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宁姚还沉浸在先前那句话的语境里,越陷越深,自言自语道:“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嗯,这个说法,适用范围很广啊,见到谁谁谁,切磋之后,如果败于我手,就撂下一句,‘你才三千个陈平安的实力,也敢与我一战’,感觉不错唉,遇见一条洪荒凶兽、大泽恶蛟,就告诉自己‘这条孽畜相当于三万个陈平安,快跑’,哈哈,可以可以……”
陈平安只觉得莫名其妙,肩并肩坐着的黑衣少女,突然就傻呵呵笑起来。
少女笑得家徒四壁的贫穷少年,让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有钱人。
而少年和少女,此时此刻更不会意识到,“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这句玩笑话,在将来漫长岁月里展现出来的重量和力气。
尤其是当草鞋少年不再是少年之时。
越往后越是如此。
宁姚终于回过神,咳嗽一声,坐直腰杆,拿过古书,快速翻了几页,然后她合上书,一根手指在封面上点了两下,转头对陈平安淡然道:“这是一部拳谱,拳法名撼山,如果按照江湖人的规矩,你可以称之为《撼山谱》。”
陈平安满脸期待,“然后呢?”
黑衣少女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尽量让自己郑重其事地翻开一页,那根嫩如青葱的纤细手指,指向扉页序文,一边向下滑动,一边念道:“家乡有小虫名为蚍蜉,终其一生,异于别处同类,皆在搬运山石入水。”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胜负,重神意,不重招式,将此拳六式练至炉火纯青之时,杀力巨大,动辄伤人肺腑至深……”
“虽然《撼山谱》一直不曾跻身当世拳谱之清流高品,但我始终坚信,遍观天下武学,必有此拳一席之地。希望有缘人,将其发扬光大……”
宁姚熬着性子,把序文一句句读给陈平安听。
薄薄一本册子,整部拳谱的拳法才六势,序文篇幅倒是不小。
宁姚读完序文之后,把拳谱推到陈平安身边,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敷衍道:“好好收着啊,别遭贼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小心翼翼伸出双手扶住那部古老拳谱。
把宁姚给看得一直想笑,这么本书搁在桌面上,还能自己长脚跑了啊,还是你陈平安怕它会摔跤?
陈平安右手在衣襟上狠狠搓了搓,这才翻开书页,序文一字字看过去,之后图文并茂,反正草鞋少年看得云里雾里。
宁姚侧身而坐,手肘抵在桌面上,望着少年的侧脸,调侃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发大财了?以后砍柴要用金斧头、吃饭要用金饭碗?”
少年没有抬头,仔细琢磨那些图画和天书一般的文字内容,直言不讳道:“其实方才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这本拳谱不会太好,不过没关系,对我来说,它已经足够好了。”
宁姚挑了一下眉头,也开门见山道:“我见识过、或者听说过的东西,确实是很好的东西,但是在这之外,我只分得出好东西坏东西,可好东西有多好,坏东西有多坏,就很难说了?”
陈平安抬起头,“那这本撼山谱,是属于‘好,又不算太好’的行列喽?”
宁姚没好气道:“我是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部破拳谱到底有多糟糕!”
草鞋少年眨眨眼,嘴角有些笑意。
显然早就心里有数,只是跟少女打趣罢了。
宁姚伸手推刀出鞘寸余,威胁道:“想被砍是不是?”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她腰佩腰间的绿鞘长刀,由衷赞赏道:“很好看。”
宁姚坦然受之,“我宁姚亲自拣选的刀剑,当然不孬!”
陈平安看着她,有些羡慕和佩服她的那种自信,哪怕她与自己同龄,还身处于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但是无论如何,无论何种处境,她都像是一轮朝阳,冉冉升起,势不可挡。这一点,从陆道长跟她打交道时候的小心谨慎,心思敏锐的陈平安就感受得到。
陈平安情不自禁地说道:“如果阳光可以换铜钱多好!”
