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是刚好相反的。
如果不是遇到她,他这么多年来,一定不会这么把日子过得如此颠沛流离,这般辛苦心酸,他境界越高,他背着的那只无形箩筐越重,好像永远都会是这样。
宁姚站在原地,眼眶通红。
陈平安显然没有想到宁姚会这样,他赶紧停下脚步,有些手足无措,挠挠头,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愧疚。
宁姚快步向前,转过身,挽住他的胳膊,依偎着他,一起走原路。
“陈平安,就算害得你很辛苦,你也要一直喜欢宁姚。”
“首先,我不该惹你哭鼻子。其次,宁姚这么想是不对的。最后,陈平安喜欢宁姚万万年!”
附近一条巷弄那边,一高一低两颗脑袋同时探出,一个戴黄帽一个貂帽。
谢狗喃喃道:“嚯,我总算是确定了,山主夫人不是缺心眼,当年分明就是被山主的情话骗了去。”
小陌破天荒没有站在自家公子这边,点点头,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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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落魄山,已经在两洲之地拥有两座剑道宗门,何时就会出现第三座下宗,不好说。
山中,既有悠悠万年道龄的老怪物,小陌和谢狗,也有柴芜这样的小怪物。
白玄和孙春王的练剑资质,其实已经很好,只是被柴芜过于耀眼瞩目的风采给掩盖了。
霁色峰之巅,天气晴朗的时候,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没有去拜剑台那边,裴钱带着柴芜来这边喝酒,一起坐在栏杆上边,她们确实是有的聊的。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裴钱小时候就数跟魏羡关系最好,当然,魏羡也在裴钱这边最是好说话,一有空就带着裴钱去街上晃荡,吃香的喝辣的。小黑炭的思路总是天马行空的,魏羡的话语总是跟土疙瘩似的,一大一小,反而投缘。
裴钱笑问道:“有没有烦心事,比如会不会担心跟孙春王、白玄他们合不来?”
柴芜摇头道:“只担心自己的境界是个花架子,怕去了外边,随便碰到个不是剑修的地仙,就要被收拾得很惨。”
裴钱点头道:“你是需要找个合适的前辈练练手。”
裴钱一手端碗,一手晃着私藏多年的酒葫芦,问道:“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师父几次尝试为你传道?”
柴芜有些茫然,小姑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裴钱说道:“虽然我师父很喜欢说自己有个好为人师的臭毛病,但其实在传道受业解惑这件事上,师父是一向小心再小心的,绝不勉强自己,苛求他人。”
柴芜想了想,“晓得答案了。”
裴钱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道:“好像我们都很像。”
柴芜红了眼睛,抽了抽鼻子,仰头端碗一饮而尽。
童年就是我们的影子。它在低低的地方,长久的跟着。偶尔转头,回顾人生,就会看到沉默的它,在看着做不得自己的我们。
朱敛不知何时来到了这边,凭栏而立,旁边还站着个叼着牙签的钟第一。
先前吃过了一顿丰盛早餐,老厨子说要单独找钟倩出门聊几句,当时郑大风几个就觉得杀气腾腾,便要为钟第一护驾。
钟倩却是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慌张,小场面。自己可是跟那姓姜的问过拳,什么风浪没见过。吃夜宵这个落魄山传统,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要保持下去。出了院子,跟在朱敛身后,一路转入神道台阶,沉默着一起登山,老厨子脚穿布鞋,双手负后,始终没说话。钟倩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说老厨子你打我一顿无妨,绝不还手,但是以后宵夜还得有,再就是打人别打脸……听着钟倩越来越心虚的絮叨,朱敛终于笑着说一句,让钟倩在游历路上看护着点他们,不谈什么担当,良心之类的,就只当是看在几顿宵夜的份上。
当时钟倩一怔,之后这个在家乡被骂娘娘腔的武夫,既没有斩钉截铁说什么承诺,也没有拍胸脯说什么豪言,只说等将来他们回山,老厨子你得专门为他备好几坛好酒,万一他钟倩喝不着了,就余着,给景清他们几个。朱敛挥挥手,让他少说几句晦气话。
到了山顶,恰巧听见裴钱的问题,钟倩聚音成线密语道:“老厨子,是咱们山主慧眼独具,早早看出了柴芜是可造之材,所以就起了惜才之心?”
朱敛笑道:“那你是不是可造之材?”
钟倩说道:“必须不是啊。”
朱敛说道:“你可以是。”
钟倩沉默片刻,说道:“老厨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更不敢让别人对我给予期望,所以他们骂的对,我就是个娘娘腔。”
朱敛走在前边,摇摇头,微笑道:“娘娘腔?你懂个屁的娘娘腔。那些面对权势便谄媚、低头哈腰说软话的人,一辈子只会为难更弱者的弱者,才是娘娘腔。钟倩,扪心自问,你也有脸自称娘娘腔,你配吗你?”
