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黑着脸,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驼背老人脸色如常,转身就走。
沧桑脸庞就像一张虬结的老树皮,要是有蚊子叮咬,估计老人稍微皱个眉头,就能夹死它。
双手手心布满老茧,双手负后,左手搭着右手腕,右手手拎着老烟杆。
老人好似自言自语道:“大晚上的,大冬天哪来的猫叫春,奇了怪哉,小瘸子今儿还问我来着。”
妇人脸色微红,咬牙切齿,骂道:“老不正经的玩意儿,活该一辈子光棍!”
小瘸子刚收拾完饭桌,听到了老驼子和老板娘最后的对话,一脸好奇道:“老板娘,到底咋回事?咱们客栈也没养猫啊,是从外边溜进客栈的野猫不成?要是给我逮着了,非一顿揍不可,我就说嘛,厨房那边经常少了鸡腿馒头什么的,应该就是它馋嘴偷吃了,老板娘你放心,我肯定把它揪出来……”
妇人从柜台后边拿出一根鸡毛掸子,对着小瘸子脑袋就是一顿打,“揪出来,我让你揪出来!”
她还不解气,绕过柜台,对着腿脚不利索的少年就是一阵追杀,打得小瘸子都有些快步如飞了。
她随手丢了鸡毛掸子,犹豫了一下,蹑手蹑脚上楼,放慢脚步,来回走了一趟,没能听出什么动静来,回到一楼大堂,发了会儿呆,去帘子后边老驼背的地盘,在灶房拎了块巴掌大小的干肉,又拿了一小壶半年酿的青梅酒,走到客栈外,看到那个蹲在狗旁的落魄读书人,喂了一声,在青衫男子抬头后,抛了酒肉给他,冷声道:“一两银子,记在账上了,不是白送你的。”
直到妇人跨过门槛走入大堂,青衫男子才收回视线,唏嘘道:“旺财啊,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叫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他撕下一小块肉给脚边的旺财,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这要是刮了胡子,还了得?!”
在妇人走上二楼的时候,陈平安轻轻按住画卷,转头望向门口那边。
所幸妇人没有敲门打搅。
等到她走下楼梯,陈平安开始继续砸钱。
陈平安一口气往画卷中砸下十二颗谷雨钱。
依旧没能让朱敛现身。
陈平安拿起手边养剑葫,才记起进客栈前就没酒了,只能轻轻放下。
老龙城宋氏阴神支付那支竹简,掏出十颗谷雨钱,飞鹰堡陆台分赃,付给陈平安二十颗,加上倒悬山之行的出入,陈平安总计拥有二十九颗谷雨钱,为了魏羡,给画卷吃掉了十一颗,剩余十八颗。
当下桌上就只有六颗谷雨钱了。
武疯子朱敛暂时依旧在画上“摆谱”,不肯走出,那么其余两幅,魔教卢白象,藕花福地历史上的唯一一位女子剑仙隋右边,又得让陈平安掏出多少颗来?
陈平安叹了口气,瞥了眼画上那个笑眯眯的老头儿。
再往里头丢,自己可就真要倾家荡产了,虽说雪花钱和小暑钱,积攒了不少,可那只是数字而已,真正折算成谷雨钱后,就缩水严重了。
陈平安有些无奈,收起画卷藏入飞剑十五当中,打开门,下楼去喝酒解闷,先前为了背着魏羡上楼,忘了往养剑葫里装酒,晃着空荡荡的“姜壶”,陈平安心想那个背负巨大金黄葫芦的小道童,心中腹诽,说了世间其余六只“最”如何的养剑葫,小道童背着的那只,该不会是最能装酒水吧?
陈平安这会儿并不清楚,还真给他不小心猜中了,事实上算是只猜中了一半。
那只名为“斗量”的金黄养剑葫,确实装了天底下最多酒水中的水,正是那东海之水,为此整座东海水面下降了数尺。
故而有个穷秀才都要忍不住啧啧称奇,外加最后半句马屁:小小葫芦,可养千百蛟龙也,道祖善,大善,老善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与老道人坐而论道,毁坏了莲花洞天的好些荷叶,才说这句话讨个巧。
中土神洲,那座被誉为儒家“斯文正宗”的文庙中,那些至今还高高矗立神台上的泥像圣人们,肯定做不出这种事情,坏了人家东西,然后还要卖个乖耍无赖,可他这个神像被搬出文庙的老秀才,做得那叫一个自然而然,真是比白玉京内的道家仙人们还自然了。
到了楼下,老板娘笑颜如花。
俊俏,有钱,气质还好,妇人越看陈平安越养眼。
陈平安要了一斤五年酿的小坛青梅酒,当着老板娘的面倒入养剑葫。
在妇人眼中,养剑葫就只是个朱红色酒葫芦而已,摩挲得光可鉴人,不值钱,但一看就是最少两代人的心爱之物,才会给用成了老物件。
妇人单手撑着腮帮,侧过身坐在长条凳上,转过头望着倒酒时手很稳的年轻人,她两颊微红,酒晕尚未褪去,笑问道:“公子用碗喝酒,不更省事?要是给你喝完了这一斤酒,不还得再往葫芦里装一次?”