宁姚不明就里,讶异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陈平安连忙转移话题,翻到第一幅拳谱,“宁姑娘,能不能帮我读一遍这幅图画的文字?”
宁姚想了想,没有拒绝,只是问道:“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就知判定这部拳谱不如何吗?”
陈平安摇头道:“我也很奇怪。”
少女笑了笑,干脆在长凳上面向少年,盘腿而坐,指了指那部摊开的拳谱,耐心解释道:“武人的武学秘籍和修行之人的炼气之法,一般都有三种记载方式,第一种就是这部撼山谱,用普通材质的纸张书页,能够保存多少年,看运气,兵灾人祸不说,经过漫长岁月的潮湿、蚁害等等,也会逐渐损毁消失,对吧?”
陈平安恍然,点了点头。
少女继续道:“所以,在这种以实物承载文字的方式当中,就出现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注重材质的珍稀程度,即承载文字的东西,与文字内容的价值能够相匹配,这就像你不会用榆木打造的盒子,去盛放一枚镇国玉玺。”
陈平安若有所思。
宁姚略作犹豫,仍是对少年打开天窗说亮话,“接下来一种是不立文字,讲究言传身教。这些多是宗门帮派的压箱底本事,往往秘不示人,或者有传男不传女等繁缛规矩,甚至许多所谓的嫡传弟子、入室弟子,也未必能够尽得真传,真传真传,便在于此。”
宁姚叹了口气,“至于最后一种,是只可意会了,不可言传,连说也说不得,说也无法说。打个比方,这趟进来小镇的两股势力,云霞山的蔡金简,她的云霞山,有‘观云海’一事,云海滔滔,云雾霞光尤为特殊,蕴藉灵气,被你们东宝瓶洲炼气士誉为‘天上尤物’,有些能够自行幻化成历代祖师爷,若有机缘者,就能与之会晤交流,而正阳山之巅的浓郁剑气,据说阴差阳错,因缘际会,也会出现正阳各峰老祖的剑灵,演化剑道,至于能否看到,只看福分大小,不看身份贵贱,不看修为高低。”
宁姚最后说道:“当然了,三种方式也无绝对高低划分,第一种方式,若是将文字刻在玉碟之上,或是七十二福地之一的竹海福地,专门出产一种玄之又玄的洗字竹,就要另当别论了,除此之外,还有不计其数的古怪物品,你只要走得够远,就总能遇到惊喜。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以后,最好还是要出去走走,不说奢望离开东宝瓶洲,离开这座天下,好歹争取走到大骊王朝的版图边境上。”
陈平安嗯嗯嗯着,明显心思都牵挂在那部拳谱上,他指向一个字,“宁姑娘,这个念啥?”
少女气不打一处来,“滚!”
第38章 九境
陈平安一脸怀疑,宁姚怒目相视,指着那串文字,“真念‘滚’!此拳悟自于大骊观雨,拳势滚走之势,拳罡如泼墨大雨,跌落人间后,滚走于大骊皇宫之龙壁,倾泻直下!”
陈平安凝神望着那几幅一气呵成的拳势图,摆兵布阵一般,挤在一页之内,所以每个挥拳小人的图画不大,加上炭笔画工并没有如何精细,也亏得是陈平安眼力好,在昏暗灯光下依然看得纤毫不差,少年听到宁姑娘那些听不太懂的话语后,呢喃道:“听上去这一式拳法很威猛啊。”
宁姚微微凑过脑袋,看着那几幅画谱,点头道:“有一招拳法,在江湖上传了几千年,都没有失传,跟这一招拳谱有几分神似啊。”
陈平安转头好奇问道:“怎么说?”
