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钧反问道:“你这人说话有点搞笑啊,我要是有一万颗谷雨钱,还当什么太子?买个皇帝当当好了嘛,劝我爹赶紧禅让啊。”
高弑愣住,立即挪步走开,这小子脑子铁定有坑。
中土文庙。
学宫祭酒司业们都在看两份手稿,三位正副教主却是在看那摞浩然九洲的堪舆图档案。但是好像被礼圣施展了禁制。
亚圣面带笑意看着文圣。
老秀才什么都不看,我火大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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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宋和邀请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一次是在大骊京城,陈平安参加同乡石嘉春他们家的婚宴,是第一次。
当时作为婚宴客人的青衫男子,不可谓不神色倨傲,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露出一双布鞋,好像等着皇帝陛下求他。
后来皇帝和皇后余勉出京,在那个陈平安担任学塾先生的小村子,是第二次,而且这次双方聊得比较多。
要比起双方第一次在大骊京城见面,氛围已经好很多,不过要说他们是朋友或者知己了,好像还远远够不着。
宋和跟陈平安曾经一起散步,走在两个村落间的小路上,他们既有聊到军国大事,也聊一些各自的趣闻,总之就是百无禁忌,都很真诚。
最后他们坐在村头一条树干底下垫石板的“长椅”上边,继续聊,聊了很久。
旁边就是端着碗吃饭、或是抽着旱烟的老人青壮妇孺们,正在聊着年景,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孩子们远远近近嬉笑打闹着。
由于村庄地处偏远,大骊官话还是勉强能听懂一些,说是不会说的,陈平安偶尔还要帮皇帝解释一下当地乡言说了什么,才会引来轰然大笑或是突然就对骂起来吵了个什么。
宋和是很感兴趣的,还让陈平安帮忙“解释”,转为当地方言去发表意见,或是询问村民们一些问题。
宋和看得出来,若非他们在意陈平安那个村塾先生的身份,都不稀罕搭理自己,懒得回答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所以他很羡慕陈平安跟他们待在一起的那种……融洽氛围。于是皇帝觉得自己如果再多待一段时日,肯定也可以。
结果好像猜到了皇帝的这点小心思,陈平安说他想多了,想要有自己的五成功力,你至少要能够帮忙去猪圈里边拽住猪蹄,会去下地干活插秧割稻,会背着箩筐去茶园里边摘茶叶,会笑着骂人和被人骂了就顶嘴,会跟泼辣的妇人们调侃,也要能躲着不被她们挠花脸,会在酒桌上跟他们划拳喝酒,跑出去吐完了回来继续喝反正就是不能怂……否则你至多就是个可以当学塾夫子、能够帮忙写对联的读书人,所以说你离我差得远呐。
“外地的乡野读书人”当时大笑不已,侧身抱拳说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当地的学塾夫子”得意洋洋,拱手还礼,笑着说承让承认,一般一般。
村头百姓们陆续散去,最后就只剩下陈平安和宋和继续坐在那边闲聊。
陈平安说了一句,“天底下没有不吃苦就能享福的事情,宋和,你要想好了。”
宋和说道:“我至少现在就可以保证一点,大骊朝廷察计一事,永远交由国师处置,宋和绝不过问半句,绝无半点异议!”
陈平安摆摆手,“别急。‘耐烦’二字,与‘制怒’二字,总要遇到事情了再敢真正认得自己。”
宋和刚要说话,陈平安转头笑问道:“那我就让大骊皇帝吃点苦头?宋和也可以顺便掂量掂量我当官的斤两?”
宋和伸出一只手掌,倾向身边的青衫男子,说道:“那我宋和,现任大骊国君,就恳请陈国师让大骊百姓多享福了!”
陈平安伸手重重一拍皇帝宋和的手掌,笑道:“君无戏言,书生亦然。天地作证,一言为定。”
皇帝使劲攥住陈先生的手掌,“陈先生,一言为定!”
