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山的山门口,青衣小童坐在竹椅上,神采奕奕,与旁边的年轻道士说道:“老厨子说了,明儿我们就要可以出门游历。”
仙尉赶忙侧过身,双手抱拳,“预祝景清道友游历顺利,跟小米粒一起喝好玩好。”
陈灵均大手一挥,“必须的。”
他随即嘿嘿笑道:“再告诉你一个消息,钟大哥也要跟我们一起走江湖。”
仙尉目瞪口呆。钟大哥不在落魄山,岂不是就没有了主心骨,他们以后想吃夜宵怎么办?
陈灵均笑哈哈,“小米粒已经跟笨暖树、还有老厨子都商量好了,就算钟倩不在山中,保证你们的宵夜,顿顿有!”
仙尉微笑道:“落魄山有这么一位护山供奉,真是幸运。”
陈灵均丢给了一串钥匙给道士,语重心长道:“仙尉,我不在山中,你也别觉寂寞,我从老厨子书楼里边偷了些书,一大麻袋呢,都放在我屋子里边,钥匙给你了,自己开门去看便是,百来本呢,肯定够看的。回头老厨子发现少了书,跳脚骂人,找那偷书贼,你跟大风兄弟也不怕,都推到我头上好了,只管将我揭发了,说不定哥几个当晚还能混顿丰盛些的宵夜。”
仙尉接过那串钥匙,轻轻放入袖中,抱拳致谢连连。却被青衣小童埋怨一句自家兄弟,总扯些虚头巴脑的,不大气了。
陈灵均突然提醒道:“仙尉,小米粒让我别事先告诉你们的,说要让暖树明晚临时通知你们去老厨子那边,打算给你们一个惊喜的,你可别说漏了嘴啊。仙尉啊,你如今也是当师父的人了,做事要更加稳重,晓不得,说话要谨慎,知不道?”
仙尉使劲点头。
陈灵均将信将疑,“我可不想被笨暖树埋怨,仙尉道长,你发个誓。”
仙尉双指并拢,指尖朝天,就要当场发个誓。
陈灵均大笑不已,还真要傻乎乎发誓啊,咱哥俩谁跟谁呢,青衣小童抬起手掌,年轻道士恍然,与之轻轻击掌。
一轮骄阳在天心。
一艘巨大到无法形容的柏舟,缓缓驶过浩瀚无垠的太虚。
柏舟漾起的一阵阵涟漪,却是淹没无数星辰的大道浪潮。
相传至圣先师亲自删选编订诗歌,于是后世便有了诗三百思无邪的说法,其中就有一篇佚名的《柏舟》。
国师府,满身酒气的陈平安揉着眉心,确实是喝多了,用以休息的那间屋子已经让给了杜俞,他只好去书房打个盹,眯一会儿。
迷迷糊糊之间,陈平安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来到一处宛如接天触地的金色大门之前,门上篆刻着无数古老的文字、图案,站在原地揣摩许久,陈平安始终不解深意,犹豫再三,陈平安还是施展法相,向那大门轻轻推了一下,推不开,一尊法相后退,然后双拳重重砸在门上,无比寂寥空旷的天地间顿时响起洪钟大吕一般的声音,大门依旧纹丝不动,在那之后,陈平安手段尽出,用上了神人擂鼓式,甚至用上了所有的本命飞剑,这道接天地通的壮观大门,始终报之以岿然不动。
头别玉簪的青衫剑客,气喘吁吁,双手叉腰,指了指大门,骂骂咧咧,“大师兄,别逼我骂人啊。”
那支当年不知何时别在少年发髻间玉簪子,这一刻,也不知何时从青衫剑客的发髻间离去。
大门随之缓缓打开。
但是明显依旧存在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好像是提醒门外的陈平安,只是给你看一眼而已。
想要真正入主其中,犹需一把另外的钥匙。
陈平安猛然抬头,只是看了一眼里边的景象,便背脊发凉,只是怔了瞬间,便大声怒喝道:“关门!”
