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神仙的千里求财,打家劫舍,不是街头巷尾的青皮无赖,吵架半天就只是为了不打架不出血。
往往一个看似豪迈的自报名号,就容易泄露看家本事和门派的杀手锏。
尤其是那些个喜欢出手之前、故意大声喊出招式名称的,这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
运气不好的,找死都有可能。
例如桂花岛老金丹剑修的飞剑“余荫”,一听就知道是偏阴、近水的本命飞剑。
所以使出阳气充沛的招式、法宝,往往就可以发挥更加显著的威势。
试想那位桂花岛老金丹若是与人狭路相逢,骤然为敌,能主动跟死敌报出飞剑余荫的名号吗?
哪怕陈平安没有亲眼见识过陆台的两把飞剑,可听说是针尖和麦芒后,就大致可以推测出一个结果,是杀力在点不在面的那类飞剑。
陆台以心声默默告诉陈平安当下的情形。
敌方阵营之中,在陈平安的正前方,除了那个手持铁鞭的壮汉,身边所站之人,必须多加小心。
此人显然是一位剑走偏锋的剑师,并非练气士,但又跟纯粹武夫不太一样,他们虽然没有本命飞剑,只是耍剑花俏的江湖莽夫,专精以气驭剑,称不上剑修的御剑,只是剑师出手,会让旁人瞧着像是一把飞剑。
至于那身材魁梧的铁鞭壮汉,是按照兵家旁门法门、走横炼体魄路数的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不好确定,但是后者可能性更大。
壮汉一身肌肉虬结,身高将近九尺,气势凌人,手持双鞭,透过稀疏的树林枝丫,仰头望向陈平安,冷笑道:“好小子,真够油滑的,在扶乩宗去往行止亭的步子,故意深浅不一,害得老子差点看走眼,只将你当作三境武夫。离开垂裳山,出了几百里路,才发现你小子的脚印,如此轻浅均匀。不谈修为,只说这份机敏谨慎……”
壮汉扬起左手铁鞭,狞笑道:“当得起老子一鞭敲烂你的头颅!”
说的是桐叶洲雅言。
陆台再不是那个喜欢胭脂水粉的娘娘腔,也不是那个满身风流的世家子,给陈平安指点那些死敌的来历,语速极快,简明扼要。
东南方向,是一位使符箓的道人,多半是因为没有招徕到真正的兵家修士,退而求其次,要以符甲担任陷阵步卒,如果再加上一两只墨家机关术的傀儡,我们两个飞剑杀敌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毕竟这两类死物,一个符胆难破,一个核心难寻。
只是不知这位道人,有无专克剑修和本命飞剑的符箓,可能性不大,寻常只有金丹和元婴修士,才用得起针对剑修的那几种珍贵符箓。但是如果咱俩运气太差,就不好说了。比如有两种名为“剑鞘”“封山”的上品符箓,专门对付神出鬼没的本命飞剑,自投罗网,暂时封禁一段时间。
剑修若是没了本命飞剑,哪怕只是一时半刻,战力也会跌入谷底。
所以你我最大的依仗,加在一起的四把飞剑,最需要提防这点,哪怕不得不出窍杀敌,也要时刻留心符箓派道人两只袖子的细微动静。
西南方向,是一位研习木法的练气士,应该就是他遮蔽了所有痕迹,多半饲养有花妖木魅,记得到时候小心草木树藤之类的,因为不起眼,反而比剑师的飞剑还要阴险难缠。
陈平安一边默默记在心中,一边盯着那壮汉和剑师,眼角余光则盯着符箓派道人,冷笑道:“既然我和朋友敢在扶乩宗喊天街,当着所有人的面砸那么多钱,就没担心过惹来眼红的人。”
壮汉乐不可支,“小崽子,莫要拿话诓我了,两个连桐叶洲雅言都说不顺畅的外乡人,就算你们是宗门出身又如何?有地仙师父又能如何?了不起啊?”
