瓶洲,他们难道不算吗?
公子自谦罢了。
她所在的那座朱荧王朝,剑修林立,数量冠绝一洲。国势强盛,仅是藩属国就多达十数个。
早早下定决心放弃皇位的龙子龙孙当中,十境剑修一人,与曾经的宝瓶洲元婴第一人,风雷园李抟景,切磋过三次,虽然都输了,可没有人胆敢质疑这位剑修的战力。宝瓶洲有几位地仙,敢去挡挡看李抟景的一剑?李抟景,硬是一人一剑,力压正阳山数百年。那么这位朱荧王朝剑修,落败之后,能够让李抟景答应再战两场,剑术之高,可见一斑。
还有九境剑修两人,是一对无视血缘亲近的神仙眷侣,为此与朱荧王朝决裂,最少台面上如此,夫妻二人极少露面,潜心剑道。传言其实朱荧王朝老皇帝的国库,其实交由这两人打理经营,跟最南边的老龙城几个大姓关系密切,财源滚滚。
蒙珑气恼道:“公子,北俱芦洲的修士,真是太霸道了。尤其是那个挨千刀的道家天君。”
独孤公子微笑道:“在那些被咱们一锅端的山头妖魔眼中,我们何尝不是?难不成那些死在你那尊夜游神脚下的杂役丫鬟,都是死罪?自然不是,只不过我们懒得计较罢了。”
蒙珑一时语噎。
只得气咻咻地用脚尖踢着高楼栏杆。
————
陈平安带着石柔,没有在绣楼附近画符,而是直奔狮子园大门那边。
两尊彩绘门神灵气稀薄,已经无法支撑它们如何庇护柳氏。
陈平安碎碎念叨些道歉言语,然后开始在两扇大门上,画宝塔镇妖符。
不同于绣楼的“小打小闹”,府门两张镇妖符,各自一鼓作气,大开大合,神如泼墨。
站在陈平安身后的石柔,暗暗点头,如果不是手中毛笔材质普通,陶罐内的金漆又算不得上乘,其实陈平安所画符箓,符胆饱满,本可以威力更大。
陈平安画完之后,退后数步,与石柔并肩,确定并无破绽后,才沿着狮子园外墙石板路走去,隔了五十余步,继续画符。
行走途中,陈平安对一直沉默不语的石柔说道:“我画符期间,必须聚精会神,未必可以第一时间发现那头妖物的踪迹,所以你多留心。”
石柔淡然道:“不提为主人分忧解愁的职责,还涉及到奴婢自己的身家性命,当然不敢掉以轻心,主人多虑了。”
陈平安转头看了她一眼,“是不是一个人穷怕了,突然有钱,反而会吝啬起来。”
石柔听出其中的微讽之意,没有反驳的心思。
不是她心虚或是愧疚,而是那张纸条的缘故。
拆开崔东山留给朱敛的纸条后,纸条上的内容,简明扼要,就一句话,六个字。
“老妹儿,别找死。”
看似调侃,但是让石柔这具仙人遗蜕都忍不住遍体发寒。
陈平安一次次画符极快,应该是下过苦功夫的,要不然就是师从高人。
石柔不可否认,陈平安的韧性,无论是每一口精气神的稳,还是身躯体魄的定,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缺一不可。
画符耗神。
是符箓派一句流传很广的至理名言。
一刻钟后,石柔趁着陈平安画完最新一张符箓,背靠墙壁,急促呼吸,轻声问道:“主人在结阵?”
陈平安瞪了她一眼,赶紧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天机不可泄露,挪步前行的时候,大概是实在恼火,又瞪了眼口无遮拦的石柔。
一手捧一个粘稠金漆的陶罐,石柔老老实实跟在陈平安身后,想到这个家伙竟然也有慌张的时候,她嘴角微微有些弧度,只是被她很快压下。
狮子园占地颇广,于是就苦了试图悄然画符结阵的陈平安,为了赶在那头大妖察觉之前完成,陈平安真是拼了老命在落笔白墙上。
不比跟人捉对厮杀来得轻松半点。
石柔跟画卷四人不同,没有经历过一场接一场的风波,更没有跨越两大洲的长久游历,所以对于陈平安的真正实力和心性,远远不如朱敛他们熟悉,其中关于陈平安的家底厚薄,石柔倒是了解颇多,一副飞升境大修士的阳神身外身,一个学生弟子崔东山,这两项,就已经不能再多了。
但是当下陈平安尝试着关门打狗,再联系之前柳氏绣楼和祠堂的安排。
石柔倒是由衷佩服这个家伙的行事风格。
滴水不漏。
若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么陈平安就是一旦打定主意走去危墙,且不谈初衷,之后种种布局,肯定是恨不得给自己撑上伞、戴斗笠、披挂甲胄什么都准备妥当的那种。
陈平安当然不会揣测石柔的心思。
一物降一物,石柔交给崔东山对付就是了。
当陈平安绕着狮子园一圈,画完最后一张符箓,仍然觉得未必妥当,又重新绕了一圈,将许多早早画好却没有派上用场的珍藏符箓,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一浇灌真气,贴在墙壁墙头各处。
血本无归的赔钱买卖。
陈平安掠上墙头,心想回头一定要找个理由,扯一扯裴钱的耳朵才行。
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嘛,与她不讲些道理,么的关系!