下一刻,陈平安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书房,就好好坐在椅子上。人生如梦古今同,一场大梦谁先觉,开门见了新“人”间。
第1204章 大匠示人以规矩
陈平安伸出手指抵住书桌,轻轻默念一个字,“炼。”
一粒金光在指尖与桌面相触处显现,刹那之间,金光化作数以万计的细微丝线,如一条条金色游蛇同时走水化蛟,轰然蔓延开来,覆住国师府所有物件,堪舆图,墙壁,座椅,地面青砖,廊道梁柱,一片片绿色琉璃瓦,脊兽,悬鱼惹草,所有档案书籍等等……除了小陌谢狗和宋云间寥寥几位,都未曾察觉到这份动静,文秘书郎们依旧提笔写字,金色光影依旧透过树枝在地上如水荡漾,林守一还在跟曹晴朗讨论治史的取径。国师府附近瞬间扬起了一阵灰蒙蒙的尘土似的,皆是凡俗肉眼几不可见的细微活物。异象转瞬即逝。
花神庙那边,刘蜕说要亲自送一送刘老成,刘老成是不想证道飞升吗?那么同理,是他不想让刘蜕滚一边凉快去吗?
姜尚真笑道:“好些交情都是不打不相识。”
崔东山贱兮兮道:“打出脑浆当酒喝。”
刘蜕淡然笑道:“年少时便给自己订立了条规矩,浩然九洲,在每个洲,将来都要结识一两位地头蛇,如今只差宝瓶洲和桐叶洲了。”
刘老成说道:“我在宝瓶洲排不上号。”
姜尚真咦了一声,崔东山一个横跳,瞠目戟指刘老成,“事功与醇儒古来难得,我家先生兼得了,大学与大贾古来难得,我家先生兼得了,剑仙与宗师古来难得,我家先生兼得了。你看看,我家先生如此厉害,唯独在书简湖吃苦头最多最大,刘岛主为何妄自菲薄?你瞧不起自己,便是瞧不起我先生,瞧不起我先生,便是瞧不起我崔东山,瞧不起我,便是瞧不起我的挚友、杀人不眨眼的姜老宗师……”
刘老成头疼不已。
姜尚真微笑道:“瞧不起我没关系的,习惯了。”
刘蜕说道:“走吧,再聊下去,陈先生就真要起杀心了。”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说的难道只是骤然权贵之人?
刘老成点点头,再不与那白衣少年纠缠半点。
京师有座仙家渡口,名为缟素渡。
京城内,只有一副阳神身外身“待客”,等到出了京城,刘蜕真身等候已久,立即收拢了阳神阴神,只是一瞬间,刘老成就觉得此刻的刘蜕,大概才是真正的扶摇洲道主。明明可以躲在天谣乡不冒头,就可以逃过那场席卷一洲的刀兵劫,偏要出山,结果就是跌了一境。
一起走在渡口,既有连绵数里之长的仙家店铺,也有遍地包袱斋,真货假货全凭眼力了。
刘老成说道:“姜老宗主跟我说了条件,没问题,以后在路上只要遇到刘蜕,刘老成肯定主动绕道走。”
不曾想刘蜕说道:“不必了。”
刘老成霎时间心弦紧绷起来,干你娘的刘蜕,说话不作数是吧?!野修忌惮野修,但是野修是真恨谱牒修士入骨。
刘蜕说道:“不用故意示敌以弱,试图让我掉以轻心,你是如何看待飞升境刘蜕的,那我就是如何看待仙人境刘老成的,绝不因为我比你高一个境界就如何。事实上,在京畿之地没能将你就地正法,我就已经飞剑传信天谣乡,喊了两位不太抛头露面的上五境,一位掌律祖师,论辈分,我得喊他一声小师叔,一位玉璞境剑修,是我的嫡传,得我真传七八分,我让他们分别直奔书简湖和蜂尾巴巷,寻找机会下黑手,最好是直接找到你的那盏本命灯。”
刘老成默然。
刘蜕说道:“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年轻那会儿在扶摇洲的口碑,不比书简湖刘老成差半点,当年号称野修鬼见愁,例如某次下山,三百年间,我就专门收拾那些不长眼的野修。当然,属于名利双收,暗中早就与庾谨和那位女子国师商量好了的。如今的黄花神之流,也就是运气好,晚投胎了三千年,早些时候在道上见了我,呵呵。”
刘老成看了眼少年容貌的刘蜕,刮目相看,原来真是同道中人。
刘老成说道:“我们宝瓶洲有个叫李抟景的剑修,他一直觉得谱牒修士跟山泽野修的身份,应该调换一下。”
刘蜕点头道:“真知灼见。”
路过一个包袱斋,摊主拿起一件青瓷笔洗状的灵器,吆喝道:“老人家,给你孙儿买件能够增添文运的法宝,肯定捡漏,绝对有赚!很快就是咱们大骊京城会试了,若是这位俊官儿果真高中,再来这边赏点利时钱,如何?”
