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出剑,到底跟练拳是不一样的。
陈平安叹息一声,只得再次收起那把追随自己两次游历江湖的槐木剑。
有人笑言,“陈平安,你的木剑,太轻了,所以味道怎么都不会对的,举重若轻,是剑道高处的境界,你一个初学者,又不是什么练剑的天纵奇才,当然会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不谈登顶,只说入门,那么练拳一事,有个稍有名气的师父带路就行了,可是习剑,还是需要一位明师领路才行,你其实应该跟那个宋雨烧诚心询问剑道,此人武道境界不高,但是已经走出自己的剑道,这很不容易。”
陈平安转头望去。
这番真知灼见,不是大髯汉子说出口的,甚至不是能够驾驭桃木剑飞掠的张山峰,反而是最不跟江湖沾边的书生柳赤诚,说这一席话的时候,柳赤诚站在添加了许多枯枝的熊熊火堆旁,火光映射,整个人的修长身影随着火光缓缓晃荡。
张山峰正在跟徐远霞请教江湖点穴的门道,一问一答,十分专注,便没怎么在意柳赤诚的言语。
又或者说,两人根本就没有听到柳赤诚的言语。
因为从头到尾,柳赤诚都未开口说话,陈平安就真真切切听到了柳赤诚的嗓音。
陈平安问了一个奇怪问题,“是你?在胭脂郡城,我听刘太守私底下说,你其实是一位金丹境神仙,因为在城外显露过一手神通。”
柳赤诚摆摆手,缓缓绕过火堆,来到陈平安身旁,笑呵呵道:“行了,咱们俩就别勾心斗角啦,你已经知道我是大妖,我也知道你背后所负之剑,大有来历,否则它方才就不会压抑不住,在感知到我的气息后,自发颤鸣起来,你虽然很快就强行压下它的动静,可我又不眼瞎耳背,所以现在你我心知肚明,陈平安,你能否告诉我,这把剑,是何方神圣铸造而成?你要送往倒悬山,交到谁手上?”
陈平安神色凝重,问道:“你要抢剑?”
“柳赤诚”笑眯起眼,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笑话,双手负后,摇头笑道:“剑是好剑,可我还真没兴趣,我知道你不信这种话,没关系,我比你强出太多,你只需要看我做的事情就行了。对了,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陈平安点头道:“诗文中看到过。”
柳赤诚一挥袖子,烟水朦胧,云遮雾绕,落在篝火那边,往这处看来则是没有半点异样,“柳赤诚”正在和陈平安相谈甚欢,事实上这位白水国寒士,一身粉色道袍,玉树临风,此时此景,诡谲至极。
柳赤诚继续道:“‘彩云易散’,是说白帝城的彩云间,云霞聚散如飞烟,风景壮丽。”
“‘琉璃脆’,是说曾经有位出身白帝城魔教道统的大妖,就像今夜这般的冲突,一样是为了一头看似无足轻重的小妖魅,跟大师兄起了争执,他为天下大势,我为小小的情理,师兄弟就此决裂,如今回头再看,真是滑稽可笑,就跟两个孩子闹脾气差不多,反正我一气之下,砸烂了白帝城彩云间的一整栋琉璃阁楼,最后只留下几只琉璃小酒盏而已,从此脱离白帝城,云游四方,没了师门庇护,最后被正道领袖的卫道士,追杀阻截千万里,最终打入大牢,镇压了千年之久。我那位大师兄,从头到尾,只是袖手旁观。”
陈平安皱眉问道:“你与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柳赤诚微微一笑,双手一抖,甩了甩粉色道袍的两只大袖,双手叠放在腹部,气势森严,“因为我最近有了收徒弟的念头,觉得你陈平安挺不错的,我可以传授你世间最上乘的剑法,我虽是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出身,但是跟我师兄身为魔教领袖,却比神仙还神仙相似,便是许多正道仙家的高人,一样愿意对我师兄顶礼膜拜,所以我教你的剑法,亦是足以帮你登顶大道的正宗剑法,机缘一到,有望直达上五境,要知道‘正宗’的这个宗字,可不是能够乱用的字眼。宋雨烧之流,虽然摸索出了自己的剑道真意,可这么一位资质有限的纯粹武夫,他的武学高度,撑死了就是帮你跻身类似一位中五境剑修的位置,陈平安,你意下如何?可愿意以弟子身份,随我修习大道?”
陈平安反问道:“当魔头?”
