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当时将他抱在怀中,在风雪夜中,一同骑乘骏马,她对不过七八岁的孩子笑道:“曹慈,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裴杯唯一的弟子了。”
曹慈慢悠悠穿过剑气长城以北的城池,一路上有熟人搭讪,就陪他们闲聊,若是无人招呼,也会偶尔停下脚步,仰头看看飘来荡去的纸鸢,高高翘起的屋檐,或是那些贴在门上黯然无光的彩绘门神。
他最后缓缓走上城头,回到那栋老茅屋后边的小茅屋,闲来无事,随手翻了几本书,都看了几页就放下,走出茅屋,在走马道足足走了七八里路,才找到那位站在城头上眺望南方的陈爷爷。
白衣少年轻轻跃上城头。
一老一小,两两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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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铺子,宁姚问过了鹳雀客栈位置后,就带着陈平安往捉放渡那个方向走去。
结果在客栈所在的小巷口子上,陈平安就遇到了满脸焦急的桂夫人,以及闷闷不乐的金粟。
看到了安然无恙的陈平安,桂夫人如释重负,没有说什么重话,甚至没有询问陈平安为何迟迟未归,只是与那位陈平安所说的“宁姑娘”打了声招呼,就返回捉放渡口的桂花岛,一大摊子生意,她忙得焦头烂额,加上玉圭宗姜氏公子的那档子事情,很是烦心。
金粟本来还想着抱怨几句,这个家伙害得自己给师父责骂得狗血淋头,只是当她第一眼看到那个墨绿长袍的佩剑少女,看着这位神色从容、却锋芒毕露的宁姓少女,金粟便有些不敢说话。
三人没有去小巷客栈,宁姚听说他们今天要去逛倒悬山麋鹿崖在内的景点,就说她也没有去看过,一起去就是。
金粟虽然内心有些惴惴不安,可是不愿自己表现得太过怯懦,便主动开口说话,与那位瞧着不太好相处的“宁姑娘”闲聊。
宁姚其实没什么傲气,只是懒而已,可如果像金粟这样半生不熟的人问她,宁姚一样会回答,只不过每次回答得十分简略。
到最后,金粟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跟她打交道了,便开始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但是内心深处,金粟翻江倒海。
这位年纪不大的宁姑娘,自称来自剑气长城。
外人从倒悬山进入剑气长城,有钱就行,可剑气长城的剑修想要进入倒悬山,听说战功彪炳的剑仙都难。
怪不得金粟遐想连篇,事实上她想得没有错,宁姑娘的姓氏,起了大作用。
但是金粟只猜对了一半。
发生在剑气长城的诸多内幕,桂夫人不愿意跟这位得意弟子多说,所以金粟只是大略知道先前那场荡气回肠的十三之战,哪怕身边的少女姓宁,也只敢将她认为是剑气长城宁家的嫡传子弟之一,这趟出行,可能是背负着家族任务。
金粟之所以不敢往最夸张的那个“真相”去靠,原因很简单,她们身边还有个陈平安。
由于宁姚的出现,麋鹿崖,上香楼,雷泽台,三处风景名胜,金粟都逛得束手束脚,不太自在,寡淡无味。
金粟毕竟是桂花小娘出身,不但修道资质极好,而且生了一副玲珑心肝,所以很多时候,会故意拉开距离,让陈平安跟那位不爱言辞的宁姑娘独处。宁姚跟陈平安在一起,往往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陈平安对那些风起云涌的王朝更迭,天下大势,人族兴衰,不太感兴趣。
其实不懂,也不想懂。
但是宁姚说了这些,他便愿意一一记下,放在心上。
金粟其实有些奇怪,为何那般性情冷淡的姑娘,愿意跟闷葫芦陈平安聊那么多。
期间三人与其他游客一同登上雷泽台,突然出现一位手捧金银两色拂尘的老道人,站在台阶上,对宁姚笑道:“师尊吩咐下来,宁姑娘若是在倒悬山有什么需要,可以提。哪怕是去孤峰看那三清铃,都可以。”
宁姚自然而然望向陈平安,陈平安微微摇头,她便摇头道:“我们不去孤峰山上。”
老道人笑了笑,“那贫道就不叨扰了,只要有事,宁姑娘随便找一位道士通知倒悬山。”
宁姚本来不太想搭话,只是看到陈平安在跟老道人抱拳致谢,她这才点点头,说了两个字,“好的。”
金粟呢喃道:“蛟龙真君?”