刘老成黑着脸。真是流年不利,处处触霉头?刘老成蓦然心中一惊,才想起刘蜕是扶摇洲天荒解的人物。
刘蜕无动于衷,只是挥挥手,用娴熟的大骊官话说道:“我爷爷是个老穷汉,兜里没钱被你骗。”
那摊主劝说道:“千金难买相逢的缘分,哪有不好商量的价格。”
刘蜕低头扫了眼摊子的一大堆瓶瓶罐罐、花钱符箓……你娘的,连龙虎山天师剑都有是吧?你怎么不把包袱斋开到天师府门口?
刘蜕不挪步,刘老成只好坐蜡似的站在原地。
刘蜕以心声说道:“不要觉得我杀不了你,私宅那边只有一副阳神,又身处京城,确实道力不济,且束手束脚,杀你不得。但是在外边的京畿之地,我随时可以归拢出窍远游的阴神,杀你是要费点劲,折损道行不浅,但是绝对不至于让你逃脱,尤其不会让你跑到国师府那边去。你有几手漂亮的杀手锏,我也有,一方面是不舍得用在你身上罢了,另外一方面,我对你很看好,非常看好,所以才会顺坡就驴,由着你逃入京城。至于我刘蜕的这番言语,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你可以随便猜。”
刘老成说道:“前辈是起了招揽之心?”
刘老成自顾自摇头道:“但是说实话,我不觉得天谣乡有什么值得让我动心的事与物。刘蜕既不可能让我接任宗主,天谣乡也无道书、重宝能够让我眼馋。”
刘蜕说道:“你不要把话说死了。这世道之凶险,之奇怪,之吊诡,之精彩,可能都要超乎你的想象。”
“比如现在我们天谣乡终于能够将整座落宝滩收入囊中了,其中藏着好些我们先前不敢动、也不敢让外人去动的宝物,如今都可以去大大方方开掘了。又比如流霞洲那边,我还有一座私人道场的白瓷洞天,内里蕴藏之灵气、天材地宝,我先前闭关养伤,挥霍掉了半数,但还是足够支撑一位仙人的证道飞升,稳固境界,精进道力。当然前提得是这个人,可以飞升。”
刘蜕淡然道:“我与宝瓶洲有缘。你也未必不与白瓷洞天无缘。”
那座白瓷洞天,本该是刘蜕预想中的一处合道之地。
刘老成问道:“前辈言下之意,是愿意拿出一座白瓷洞天的里子,换取一位飞升境的面子?”