柳赤诚微笑道:“在我看来,大道崎岖难行,唯有坚忍不拔之辈,能够走到最后,甚至有望比那些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走的更远更高。你陈平安,跟我是同道中人,如今我已经帮你收取了一位大师兄,你放心,你是我最后一位弟子,最多百年光阴,我们师徒三人,必然会扬名天下,重返白帝城,在那里占据一席之地。”
柳赤诚凝视着陈平安的眼睛,笑了笑,“我和大师兄当初所在师门,很有意思,大师兄是人,修行魔道术法,我是妖,修习人族神通,我们那位师父订立下来的宗旨,正是有教无类四个字,这一点与道祖座下二弟子的那位真无敌,很像。除了白帝城,天下魔教还有数大道统,一个个势力大到惊人,盘根交错,便是宗字头的正道仙家,一样要避其锋芒,所以说,只要你拳头够硬,境界够高,什么魔道正道,都是无稽之谈,根本无所谓的。”
陈平安咧嘴一笑,“认不认你当师父,我得问过才行。”
额头早已渗出汗水,但是这一刻的负匣少年,神色自若,并无半点畏惧。
“哦?”
柳赤诚眼前一亮,“我就知道你小子,必然有不错的师承,没关系,说来听听,最终审时度势,良禽择木而栖,不丢人。我也不勉强你,更不会拿话唬你,只要你的师承高于我,我绝不强求这桩师徒情分。”
文圣老秀才,不出意外早已离开宝瓶洲,陈平安上哪里去找?
齐先生又逝世了,仿佛也没办法。
但是陈平安绝不愿意跟随此人修行什么通天大道。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那就赌一次。
成与不成,在此一举。
实在不行,大不了拼命一次,还是不行的话,就像阿良说的,天大地大,活着最大,认了“柳赤诚”当师父便是,不管如何,肯定要先把剑送到倒悬山,亲手交给宁姑娘再说其他!
没有人知道,陈平安第一次护送李宝瓶他们远游大隋,以及之后跟随少年崔瀺返回黄庭国,为何陈平安次次在高山之巅,大水之畔,都必定会练习立桩剑炉,而且哪怕练习完毕,也会长久站在原地。
哪怕是这一次独自闯荡江湖,就像上次在胭脂郡城目送刘高馨远行,陈平安还是会独自坐在屋脊高处,在今年最后的春风里,喝着酒,喃喃自语。
而那些所有人都不会深思的时分,却会有春风萦袖。
陈平安在内心深处,知道那个人肯定去世了,但是那个人也曾说过。
遇事不决,可问春风。
然后,柳赤诚忍俊不禁,开心笑起来,因为觉得好玩。
原来他看到眼前少年,有样学样,学着他抖了抖手腕,抬了抬袖子。
但是柳赤诚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少年高高提起的双手之间,有缕缕春风欢快萦绕双袖,如一尾尾青色蛟龙在云海游曳。
陈平安轻声问道:“齐先生?”
柳赤诚心头巨震,这一刻,简直就像是千年之前那场大战,对上了那位一手持仙剑、一手托法印的张天师!
一个温暖醇厚的嗓音在陈平安身旁响起,“在的。”
第238章 春风送君千万里
(虽然这个月因为感冒,请假了五天,但是本月十二万字的更新,还是如约完成。)
柳赤诚一袭粉色道袍在微风中,缓缓飘拂摇荡,这位千年之前的白帝城巨擘,破天荒有些拘谨。
这不合理。
因为陈平安身边由一缕缕春风凝聚而成的身影,是一位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虚无缥缈,面带微笑。
柳赤诚观其气象,不过是一盏几近枯涸的油灯而已,但是气象之外,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换成任何一位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恐怕就要琢磨不透其中关节,但是暂时依附于柳赤诚之身的他,在修为巅峰之际,是货真价实的十二境仙人境,在尚未叛出魔教道统之前,他在那座黄河小洞天江水倾泻之下、绚烂彩云之间的白帝城,恰好见过太多屹立于群山之巅的能人异士,反而一下子就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
越是看不出深浅虚实,柳赤诚越是不敢轻视。
齐静春先眼神示意陈平安只管放心,与少年并肩而立,对柳赤诚笑着自我介绍道:“齐静春,文圣门下弟子,曾是山崖书院山长。”
“柳赤诚”有些茫然。
眼前这家伙的架子倒是不大,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文圣?齐静春?山崖书院?什么乱七八糟的,难道是自己被龙虎山张天师压胜的这一千年中,涌现出来的两位儒家师徒圣人?只是“文圣”这个说法,可不简单,某个人的称呼,单以圣字作为后缀,例如礼圣,亚圣,无一不是有资格在儒家文庙里头竖立神像的家伙,而且神像的位置必然极其靠前。