不过哪怕如此,她还是自己拎了壶酒过来,自饮自酌,没忘记捎来三碟子佐酒菜,当然还有两双筷子。
陈平安笑道:“我也就这点酒量了,喝完就算,不用再装。”
妇人笑道:“你那朋友的酒量是真好。”
陈平安有些汗颜,心想魏羡你好歹是一个开国皇帝,也太丢人现眼了些。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道:“姚家边军既然在边关名声这么大,老板娘可曾知道姚家如今有哪些大人物?”
妇人一挑眉头,“呦,公子,你该不会是北晋国的谍子吧?”
陈平安指了指楼上,“有我这样的谍子吗?身边带着个这么会喝酒的朋友?还跟着个孩子?”
妇人点点头,“倒也是,北晋国如果都是公子这样的谍子,哪来这么多仗好打,早天下太平了。”
她有些喝高了,伸长胳膊,夹了两次也没能夹住一盘碟子里的酱肉,陈平安轻轻将碟子推过去些,她妩媚瞥了眼,干脆放下筷子,“与你说些也无妨,好教你们这些南边蛮子,晓得我们大泉边军的厉害。”
她打了个酒嗝,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那位半辈子都在马背上的姚老将军,是咱们大泉的征字头大将军之一,膝下有三儿两女,可惜儿子死了两个,女儿死了一个。年纪最小的女儿,嫁去了京城,难得的好人家,都说是天作之合,神仙姻缘。孙子孙女一大把,最有出息的,有两个,孙子叫姚仙之,听说十岁就入伍了,孙女叫姚岭之,更了不得,习武天赋好到整个边境都听说了。”
陈平安好奇道:“怎么都以‘之’字结尾?”
妇人笑道:“之字辈嘛。”
陈平安愈发疑惑,“定辈分那个字,不应该在中间吗?难道你们大泉不一样?”
妇人没好气道:“我哪晓得那富贵姚家的祖宗规矩,还不许有钱人有点怪癖啊?”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姚家铁骑名声这么大,在你们大泉肯定有不少眼红的人吧?”
妇人白了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去?问皇帝陛下啊?”
她自顾自笑了起来,媚态横生,“那也得皇帝老儿瞧得上我的姿色,纳我入宫,岁数大就大了,好歹是当皇帝的,说不定床架子都是金子做的……”
兴许是总算说到了些让人开怀的事情,妇人举起酒杯,朗声道:“人生路窄酒杯宽,我九娘陪公子走一个。”
陈平安眼睛一亮,举杯笑道:“这句话我记得记下来,说得好,走一个!”
两人各自饮尽碗中余酒。
门槛那边坐着个青衫客,偷偷望着酒桌上相谈甚欢的男女,满脸幽怨,碎碎念念。
“好狗不挡道!”
一个大嗓门响起,落魄书生被人一脚踹了个东倒西歪,三名腰间挎刀的男子,先后大踏步走入大堂。
为首一人,身材壮实,大冬天时节,还要故意露出一些胸膛肌肉,坐在了陈平安左边的长凳上,汉子手底下两人熟门熟路去拎了酒和碗过来,两人坐一张长凳,一张桌子,瞬间坐满了。壮汉偏偏不要一位年轻刀客递过来的白碗,抢过妇人身前那只酒碗,倒了碗青梅酒,酒水四溅,一口喝完,抹了把嘴,突然他一手捂住肚子,满脸惶恐,一手颤抖着指向妇人,颤声道:“这酒不对劲……酒里有毒……”
桌对面两个年轻人顿时按住刀柄,脸色微白。
妇人没好气道:“马平,你脑子里有屎吧?是不是今儿午饭吃屎吃多了,刚好屎里有毒,然后把你脑子给吃坏了?”
佩刀汉子嘿嘿一笑,恢复正常脸色,“开个玩笑而已,咋还骂上人呢。”
身边两个年轻同僚,吓得赶紧喝酒压惊。
汉子瞥了眼碍事的陈平安,“小子,何方人氏?通关文牒拿出来!”
妇人刚要说话,陈平安已经从怀中掏出关牒,轻轻放在那挎刀壮汉桌前。
汉子拿起后,看着上边钤印着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朱印,啧啧道:“印章还真不少,走了这么远的路?”
陈平安笑着点头。
汉子看他这副模样就来气,见惯了狐儿镇老百姓们的卑躬屈膝和谄媚笑脸,来了这么个不会溜须拍马低头哈腰的,关键是模样还挺俊,就想着找个法子收拾这小子,好教他知道这才是狐儿镇这一片的地头蛇,下山虎遇上了他马平,也要乖乖蹲着,过江龙就老实盘着,没有别人跟客栈九娘眉来眼去的份儿。
妇人突然问道:“听说镇里边又闹鬼了?这次是谁魔怔了?”