老道人本来已经要离开雷泽台,作为倒悬山的三把手,道法之高深,就连整座南婆娑洲的修士都如雷贯耳,便是金粟心中默念,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闻声后笑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事?”
吓得金粟脸色苍白,赶紧摇头道:“不曾有事,只是晚辈太过仰慕老真君,才忍不住出声,还望老真君恕罪。”
老道人爽朗笑道:“贫道可没有这么霸道,而且倒悬山的规矩,没有哪条说直呼贫道的道号,就要受罚。”
老道人一闪而逝。
金粟咽了口口水。
这位倒悬山的上五境老神仙,是以斩杀南海蛟龙著称于世的道家真君,然后就这么站在自己眼前,跟自己聊了天?
蛟龙真君的十一境修为,绝对足以碾压世间绝大部分玉璞境练气士。
没有人怀疑天君头衔是老道人的囊中之物。
最后在三人返回鹳雀客栈的时候,反而是宁姚开始主动聊天,与金粟一问一答,后者说得少了。
宁姚心情不错,之前陈平安在麋鹿崖山脚的摊贩那边,买了一对小巧灵器,阴阳鱼样式。
到了鹳雀客栈,那个不苟言笑的年轻掌柜说客满了,宁姚便二话不说,直接摸出一颗谷雨钱,放在柜台上,问够不够。
年轻掌柜眼皮一颤,正要说话,陈平安已经抢回谷雨钱,对年轻掌柜笑道:“宁姑娘跟我们是朋友,掌柜的,你给通融通融?”
年轻掌柜笑道:“我倒是想通融,可我总不能赶走其他客人吧?鹳雀客栈还要不要名声了,以后生意怎么做?”
宁姚直截了当道:“那我换别的客栈住下。”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掏出另外一枚谷雨钱,轻轻放在柜台,“麻烦掌柜跟客人商量一下?”
年轻掌柜微微一笑,收起谷雨钱,“好说,客官等着。”
陈平安将原先那颗谷雨钱还给宁姚,她问道:“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我请你住客栈啊。”
宁姚摇晃手心,掂量着那颗谷雨钱,无奈道:“你挣一颗谷雨钱多辛苦,可是在我们剑气长城这边,这玩意儿不怎么值钱。你这叫打肿脸充胖子,很无聊的,换一家客栈算什么,住哪里不是住,我没你想的那么娇气。”
陈平安伸出手,笑道:“那你把谷雨钱还我?”
宁姚白了他一眼,果断收起了那颗谷雨钱,幸灾乐祸道:“你就等着心疼吧。”
最后鹳雀客栈腾出了最大的一套屋子,在一扇书房的偏门外边,就是一座私人庭院,陈平安觉得很好。
宁姚没什么感觉。
年轻掌柜最后离开之前,当着三人的面,笑着将那颗谷雨钱放在桌上,“琢磨了一下,觉得这钱可能会太烫手,我是不敢收了,姑娘住在这儿,跟陈公子一样,该是多少钱,我就记在账上,回头跟桂花岛要钱。”
陈平安一头雾水。
金粟报以感激的眼神。
陈平安坐在桌旁,就要伸手去拿起那颗谷雨钱,却被宁姚一巴掌按住,又被她收起来。
看到陈平安一脸茫然,宁姚轻轻挑眉,似乎在挑衅。陈平安便笑着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金粟识趣地告辞离去。
房门关上后,陈平安一股脑拿出身上的家当和宝贝,一样样放在桌上。
便是宁姚都有些惊讶,感慨道:“陈平安,你可以啊,挣钱的本事这么大,怎么从散财童子变成一个进财童子了?你才是假的陈平安吧?”