大概正是从那一刻起,陈平安就真正答应赴任大骊新任国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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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剑台檐下竹椅坐着的宁姚站起身,却不是去大骊京城,而是一步缩地到了集灵峰之巅,她背剑站在台阶顶部,看着山脚。
山门牌坊那边有个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早已将书籍收起,双手插袖,这位落魄山的看门人,此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阵阵从山水田畴间掠过的清风,过了山门,沿着那条直通山巅一座旧神祠新庙子的神道台阶,清风如烟似雾袅袅高升。
却被一股磅礴剑意所阻,在无形中如撞墙,清风停滞不前,不断凝聚,越来越浓郁,神道台阶中央地界,愈发雾蒙蒙一片。
宁姚眯眼,神色淡漠。
别说是五彩天下如何,与我何关?
我只是一位剑气长城的纯粹剑修。
就算是整座人间如何,又与我宁姚何干?!
我只是陈平安尚未娶过门而已的道侣。
我也不管你到底是谁,是不是昔年远古岁月的人间第一位道士转身。
你只要今天敢压胜陈平安,我就斩你!
第1210章 劫道
别有天地,漆黑如墨,宛如无垠虚空,有星光点点闪烁在中央地界,那是双方悬停对峙,杀机浓郁,一触即发。
双方头顶有一大片青釉色的天幕,如极深之大水缓缓流淌,此等奇异景象,简直就是一个作动词用的“碧落”。
脚下是一条横亘在天地间的黄色“土墙”,高如剑气长城,绵延不知有几百几千万里,就像一条凝固的光阴长河。
距离对峙双方极远处,十二粒光亮就像画了一个粹然金色的圆,结阵在最外。
他们就是连同坐镇大骊京城的剑修宋续在内,地支十二人,在得到那道白日斩鬼的敕令之后,俱是用上了陈先生赠予的三山符,他们分别置身于宝瓶洲大渎以北地界的山水道场,站立位置如圆环,好似一只瓷瓶的一圈瓶口。
化名甘青绿的女鬼,先前大袖一卷,用秘法裹挟了皇帝殷绩等人的魂魄,再加上一副皇子殷邈的肉身,从那个手段暴虐的大骊新任国师眼皮子底下,不走“阳关道”,拣选了一条幽明殊途的黄泉小径,试图以最快速度逃离宝瓶洲,跨海返回中土神洲。
但他们依旧被一袭青衫给堵住了去路。
这厮如此阴魂不散,如此难缠?!
大绶朝学士蔡玉缮的魂魄,飘摇不定,脸色更是阴沉,肉身被拍了个粉碎的他,心情自然不佳,此刻更是如坠冰窟,蔡玉缮略带几分斥责语气,与那脸色惨白、双袖过膝的高大女子询问一句,“蚬,为何这条早就铺设好的阴冥之路,都会被他找到?!”
蚬明显也有几分意外,眼神空洞的高大鬼物,她望向那个道龄还很短的年轻剑仙,如此年轻的飞升境,三千年以降,不多的。
头顶极高处,有七显二隐,总计九个云海漩涡,悬在宝瓶洲天幕之外的九条剑光,“剑尖”微微偏移,一直盯梢着她。
让神识敏锐的鬼物有几分头皮发麻,陆芝的本命飞剑“北斗”,怎么会被他驾驭得如此娴熟?飞剑北斗还能如此使用?
蔡玉缮有几分气急败坏,“蚬!不要拖延了,速速破阵返回中土,不要给这厮更多布置阵法的机会。大骊王朝的底蕴,极有可能早就被姓陈的全盘接手了,国师庆典,不过是走个过场……”
蚬无动于衷,置若罔闻。一个走扶龙路数的杂家修士,还调动不了她。
既然鸟有鸟道,蛇有蛇路,那她走惯了阴间路,自然也有自己独有的“樵径”可走,能够瞒过山水正神、和各地城隍的监察。
魂魄被塞回皮囊的殷邈从她身后绕出,身后还跟着如同丧家之犬的一头新鬼,大绶朝的皇帝陛下,殷绩。
陈平安笑问道:“殷绩,你这当皇帝的,待遇还不如一位尚且不是储君的皇子?”