钟倩揉了揉下巴,“老厨子,你是怎么做到一边骂人一边夸人的,教教我。”
前不久从一个叫袁黄的家乡晚辈那边,听来个文绉绉的说法。
才情的灵感,如莺雀翩跹枝头,飞鸿踏雪泥。积淀的知识,如候鸟的迁徙,江河的合龙。
钟倩觉得朱敛是当得起这番评价的。不过老厨子年轻那会儿,真是如传闻那般的皮囊,想来也无所谓才情文学如何了?
他那张脸,就是最好的情书了吧?
他娘的,真气人,越想越气人。
朱敛自顾自说道:“强行者有志,这是一句很有力道的言语。一个人唯有了志向和恒心,才能有一番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功业。”
“有些人,并没有长久怨怼这个世界对他的残忍和亏欠,恰恰相反,当他们长大之后,还会给予别人更多更大的善意和温柔。”
“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好人’。当然,别人也会叫他们‘傻子’。”
钟倩看着走在前边身形佝偻的消瘦老人,犹豫了一下,问道:“老厨子,家乡那边关于你的故事,玄玄乎乎的,都是真的?”
朱敛笑了笑,“水中月,雾里花,浮生事,苦海舟,可怜人,荡来飘去不自由,什么真的假的。”
钟倩说道:“老厨子你是知道的,我读书少,你一拽文我就抓瞎。”
朱敛说道:“民以食为天,知道犒劳五脏庙的宵夜是真的就行了。”
走到了裴钱她们这边,还叼着竹签的钟倩,趴在栏杆上远眺,没有丢掉竹签,而是收入袖中。
钟倩没来由生出一个念头。
人间有此山,真是上上签。
裴钱转头问道:“老厨子,你就不想跟着小米粒他们一起出山游历去?”
朱敛笑道:“吾有一桩卧游法,两脚立定看人间。”
裴钱没好气道:“比酸菜还酸。”
老厨子一拍大腿,屁颠屁颠跑下山去,得赶紧去后院瞅瞅那几口酸菜缸的成色了。
道士仙尉轻轻拍着肚子,打了几个饱嗝,独自走下山去。
关于钟兄弟到底是被老厨子骂一通还是打一顿,会不会鼻青脸肿一瘸一拐,今日起到底有无宵夜可吃……郑大风温仔细他们各有押注,仙尉从袖中摸出几粒碎银子,虚握在双手合拢的掌心,使劲晃了晃,嘴上碎碎念叨着小赌怡情,终于是跟着一起押注了。
风起落魄山外,路过蜿蜒如一线的河流,远观如土垤的青翠山峦,拂过层层田畴,吹动飞鸟的羽毛,来此山做客了,清风从山门口,涌向山顶,带着一阵阵山野花木的清香。
身穿一件青色道袍的年轻道士,迎风而行,拾级而下,双袖飘摇如祥云。
年轻道士停下脚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扶了扶别在发髻间的木簪。
整座人间,无数青山,好像都出现虚影晃了一下,跟随着那支被扶好的木簪,即将跟随大地,悉数归于正位。
第1200章 雪中送炭
日出日落都在人间。
无限金光洒落,大地如披锦衣。
宁姚让小陌跟谢狗都留下,继续盯着大骊京城这边的动静。毕竟是否今日无事,总要留到深夜才能确定。
回到落魄山,宁姚先去了拜剑台,在陆芝那边听说了孙春王的事迹,宁姚没说什么,在茅屋内坐了会儿,话不多,只是让这位未来的嫡传弟子,戒骄戒躁,好好练剑。本就沉默寡言的孙春王,到了宁姚这边,更是个小哑巴。
陆芝不知是不是送出那把本命飞剑的缘故,她明显没有以前那么冷漠了,身上有了一种柔和的人情味。陪着宁姚一起进了孙春王的茅屋内,她坐在铺有竹编凉席、挂有薄纱蚊帐的床边,发现小姑娘好像比较喜欢这边的瓷器,屋内有很多工艺精巧的青瓷摆设,比如桌上摆有一只梅子青水仙盆,旁边堆放一摞书,书页内露出一些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叶、花瓣“书签”一角,书上边放着一支冰裂纹的粉青竹瓷笛,陆芝就觉得挺有趣的。
宁姚说既然资质不错,总要想着去争一争同境第一,最终做不做到得到,肯定也要看自身的运和命,却不能想都不敢想。
孙春王端坐在挨着墙壁的那张小竹椅上边,两只小手攥拳,放在膝盖上,小姑娘使劲点头。
陆芝忍住笑,宁姚的开山大弟子,确实是没有那么好当的。
宁姚兴许是怕孙春王听进去了,但由于是太较真,钻了牛角尖,耳朵只听得“第一”二字,两眼只看见同境最强,反而导致一颗道心过于心弦紧绷,炼剑容易出岔子,宁姚就另外提醒一句,破境不要一味求快,要一境一台阶,步步走得稳当扎实……说完这些,宁姚便沉默下来,她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讲这些修炼的道理,总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些废话。他在旁边就好了。