陈平安学宁姚,身体后倾,双手环胸。
少年满脸得意。
倒悬山的今天。
有个从来没有这样的宁姚,有个从来没有这样的陈平安。
直到两人美好地相遇又重逢。
第277章 城头两人四境三战
桌上,琳琅满目。
既是陈平安的收获,也是陈平安的江湖。
一颗上等蛇胆石,是神诰宗道姑贺小凉当初在鲲船上,还给陈平安,还有一些已经褪色的普通蛇胆石。
彩衣国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色文胆,除此之外,旁边搁着一小堆金银两色的金身碎片,文武辅官的银色碎片,也有胭脂郡淫祠山神的破碎金身。
一枚出自某一代龙虎山大天师之手的印章,按照沈温的说法,需要配合道家五雷正法,才能发挥威力,但是最让陈平安记忆犹新的,还是这句话:唯有德者持之。
一堆铜钱小山,谷雨钱,小暑钱,雪花钱。
一堆小竹简,既有寻常竹子削成,更多还是魏檗打造竹楼剩余下来的青神山竹子,上边刻满了名言警句和诗词佳句。有崔瀺跟他一起练拳时朗诵的圣贤文章,有李希圣在竹楼外墙壁上画符的文字,有陈平安从山水游记里摘抄而来,有在江湖上道听途说而来的无心之语……
在梳水国渡口购买的一只斗鸡杯,不值钱,但这是陈平安难得的额外开销。
剑修左右赠送的两根金色龙须,以及作祟老蛟死后遗留下来的一件金色法袍,和一颗好似泛黄丹丸的老珠子。
一只白瓷笔洗,从古榆国刺客蛇蝎夫人那边获得,最后没有在青蚨坊卖出去,因为陈平安喜欢那些活泼灵动的一圈文字。
一本《剑术正经》,一枚咫尺物的玉牌,都是老龙城郑大风送的。
一本文圣老秀才赠送的儒家典籍,几本从胭脂郡太守府邸得到的山水游记和文人笔札。
一枚篆刻有“静心得意”的印章。
一枚没了山字印作伴的水字印,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它被陈平安放在了最手边的位置。
当然还有那本相伴时间最久的撼山拳谱。
宁姚翻翻捡捡,一样样打量过去,最后笑道:“都给我了?不留点私房钱?”
宁姚心中有些懊恼。
私房钱算怎么回事,以后跟陈平安说话,不能再这么没心没肺了。
切记,这不是剑道修行。
陈平安显然没有察觉到宁姚言语中的深意,指了几样东西,一本正经道:“这本撼山拳谱,你是知道的,不是我的,只是我帮顾璨保管,不能给你。齐先生送给我的印章也不行,还有城隍爷的那枚天师印章,我觉得给你不太合适,其余的,你想要就都拿去吧。”
宁姚撇撇嘴,“不稀罕,你都留着吧。”
陈平安一拍脑袋,将腰间的养剑葫“姜壶”摘下,放在桌上,再从剑匣里抽出那张栖息有枯骨女鬼的符箓,解释道:“这只养剑葫芦,是我购买几座山头的彩头,山神魏檗帮我跟大骊要的,这张符箓里头,住着一位挺凶的女鬼,在桂花岛的帮助下,跟我签订了六十年契约,如今就住在剑匣里头,桂夫人说这叫槐宅,阴物身处其中,能够滋养魂魄,增长修为,就像是它们独有的一座小洞天福地。”
宁姚问道:“枯骨女鬼,漂亮吗?”
陈平安想了想,“就那样吧,不如一个山庄的嫁衣女鬼好看,嫁衣女鬼又不如你好看。”
宁姚怒气汹汹道:“陈平安,你变得这么油嘴滑舌,是不是跟阿良学的?”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没呢,都是我的心里话,好话跟油嘴滑舌,可不一样。”
宁姚呵呵笑道:“那你是不是骗了许多姑娘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