陈平安伸了个懒腰,笑着环视四周。
已是春末,青山渐青。
站在陈平安身边,石柔还捧着两只陶罐。
看到陈平安的异样神色后,石柔有些奇怪。
陈平安双手往后绕过肩头,十指交错,掌心刚好贴在背后那把“剑仙”的剑柄上。
背着把剑仙,那么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真正的剑仙呢?
记得以前在一艘渡船上俯瞰宝瓶洲某处版图,有人笑语嫣然,伸手指向大地,说咱们脚下打生打死的两个王朝,还不算什么,渡船再往南,就会有个朱荧王朝,剑修是你们宝瓶洲最多的,只是比起她的家乡,毛毛雨而已。她还让陈平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先看过了朱荧王朝,再去北俱芦洲走走看看,就会知道那边才是名副其实的剑修林立,冠绝天下,哪里是什么冠绝一洲可以媲美的。
陈平安对那座北俱芦洲,有些向往。
缓缓收起这些心底思绪,陈平安摘下那枚养剑葫“姜壶”,却发现没酒了。
有点尴尬。
默默收好,希望石柔没看到。
石柔觉得好笑,很不合时宜地问道:“不然我给主人拿壶酒过来?”
陈平安摇摇头,一跺脚。
狮子园外墙之上,一张张符箓骤然间,从符胆处,灵光乍现。
如奉敕令,同时绽放出耀眼金光。
刹那之间,如有一条金色蛟龙,环绕狮子园。
第394章 水落石出小钱堆
当狮子园外墙异象横生后。
柳伯奇率先掠上一座凉亭顶上,轻轻点头,破天荒有些赞赏神色。
在倒悬山师刀房那边修行,能够见到的奇人异事,比浩然天下任何一洲之地都要多。柳伯奇又是被那位倒悬山大天君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而且经常跟随师门前辈出海捕捉布雨归来的疲惫老蛟,她的眼光,自然很高。
朱敛站在美人靠栏杆那边,裴钱站在栏杆上,好奇问道:“是我师父吗?”
朱敛笑道:“少爷会使用符箓,大泉边境山头一役,我是亲眼见过的,三张铁骑绕城符,结阵成为一套三才兵符,威力巨大,硬生生困住了那条埋河大妖。不曾想少爷还能自己画符,造诣不低,气魄不小……”
裴钱没好气道:“我师父什么不会?有什么好奇怪的!”
朱敛调侃道:“那你刚才眼珠子瞪得跟簸箕似的,偷偷笑得张开一张血盆大口作甚?”
裴钱板起脸,不跟老厨子瞎扯,扬起脑袋,瞥了眼头顶屋檐,再看看栏杆外边的地面,深呼吸一口气,使劲一蹦,高高跳起,双手抓住屋檐,想要一个翻身滚向屋顶,结果拽着瓦片一起向下坠,朱敛刚要伸手拎住这个冒失鬼的后领,想要将她扯回廊道,只是朱敛突然改变了主意,任由裴钱摔向院子,她在坠落过程中,脑袋一片空白,只是凭借本能,体内一股火龙之气汹涌流转,瞬间蜷缩出与朱敛撑起拳架时有几分神似的猿猴之形,然后在离地一丈高度的时候,手脚蓦然舒展,如一只小野猫儿轻灵落地。
朱敛趴在栏杆那边,啧啧道:“这位女侠还会飞檐走壁,轻功了得啊。”
裴钱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她脸色雪白。回过神后,对着看人挑担不吃力的朱敛破口大骂道:“老厨子,你干嘛不救我?!我要是摔个半死,缺胳膊少腿的,师父嫌弃我怎么办,我本来就是个拖油瓶了,走路本来就慢,总会拖慢师父,到时候师父一个不高兴,直接就不要我了……”
裴钱一想到那副悲惨场景,就开始嚎啕大哭。
嚎得朱敛耳根子不清净,就连婢女赵芽都赶紧跑到屋外,看到坐在地上的裴钱,赵芽方才一直陪着小姐说悄悄话,此刻便满脸疑惑,不知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怎么就坐院子里了。
朱敛故作惊慌,“快上楼,有妖怪。”
裴钱二话不说,飞快起身,停下哀嚎,蹬蹬瞪就跑上绣楼台阶,冲入未拴的闺阁房门,转身关紧,提起那根行山杖,一鼓作气跑到朱敛身边,四处张望,一边抹眼泪一边伸手拍了拍额头上的黄纸符箓,问道:“哪里哪里?”
朱敛忍住笑,随口胡诌道:“算你运气好,好像那妖物见绣楼强攻不下,走了。”
裴钱狠狠抹了把满脸泪水和汗水,实在是太过害怕,她从头到尾就没怎么留心朱敛的促狭神色,仍是使劲睁大眼睛,仔细寻找妖物的踪迹,一本正经道:“朱敛,如果下次妖怪再来绣楼,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柳小姐和芽儿姐姐啊,不然师父回来一看,她们俩给妖怪抓走了,就算师父嘴上不骂我,心里边肯定会生我的气。”
赵芽转过头,掩嘴偷笑。
朱敛笑道:“不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
裴钱又掏出一张符箓,贴在自己脑门上,攥紧手中行山杖,“师父要我保护好自己,我就一定要做到!”
朱敛一手握拳负后,一手贴在身前腹部,无形中尽显宗师风范,微笑道:“放心吧,你师父也说了,要我保护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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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楼上。
独孤公子笑道:“那头鬼鬼祟祟的妖物,恐怕要被关门打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