孙春王说道:“晓得了,就跟曹师傅练拳差不多的道理,步步不落空,境境新天地。”
宁姚笑道:“什么‘晓得了’,‘晓得的’才对。”
孙春王抿起嘴唇,那张小小的脸庞,就像一朵俯仰人间的春花。
宁姚说道:“你以后争取去龙象剑宗那边当个宗主。”
大概前边都是学他的口气讲道理,现在这个才是宁姚自己的道理。
孙春王眼睛一亮。
如今还是龙象剑宗首席供奉的陆芝揉了揉眉心,你们师徒也真是不把我当外人。
竹素已经跟落魄山提出要去那座大湖之畔结茅闭关,修士拣选道场,不管是打造洞府的开山,还是竹素这种临时闭关之地,第一眼有无眼缘,其实很重要。米裕说那座湖泊名为还剑湖,是无主之地,在那边结茅而已,想来问题不大,不过还是得跟老厨子打声招呼,让竹素稍等片刻,他走趟集灵峰。米裕很快就返回拜剑台,说没问题,竹素只管去那边搭建茅屋,设置山水阵法,茅屋周边会临时划出一片山界水域,限制附近炼气士和当地山精水怪擅自涉足,朱敛自会跟北岳披云山和当地官府报备,就当是先斩后奏了,这片禁地具体囊括多少地界,还可以临时修改。米裕最后笑着说了句,老厨子让他帮忙捎句话给竹素剑仙,预祝闭关顺遂。
梅龛主动提出去还剑湖那边结茅修行一段时日,梅澹荡只好跟着一起。竹素自无异议,她是闭关求个剑仙称呼,梅澹荡已经是仙人境好几年了,总不能因为他跟小陌问剑一场,接了一剑就落败,就觉得人家的仙人境是纸糊的。齐廷济也说挺好的,相互间有个照应。
邵云岩作为龙象剑宗的副宗主,单独去了趟集灵峰,去见那位在落魄山身居高位的徒弟,韦文龙,韦财神爷。
当年在倒悬山春幡斋,韦文龙就对于修道练剑兴趣一般,志不在此,如今还是金丹境,见着了师父,尊师重道的韦文龙内心自然是喜出望外的,不过言谈之间,难免神色拘谨,师父随口一提的话头,落魄山韦账房总要习惯性在脑子里盘算半天才能给出答案,邵云岩嘴上让弟子别这么紧张,内心却是受用的。
亲传弟子不过是金丹境,却是浩然天下落魄山的账房先生,坐着霁色峰祖师堂头几把交椅之一,当师父的邵云岩,能不骄傲吗?
齐廷济和金锆几个私剑,一起散步在附近溪涧旁边的山间小径,齐廷济有意喊上了青萍剑宗的邢云和柳水,他们一起聊了些家乡旧事。剑修们的会心笑声与溪水潺潺声作天籁般的唱和。
京城花神庙,国师陈平安离开那栋幽雅私宅之后,齐芳和罗浮梦她们留下来继续喝茶,实则是越来越多的福地花神降真在此,俨然是一座更换场地的祖师堂议事了。
对于在桐叶洲打造出一条百花之渎,花神们都极为支持。
她们对那位新任大骊国师都是不吝溢美之词,齐芳当然将陈平安自称是丑话说在前头的那场“泼冷水”,稍加润色一番,齐芳却也绝对不敢只字不提。比如“年关”一事就略过了,但是齐芳又自行添补了一番措辞,甚至要比陈平安更为疾言厉色。所幸这些福地花神命格都很高的女子,与外界都是经常打交道的,她们俱是心领神会,明白一个由不得她们不去理解透彻的道理,将来跟大骊王朝一起做事,不管是在大骊本土国境,还是在桐叶洲大渎两岸,跟中土神洲山下王朝、强国是截然不同的。
一位命主花神心情大好,揉了揉身边凤仙花神的脑袋,表扬一句,“真是一员福将。”
吴睬竖起大拇指,停顿片刻,见没谁阻拦,哈哈笑道,“顶呱呱。”
捻芯去了趟火神庙,再返回花神庙,这位缝衣人从封姨那边带回一个好消息,封姨说既然陈国师都无异议了,那她就祝贺百花福地在两洲之地都遂愿了。捻芯从头到尾,也没有提那枚彩色绳结的事情,何时何地归还,她都没提。齐芳这位花主都没询问此事,其余命主花神和十二月花神们自然就不敢随便开口。
等到捻芯离开花神庙,齐芳沉默片刻,展颜笑道:“尽人事听天命,不管是我们完成第一个承诺之后物归原主,还是当真打造出一条百花之渎再归还绳结,我们都可以等,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诸位姐姐妹妹,恳请耐心些,相信陈国师……”
就在此时,天地间,宛如一场重新迎春的百花齐放,奇光异彩映彻人间,种种鲜花如大道显化大地山河,真是万艳同春。
一条条精魄便是一条条花路,来了大骊京城的花神庙,去了中土神洲的百花福地,各自寻找主人。
花神庙内,齐芳领着一众泪眼朦胧的高位花神,快步走出屋子,来到庭院,撤了障眼法,纷纷施了个万福,使了一桩福地秘传的心法,各自点燃一炷心香,与那个男人由衷道谢。
始终守在一侧厢房内的庙祝叶嫚,这一刻终于知道她们是谁了。
她拢了拢锦衣领口,大概也猜出那位自称姓陈的贵客是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