昏黄灯火中,少女长眉微弯,如春风压弯了一束桃枝。
她忍住笑意道:“江湖上有套老少咸宜的拳法,叫王八拳,一顿瞎抡,保管能够乱拳打死老师傅。”
少年无奈道:“哪有你这么说的。”
陈平安在脑海中想象了一番,这可不就是顾粲的拿手好戏和成名绝学吗?记忆当中,顾粲他娘亲在很多年前,好像有过一场不那么美好的争执,是在杏花巷的一间脂粉铺子门口,那时候顾粲还刚刚会走路,顾粲他爹,因为是外乡人的缘故,又常年不着家,早已被泥瓶巷的街坊邻居忘记,那时候妇人们开始忧心,忧心自家男人在经过顾氏寡妇家门口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仅仅是竹竿上晾晒着的妇人衣物,就轻而易举将男人的魂魄勾走了。后来有一次,马婆婆便召集五六位妇人,联袂去堵顾氏的院门,顾氏在那一战当中,吃了不少亏,但是马婆婆她们也没占到多大便宜,两败俱伤,只不过越到后边,顾氏终究是势单力薄,双拳难敌四手,就连衣衫也被扯碎,她衣衫本就单薄,一时间难免春光乍泄,更让那些自惭形秽的妇人们失心疯,抓挠撕咬,无所不用其极,看得巷子周围男人们一个个咽口水。
好在当时陈平安恰巧从龙窑回到小镇,这么多年一直得到顾氏照拂,就上去帮顾粲他娘挡下许多阴险招式,从头到尾,草鞋少年没敢还手,陈平安不是怕惹麻烦,而是怕自己一拳就打死人。
那个时候的少年,在姚老头的呼喝声、谩骂声中,已经走过无数山和水,才十二三岁,就走过了很多小镇老人几辈子的路。
那会儿,少年和妇人坐在院门口,顾粲始终被关在门内,大概是她不希望孩子看到他娘亲的狼狈模样。
少年转头望去,给妇人指了指嘴角位置。
妇人随意撇了撇嘴,然后伸出大拇指,重重擦掉嘴角的血迹。
孩子在院子里哭得撕心裂肺,一声声喊着娘亲。
妇人先是对草鞋少年笑了笑,然后哗啦一下,眼泪就滚出眼眶。
第二天,草鞋少年身边,就多了一个不情不愿的拖油瓶。
宁姚的问话打断了陈平安的幽幽思绪,“你想什么呢?”
陈平安问道:“你说顾粲和他娘离开小镇后,随了截江真君去了那座书简湖,真能过上好日子吗?”
宁姚反问道:“你觉得他们母子在泥瓶巷过得不好?”
陈平安想了想,“顾粲那小子没啥良心,年纪又小,肯定没觉得日子难熬,不过顾粲他娘……应该不会觉得小镇是个好地方,尤其是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女人,她一个都不喜欢。而且我觉得顾粲他娘吧,好像天生就不该在小镇这边,她总觉得很不甘心,如果按照姚老头的话来说,就是心不定,男人心不定,叫志在远方,娘们心不定,就要红杏出墙,我觉得这话说得不太对……”
宁姚猛然直起腰,一拍桌子,“扯什么扯,还要不要学拳谱的?!”
陈平安吓了一跳,“宁姑娘你继续说。”
宁姚没好气道:“与你说修行,并无意义,因为你注定无法修行。所以我只能跟你说武学,说武道。”
陈平安刚想说什么,少女已经自顾自往下说去,“天下武学分九境,当然有人也说其实九境之上,还有第十境,就像各大王朝都会豢养一群棋待诏……”
说到这里,少女心情又好了许多,笑眯眯问道:“陈平安,知道什么叫棋待诏吗?”