刘蜕说道:“老话说十赌九输是对的,所以我这种人,不轻易赌,但是只要上了赌桌,就一定要求个赌大赢大。我和刘老成,除了恰好都姓刘,还有一点,至关重要,我们都是气运不差的人。我赌的,不止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仙人境刘老成,更是赌一个宝瓶洲首位上五境野修的气数。”
刘蜕叹了口气,当年成功飞升之际,帮助整座扶摇洲破天荒,何等气盛,只觉得合道一事,别人求而不得,我倒是唾手可得。
结果等到了飞升境巅峰,才知道虚无缥缈的合道一事,真是竹篮打水捞月一般,最是煎熬道心,消磨意气。
刘蜕说道:“可以不用着急给我答复。但是在陈先生回到书简湖,归还宫柳岛刘老成那条冬鲫之前,你最好已经做出正确的决定了。”
“你我都是骨子里都是冷的无情之人,跟那些面冷心热的有情之人,是很难一起走到最后的。”
“如果有了决断,你就立即舍了谱牒身份,以野修身份进入流霞洲,试试看硬闯一座暂时无主的白瓷洞天,将其占为己有,尝试证道!也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什么里子面子的,我都要。”
刘蜕有一种直觉,真正的大争之世,并未以蛮荒妖族的撤离浩然而落幕,错了,大错特错,好戏才刚刚开场!
听到这里,刘老成点头道:“心悦诚服喊你一声前辈。”
刘蜕冷笑道:“我从一介落第书生混到扶摇洲黑白两道扛把子的时候,你还没投胎呢。”
刘老成终于问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你跟他明摆着不是一路人,为何上杆子往前凑。”
“具体缘由,你还是不知道为妙。”
刘蜕揉了揉太阳穴,倍感无奈道:“有什么办法呢。绕又绕不过他,狠又狠不过他,还他娘的聪明不过他。”
刘老成没说话。只是没来想起,当年那个神色枯槁的年轻人坐在船中,满脸泪水,反复呢喃一句,怎么舍得呢。
刘蜕无比确信世上有一种人,命硬,记性好,会变通,韧性极其惊人,能够师法他人与天地万物,一旦起运,便注定势不可挡。
活人刀,杀人剑,菩萨心肠,霹雳手段。
这种人一旦决定要杀你,除非境界高过他许多,否则必死。
刘蜕看中了一把花器紫砂壶,蹲在棉布铺就的摊子旁边,径直从一堆“镇山之宝”当中将它拿在手中,“爷爷,别愣着啊,麻溜的,掏钱结账。大骊王朝是个有王法的地方,咱们爷孙俩可不能重操旧业,再做那到处剪径打劫、随时杀人越货的勾当了。”
刘老成与那摊主问了价格,后者报价十六颗雪花钱,刘老成蓦的怒目相向,“认不认得我是谁,敢杀我的猪,活腻歪了?”
摊主被吓了一跳,跟内容没啥关系,就是对方那个大嗓门,跟被拉上了案板的年猪似的,他没好气问道:“你谁啊?”
“老子是真境宗的宗主,仙人境刘老成!”
“刘老成是吧,晓得,书简湖的湖主嘛,不如将你爹是谁,你师父是谁,一并报上来?老子今天还真就把话撂在这里,就算他们都来了,老子都是这个价!”
刘老成望向刘蜕,哈哈笑道:“看吧,谱牒修士,果然没啥鸟意思。”
刘蜕笑了笑,刘老成这个野修,还是挺有意思的。
宝瓶洲已经不合适刘老成了,扶摇洲或是流霞洲,还是很合适的。
刘蜕朝那摊主伸出大拇指,再丢了一颗小暑钱过去,“打包了。”
那摊主犹豫了一下,先确定小暑钱是真品无疑,再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雪花钱,往那棉布上边一放,火速起身,快步离去,转头说道:“道友,就当交个朋友了。”
刘蜕笑着点头,“道友若是胆子大点,敢于富贵险中求,就立即赶去京畿那处猿蹂栈青玄洞附近,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找着一个道号乌桕的人物,他叫黄花神,身边带着个婆姨。你就说是我让你找他的,让他带你看看半山腰的风光。”
那包袱斋停下脚步,疑惑道:“道友你是?”
刘蜕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与他形容过我的容貌,他自然晓得轻重利害,不太敢怠慢道友了。”
那位修士点点头。哪里是去京畿猿蹂栈找什么青玄洞,二话不说直奔大骊京城,打定主意,近期绝不离开京城。现在的仙人跳,真舍得下本钱,一颗小暑钱!修士内心小有遗憾,若是还有美人计,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