魁梧大汉身边的剑师,是一位身材修长的黑袍男子,脸色苍白,眼眶有些凹陷,显得有些阴沉,笑道:“当然了不起,只可惜鞭长莫及罢了。”
壮汉蓦然大笑起来,剑师亦是会心一笑。
关系相熟的两人都望向了更高处的陆台,中年剑师问道:“这一路看着你们两个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看得我一肚子邪火,你要负责啊。若是识趣,说不定能够保住一条小命。”
陆台没有理睬此人的挑衅,神色自若,继续给陈平安讲解形势。
你我身后的北边,是一位正在摆兵布阵的阴阳家阵师,附近还有一双少年少女,应该是此人的得意弟子,其实这个阵师,才最麻烦。
陈平安,我一有机会,就先杀此人。
他们现在之所以不急于动手,就是在等阵师完成这个半吊子的搬山阵,放心,我会找准时机出手,绝不会让他们师徒三人成功。但是在我出手之前,你一定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哪怕只是让他们丝毫分神,足矣。
陈平安悄然点头。
陆台继续道破天机。
阵师和他的两名弟子之外,还有一位邪道修士,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身邪祟阴气极重,这类练气士,常年游走于乱葬岗和坟茔之间,可以将孤魂野鬼拘押在灵器之中,招为己用,以养蛊之法培育出厉鬼。
我们身后更远处的左右两边,还站有两人,只不过是用来压阵而已,万一你我逃脱,他们就会出手拦截。
以此推断,敌方阵营的主力,是在南边。
那中年剑师见陆台无动于衷,心中除了邪火,便又有了些恼火,满脸坏笑道:“你俩上手了没?”
陈平安是完全听不懂,只当那个剑师在说什么山上的行话,或是些无需理睬的怪话。
可是他却感知到陆台刹那之间,出现了一抹罕见的怒意。
于是陆台不再以心声与陈平安言语,竟然改变了主意,死死盯住那个中年剑师,脸色阴沉道:“陈平安,这桩祸事本就是我惹来的,你只管北行,我自己来解决他们。”
陈平安问道:“你一个人,能杀光他们然后顺利脱身?”
陆台不说话。
陈平安没好气道:“就这么喜欢死无葬身之地,让人连个坟头都找不着?”
陆台呸了几声,笑道:“别咒我啊。”
陈平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闷了一会儿,总算回了陆台一句,“那就少说废话,多杀人。”
陆台突然传给陈平安一道心声,“动手!”
陈平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捻动袖中那张出自丹书真迹的方寸符。
一闪而逝。
一身黑袍大袖的中年剑师心弦紧绷,便知大事不妙。
好在那魁梧壮汉已经一步踏出,横在剑师身前不说,还迅猛一鞭向身前空中砸去,“有点意思!”
凭空出现在两人身前的陈平安,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刻意躲避那枝气势汹汹的铁鞭,反而打定主意要近身搏杀的去势更为坚决,但是也做出一个微微歪斜脑袋、并且猫腰的动作,以所背长剑“长气”硬抗那枝铁鞭,一拳神人擂鼓式当胸砸中那壮汉。
一拳至,便会十拳至百拳至。
若是意气足够,由我拳拳累加,任你是传说中的大罗金仙,不败金身也给你摧破殆尽!
中年剑师只是出现片刻失神,很快从大袖中飞掠出一抹青芒。
壮汉一口鲜血喷洒而出,踉跄后退五六步,一手铁鞭在身前挥舞得滴水不进,同时竭力吼道:“护住阵师!”
几乎同时,陈平安心意一动,默念道:“十五。”
腰间养剑葫内,一抹碧绿幽幽的纤细剑虹瞬间掠出。
那名符箓派道人冷冷一笑,“竟然还真是一位剑修。”
那魁梧汉子只觉得左侧肩头传来一阵撕裂痛楚,心神震撼,怎么可能有这么快?!