沦为鬼物的殷绩阴恻恻道:“身为文圣一脉的儒家弟子,胆敢滥杀人间君主,寡人且看你横行到几时。”
陈平安微笑道:“中土文庙议事期间,我看过你几眼,印象比较深刻。”
殷绩疑惑道:“何以见得?”
陈平安说道:“你是我见过那拨当皇帝、国君的凡俗当中,最渴望长生不朽的人物,没有之一。”
殷绩好像被拆穿了心思,一时间哑口无言,沉默片刻,“九五之尊,贪念权位,欲求长生不死,有什么值得年轻隐官奇怪的?”
是啊,在他们这些追求与天地同寿的剑仙、炼师眼中,人间王朝天子,也不过就是一天天肉身腐朽、阳寿递减的凡夫俗子罢了。
陈平安说道:“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但是如你这般贪念成执念的,终究是少数,少数里边,有胆子无视文庙订立的规矩,秘密跨越雷池,擅自修习仙家术法,你是第二个。怎么,处处学大骊宋氏?”
殷绩大笑不已,“还好,你不是说第一个,确实,你们大骊先帝才是第一个。陈平安,你是个实诚人,若是我们早些认识,说不定……”
陈平安说道:“说不定你就没机会来大骊京城了。老莺湖那顿饭,结账没有?是先把钱付了,还是让曹焽帮忙付账?”
殷绩环顾四周,说道:“果然真被蔡玉缮说中了,你就是在拖延时间,寻找破解这条相互间俱是鬼打墙的道路之法?”
陈平安说道:“死者为大,你说了算,你们说了算。”
殷绩强行压下心中怒气,道:“陈平安,这里也没有外人,寡人便与你明说了,只要你放过我们返回大绶,缔结盟约一事依旧有效,甚至大骊宋氏与大绶殷氏可以分出主次,由你们担任盟主,除了大绶之外,寡人也可以帮你拉拢几个中土强国,共襄盛举,就当是寡人送你的一份贺礼,如何?你的飞升路数,极其新颖,这个消息一传出去,除了整个浩然天下都会对你刮目相看,定然是大骊民心所向,你急需稳固境界,肯定有所助力,不费丝毫功夫,顷刻间就可以捞取百余年修为道力的天大好事……”
蔡玉缮有些焦急神色,轻声道:“陛下,不可……”
陈平安冷笑道:“你们仨还搁这儿跟我演戏呢,有赏钱拿吗?”
殷绩皱眉道:“何解?”
陈平安双手笼袖,抬了抬下巴,“殷绩,你这正主赶紧出来吠几声。”
蔡玉缮神色微变,迅速斜看了眼蚬,有你用上古秘法遮掩人道气象,怎么可能露馅的?
陈平安淡然道:“既然极度贪生,只会更加怕死,蚬这位十四境鬼物,院内酒桌上的一国之主,只有大端王朝太子曹焽作陪,院外的皇子殷邈,却是有蚬寸步不离,那么真相是什么,难猜吗?当时我的问话,是看着谁说的,对吧,殷绩?”