一说到这桩晦气事,马平就没了兴致,将通关文牒丢还给那小白脸,喝了口闷酒,瓮声瓮气道:“真他娘邪性,以往都是祸害外乡人,这次竟然是小镇自己人遭了毒手,只有一条胳膊的刘老儿知道吧,开纸钱铺子的,经常帮人看风水的那个糟老头,彻底疯了,就这天气,大白天不穿衣服,在大街上瞎跑,还说自己太热,哥几个只好把他锁了起来,没过几天就一屋子屎尿,臭气熏天,今儿才清醒一点,总算不念叨那些怪话了,兄弟们这不就想着赶紧过来,跟九娘你讨要几碗青梅酒,壮一壮阳气,冲一冲晦气。”
妇人皱眉道:“这可咋整?上次你们从郡城重金请来的大师,不是给了你们一摞神仙符箓吗?你当是怎么跟我吹牛来着,说是‘一张符来,万鬼退避’?”
壮汉转头往地上狠狠吐出一口浓痰,“狗屁的大师,就是个骗子,老子也给坑惨了,韩捕头这段时间没给我穿小鞋。”
马平吐出一口浊气,挤出笑脸,伸手就要去摸妇人的小手儿,妇人不动声色缩回手,没让他得逞,马平笑眯眯道:“九娘啊,你觉得我这个人咋样?多少算是个狐儿镇有头有脸的人吧?挣钱不少,家世清白,还练过武,有一身使不完的气力,你就不心动?九娘啊,可别抹不下脸,你马大哥不是那种古板的人,不在乎你那些过往。”
妇人呵呵一笑。
之后几次借着酒醉的幌子,想要揩油,都给妇人躲过,马平和两位同僚捕快要了一桌子菜,喝得七荤八素,吃得满嘴流油,看样子是明摆着打秋风来了,最后竟然还赖着不走,三人去了楼上睡觉,说是明儿再回狐儿镇。
陈平安早早坐到了隔壁桌子,妇人在小瘸子收拾的时候,坐在陈平安旁边,长呼出一口气,像是有些乏了,苦笑道:“这个马平是狐儿镇的捕头,他家世世代代做这个行当,跟官府衙门沾着点边而已,那么个屁大地方,所谓的官老爷,官帽子最大的,也不过是个不入清流的芝麻官。其余都是些胥吏,算不得官,可一个个架子比天大。”
裴钱听到了外边的动静,轻轻打开屋门,蹲下身,脑袋钻在二楼栏杆间隙里头,偷偷摸摸望着下边那俩家伙,结果好不容易才拔出来,一路小跑下楼梯,刚靠近酒桌,就听到妇人在跟陈平安抱怨官场上的小鬼难缠,说那些捕快经常来客栈混吃喝,她只能花钱买个平安,不然还能咋样。
裴钱偷着乐呵,嘴巴咧开,忍了半天,最后实在是憋不住了,捧腹大笑,“花钱买平安,买个平安……哎呦,不行了,我要笑死了,肚子疼……”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裴钱身边,“疼不疼了?”
被扯住耳朵的裴钱,立即停下笑声,可怜兮兮道:“肚子不疼了,耳朵疼……”
妇人一头雾水,不知道那个贼兮兮的枯瘦小女孩在笑什么。
陈平安跟妇人道别,一路扯着裴钱的耳朵,往楼梯口走去,裴钱歪着脑袋垫着脚跟,嚷嚷着不敢了。
走上楼梯就松开了裴钱的耳朵,到了房间门口,转身对裴钱吩咐道:“不许随便外出。”
裴钱揉着耳朵,点点头。
等陈平安关上门后,裴钱站在栏杆旁,刚好与那个仰头望来的妇人对视,裴钱冷哼一声,蹦跳着返回自己屋子,使劲摔门。
客栈外夕阳西下,有人策马而来,是一位豆蔻少女,扎马尾辫,长得柔美,却有一股精悍气息,背着一张马弓,悬佩一把腰刀,她将那匹骏马随手放在门外,显然并不担心会走失。
青衫客还在门外逗弄着那条狗。
少女看了眼男人,没有上心,走入大堂后,左右张望,看到了满脸惊讶的妇人后,她有些不悦,停下脚步,对妇人说道:“爷爷要我告诉你,最近别开客栈了,这里不安生。”
妇人在少女跟前,再没有半点媚态,端庄得像是世族门第走出的大家闺秀,竖起手指在嘴边,示意隔墙有耳,然后轻声道:“岭之,我在这边待习惯了。”
少女愤愤道:“不知好歹!”
妇人笑问道:“要不要喝点青梅酒?”
少女满脸怒容。
喝酒?!
妇人也自知失言,有些羞愧。
少女冷声道:“给我一间屋子,我明天再走,你仔细考虑。”
小瘸子战战兢兢领着少女登上二楼,在老板娘的眼神授意下,专门挑了一间最干净素雅的屋子给少女。
在那串轻盈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陈平安将仅剩六颗谷雨钱叠在一起。
一颗一颗丢入画卷之中。
当第三颗谷雨钱没入画面后,陈平安站起身,缓缓后退几步。
一位老人弯腰弓背,从画卷中蹒跚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