在一拳得手、由拳意牵引递出第三拳神人擂鼓式的间隙。
十五才离开养剑葫没多久,只是叮一声,刚刚拦腰截断中年剑师的出袖剑芒,就被一道红光乍现的符箓笼罩其中,四处乱撞,碰壁不已。
剑师神色狠辣,大袖一挥,又有一把“飞剑”飞出袖子。
陈平安继续无视剑师的这一手精妙驭剑,近乎神出鬼没地来到汉子身后,只是将第三拳结结实实砸在那壮汉的后背心。
刚猛拳劲直透此人心脏。
第四拳下压且右移,直接打在了那个壮汉的脊柱之上。
道人又以珍贵异常的秘法符箓,困住了那个再次斩断剑师青芒的“初一”。
老道脸色铁青,眼皮子直打颤,心疼不已,只觉得心头滴血,这个小王八崽子竟然拥有两把飞剑?!
少年腰间的朱红色小酒壶,莫不是那养剑葫?
想到此处,老道眼神炙热,好好好!
不枉费贫道一口气丢出两张压箱底的宝贝,只要事成,仍是赚大了!
壮汉一身浑厚的护体罡气,在三拳之后就已经被打得崩溃消散,所以陈平安这第四拳,是真真切切打在了脊柱上。
传出一连串轻微的咔嚓声响,别人可以不上心,可是魁梧汉子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再来一拳,可就真要被打断了!
汉子不敢再藏掖,重重一跺脚,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右手双指并拢,然后身躯摆出一个如同狮虎抖肩的姿势,他的眼眸瞬间雪白一片,气血和筋骨骤然雄壮起来……
如神人降世。
然后就被陈平安第五拳打得宛如断线风筝,笔直向前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只是陈平安也不好受,硬抗了壮汉一记铁鞭在后背,虽然砸在了“长气”之上,可还是有四五分劲道轰入体内。
之后初一十五被符箓道人以秘法拘押,暂时无法脱困,为了成功递出第五拳神人擂鼓式,又硬生生挨了中年剑师的一道剑芒,透肩而过,鲜血淋漓。
但是陈平安整个人的气势不降反升,魂魄之凝聚,拳意之汹涌,几乎可以让人肉眼可见,绝无半点垂死挣扎的气象,还在迅猛暴涨。
仿佛是那日出东海,总有高悬中天的时候。
他忍不住咧嘴一笑。
这点小伤,算什么。
第289章 千里送人头
(章节名借自圈子的读者。)
白袍少年身陷包围,不退反进,数拳之后,已经打得那位同伴毫无还手之力。
这让所有参与围猎一事的家伙,都难免心中惴惴。
若非壮汉出声提醒,北边的那名阵师可能就要当场暴毙。
在为众人打造一座搬山倒水阵法的老人,当时正蹲在地上,布置数杆土黄色的小旗,哪怕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他仍是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在胸口,击碎一张隐蔽的昂贵替身符,于是他与一名少年弟子的所处位置,瞬间颠倒转换。
刹那之间,一把虚实难测的飞剑从天而降,如筷子插水,牵扯出阵阵涟漪,速度极快。
一脸茫然的少年被巨大飞剑当场劈开,从头颅到腰部,一分为二,两片尸身倒地,肠肚流淌,惨绝人寰。
远比寻常剑客佩剑要巨大的飞剑,没入土地,一闪而逝,飞剑入地,地面没有丝毫变化。
是一把剑修的本命飞剑无疑。
下一刻,阵师又伸手拍掌在心口处,似乎又用上了替身符,打定主意要舍了第二位嫡传弟子的性命,来保证自己的安危。
只是这一次,先前措手不及的邪道修士,有了回旋余地,没有袖手旁观,遥遥站在远处,可是已经掏出一只刻满符文的漆黑小陶罐,默念口诀,轻轻晃荡数下,一股阴森黑烟冲天而起,离开陶罐之后,分出三股,分别去往阵师、少女和立于高枝之上御剑的陆台。
飞剑再次凭空出现,依然是当头斩落。
但是并非直指掌拍符箓的阵师,而是那个满脸惊骇的少女。
由无数头阴物鬼魅汇聚的滚滚黑烟,遮蔽在了少女头顶,如同为她撑起一把雨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