黄衣少年的殷邈,准确说来,是大绶朝皇帝殷绩,他伸手擦拭了一下法袍的些许血迹,抬起头,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神色,由衷赞叹道:“不愧是绣虎师弟,心机果然深沉。”
殷绩劝说道:“就不好奇蚬是怎么做到这一步的?你不是最擅长偷师吗,若是学了去,岂不是多出一门大神通傍身?崔瀺事功尚未极致,他这位前任国师权柄再大,始终以辅佐之臣自居,陈平安,你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不如将大骊宋氏国祚,完全操之于手,若是皇帝听话,你就扶龙,皇帝不听话,你就随便换龙。”
陈平安摆摆手,只见右手掌心五雷攒簇,闪电交织如金色游蛇呲呲作响,光辉映照之下,一张脸庞,半明半暗,“只能学些皮毛的门外汉,就不要妄言事功学问了。恶心不着师兄,却是能恶心到我的,恶心到我了,我就让你形神俱灭之前,凫水一遭,魏浃是在老莺湖,你殷绩连肉身带魂魄却是在油锅里泡着,跟火锅似的,一筷子下去就能夹起几块煮烂的下水,所以接下来说话,悠着点,敞亮点。”
已经将绝大部分神魂转嫁给了“殷邈”的“少年皇帝”咬牙切齿道:“十四境,知道什么是十四境吗?别人不理解,你这位年轻隐官见惯了大世面,大场面,最是清楚十四境修士的厉害,为何还要如此意气用事?!”
陈平安说道:“我太清楚了。所以很清楚‘雨后’的崭新十四境,水分不小,所以我才敢掂量掂量到底有多少水分,好为将来二次做客白玉京做个参考。顺着抟泥道友的话说,就是……三喜临门。”
殷绩狞笑道:“疯子,真是个疯子。”
老人容貌的殷邈幽幽叹息,眼神祈求道:“隐官,解脱,求个解脱。”
殷绩反手就是一巴掌砸在殷邈的脸上,“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蔡玉缮作揖劝谏道:“陛下,拖延不得了,宝瓶洲五岳神君也都结阵完毕。”
殷绩点头道:“蚬,速战速决,能做掉他就做掉,无法斩草除根就先撤出宝瓶洲。”
高大鬼物点点头。果然她只听命于“少年皇子殷邈”。
下一刻,陈平安所立位置,如同被蚬以无上神通炼化了一截光阴长河、切割成一块琉璃锥子,被封禁在其中的陈平安,甚至都没有出剑的机会,或者说是想法?这么一大块五彩琉璃就此凭空消失,陷入一处光阴长河的洄流。能够困住多久,一刻钟?还是半个时辰?蚬其实也不太确定。
毕竟这种手段,只拿一个好像姓完颜的别洲年轻飞升验证过,对方既非强飞升,也不是什么剑修,貌似当年拘了他几个月光阴?
地支十二人,一下子便失去了与年轻国师的感应。
见那年轻国师着了道,蔡玉缮刚想要出声讥讽几句,不曾想脚下一空,而蚬根本没有出手相救的企图,蔡玉缮恍惚间便置身于一处诡谲境界中,走马观灯,每个瞬间都像有数以万计的画面强行塞入他的脑海,飘荡在扭曲的天地游廊中,悠悠十年百年?亿兆的光彩在眼前快速闪过,蔡玉缮头疼欲裂,就跟有一只手在搅动他的脑浆。
终于一个踉跄,蔡玉缮不再游荡在那种幻境中,先是使劲晃了晃脑袋,继而弯腰干呕起来,魂魄终究是没什么可呕吐的。蔡玉缮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处田垄中,满眼鲜绿色秧苗,头顶就是烈日,他低头看了看,手中还拿着一把秧苗,感觉背脊被大日曝晒得几乎裂开,稻田里的泥泞滚烫,卷起裤管的雪白小腿上,有几只蚂蟥正在叮咬,满脸汗水之外,眼睛流着脓。
蔡玉缮怒吼不已,大声喊着陈平安的名字,一遍遍咒骂起来,很快就气喘吁吁,喉咙灼烧起来的一阵生疼,他想要施展术法,将附近田畴一并打破障眼法,却是跌倒在稻田中,他赶忙爬到田垄上去,惨也,苦也。天地肯定是假的,乱七八糟的疼痛感却是无比真实,他纠结万分,小心翼翼试图将一只蚂蟥从小腿上揪下,结果就是断了半截,蔡玉缮顿时疼得满地打滚哀嚎起来。
学士不识农家苦,百无一用是书生。
蔡玉缮刚刚缓过来,就被一刀劈砍在胳膊上,先是呆住,打了个激灵,然后嗷嗷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