陈平安当然老老实实摇头。
少女脸上光彩流溢,“围棋的高手,九段品秩最高,就等于官场的一品大员吧,但是有一些百年一遇的天才,会被誉为‘十段国手’,然后这些人就会有各种花哨的独有头衔,你们大骊王朝的棋待诏啊,特别丢人,据说你们的九段,只等于隋朝的七段实力,整个大骊,也就一个绰号‘绣虎’的家伙,被隋朝棋坛真正视为敌手。哦,对了,你知道啥叫围棋吗?”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规矩也懂些,就是自己不会下。宋集薪和稚圭家里就有棋盘和棋子。”
少女满是失落,“这样啊。”
少女绕了半天,少年仍是不晓得“九境”到底是个啥。
少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不靠谱,咳嗽一声,郑重其事道:“我娘说过,武道九境,一步一台阶,但是哪怕等你登顶第九境,最后的景象,就像身处一座山,抬头望向远处的另外一座山,却只看到了半山腰。”
陈平安若有所思,“我懂了。”
因为少年亲眼见识过这幅画面。
少女也不在意少年是否真懂,说道:“武道九境,分炼体、炼气和炼神,各有三层境界,步步登顶,一步差不得,更错不得,走得越坚实越好,走得快慢与否,反而没有那么重要,这与修行是不太一样的。”
“炼体三境界,第一层泥胚境,听意思就知道,跟你宅子所在的这条泥瓶巷,粗糙不堪。不过修至巅峰圆满,自身如一尊泥菩萨,虽是泥塑,却也有几分不俗气象,气沉丹田,不动如山,算是在武道一途真正入门了。总之,这一层的精髓在于一个‘散’字,以及一个‘沉’字。习武之人的天赋高低,悟性的好坏,领路的师父,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第二层木胎境,寓意你的体魄开始由粗渐细,大成之时,肌肤纹理精密有序,如通体篆刻符箓,就像……对,就像这块从溪里摸出来的蛇胆石,跟一般的鹅卵石,内里其实已经截然不同。这一层境界的深意,为‘开山’,拓宽经脉,把一条狭窄如羊肠小道的经脉,变成能够容纳马车通行的阳关大道。习武之人的根骨好坏,会在这个境界当中高下立判。”
说这些话的时候,黑衣少女高高举起那颗少年赠送的石子。
她凝视着灯火照映下的漂亮石头,轻声道:“炼体最后一境界,名为‘水银境’,血液浓稠如水银,重量却更加轻盈,气血凝聚合一。突破门槛,需要渡过一劫,叫‘泥菩萨过江’。能否成功走过最后一个门槛,鲤鱼跳龙门,就得看习武之人的运气了。”
陈平安听得懵懵懂懂,痴痴望着那盏油灯,灯火摇曳,心神随之摇曳。
少女打了个哈欠,趴在桌子上,懒洋洋道:“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炼体三境界,已经将八成入品武人挡下来,再难更进一步,要知道穷学文富学武这个道理,除了我家乡,其余天下皆然,按照你的家底,以及你的悟性,我估摸着这辈子能够到达第二层境界,就该烧高香了。”
陈平安问道:“那这本拳谱怎么练?”
少女挑了一下眉头,“明天再说,我有些困。”
陈平安嗯了一声,“那我拿箩筐去捡石头了,明天再来找宁姑娘。”
少女说道:“如果你放心的话,拳谱留下来,我再看看有没有纰漏,会不会是陷阱之类的。”
陈平安笑道:“好的,可是宁姑娘记得小心些,这本撼山谱,我以后还要原原本本还给顾粲的。”
少女转头皱眉道:“你要说几遍才放心?!”
少年笑着去角落背起箩筐,离开屋子的时候不忘提醒道:“宁姑娘别忘了锁院门。”
少女趴在桌子上,没有转头,摆摆手,有气无力道:“知道啦知道啦,你怎么比我爹还话多啊。”
少年身轻如燕,身影没入小巷。
等到陈平安约莫着已经离开泥瓶巷,少女立即直起身,以视若仇寇的眼神,狠狠盯着那部撼山谱,然后整个人瞬间垮下来,再次趴在桌上,愁眉苦脸,自言自语道:“这玩意儿怎么教啊,我生下来就是世间第一等的剑仙之体,哪里需要走这些山脚的路程。我连三百六十五座窍穴的名字也记不全,气息如何自然流转,我打从娘胎起就会了啊……”
少女双手挠头,悲愤欲绝。
突然有一个嗓音在门外怯生生响起,“宁姑娘?”
宁姚身体僵硬地缓缓转身,看到一张极其欠揍的黝黑脸庞。
她板起脸,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