要怪就怪柳赤诚这个半吊子读书人,根脚太浅,成天不务正业,对于一洲形势从来不感兴趣,光想着靠肚子里那点可怜墨水去风花雪月,蒙骗女子感情。当然他自己也有责任,觉得东宝瓶洲这么一块蛮夷之地,哪怕千年光阴积攒底蕴,上五境修士肯定还是屈指可数,自己根本无需上心。
齐静春随手挥袖,柳赤诚造就的禁制便消散一空。
君子待人以诚。
如此一来,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很快就发现这边的异样,一下子面面相觑,那个穿粉色道袍的家伙,是穷书生柳赤诚?为何还有这种脂粉味十足的古怪癖好?那个上了岁数的青衫儒士,又是何方神圣。
柳赤诚眯起眼。
竟然瞬间就破去自己布置的障眼法,他如今虽然只有半个玉璞境的修为,但是白帝城魔教道统传承下来的艰深神通,哪怕是一个实打实的玉璞境练气士,也没办法如此轻而易举破开禁制才对。
张山峰就要起身去往陈平安那边,却被徐远霞一把抓住胳膊,轻声提醒道:“我们继续聊我们的,那边的事情,绝对不要掺和,咱俩最好就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然后大髯汉子看到那位青衫儒士向他们望来,微笑点头致意。
徐远霞连忙抱拳还礼。
齐静春笑问道:“前辈可是白帝城的琉璃阁主?”
柳赤诚点头玩味道:“怎么,听说过我的大名?是不是臭名昭彰,在中土神洲早已是烂大街的名声了?”
齐静春摇头道:“我曾经游历黄河大水,在河畔与白帝城城主见过一次,便聊到了前辈。”
柳赤诚突然破口大骂道:“放你的屁!我大师兄怎么可能出城见人?!就我大师兄的脾气,就算是那些个文庙里头的神像老头儿,慕名而往,登门拜访,大师兄在历史上也从未主动出城迎客,最多就是在城头彩云间露个面而已,那就已经算是卖了你们儒家天大面子,你们俩还二人相见于大河之畔?好小子,吹牛也该有个底线!”
齐静春哑然失笑道:“城主还曾邀请我手谈三局,只是当时我临时有事,必须要马上返回学宫,便先欠下了,不曾想在那之后,我就再没有机会重返白帝城,实属无奈。”
柳赤诚抬起双手,使劲揉着脸颊,一肚子火气,他虽然与大师兄决裂,再无半点香火情,可内心深处,对于那位白帝城城主,他始终心怀敬意,是一种很纯粹的仰慕以及崇拜,所以他在犹豫要不要果断出手,一巴掌拍散这家伙弥留人间的最后这点残魂神意。
既然眼前这位琉璃阁主不愿意相信,齐静春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对于这位重新现世的白帝城大妖,齐静春观感其实不差,此人第一次心生杀机,是梳水国剑客对那位年幼狐仙不分青红皂白,痛下杀手。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不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魔道中人,其实亦是不缺大风流之辈,齐静春当年数次跟随左师兄,一起远游天下山川,早有见识,当然不会非黑即白。
何况白帝城千年前那桩琉璃崩碎的公案,齐静春本就对眼前这位大妖心存肯定。
齐静春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对柳赤诚笑道:“陈平安向你拜师一事,肯定不行。但是练剑一事,如果前辈愿意教,陈平安愿意学,我齐静春乐见其成。”
柳赤诚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晃,“你现在什么处境,几你我心知肚明,几缕春风凝聚而成的那点魂魄罢了,哪怕你生前是上五境的儒家圣人,可今时不同往日,你觉得自己有本事跟我讨价还价?”
齐静春看了眼身穿粉色道袍的大妖,一看望去,就看到了柳赤诚的杀机涌现,蠢蠢欲动。
妖族本心易摇不易定,许多抉择,更倾向于顺从先天而生的暴躁本性,这便有了许多世间惨状。
浩然天下对世间大妖镇压、束缚极多,并非没有缘由,曾有人提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及“妖魅精怪,天生苟且偷生,喜欢夺万物生机,唯有人族教化,愿意慷慨赴义。”这些观点言论对于人族之外,是很难听,事实上在礼圣坐镇天下期间,不乏有学宫圣人提出建议,干脆对所有跻身上五境的大妖进行围剿,全部拘押在牢狱之中,永绝后患。只是最终礼圣没有接纳而已。
齐静春有些感慨。
归根结底,世间妖物的道理,全落在一个“活”字上,是孜孜不倦追求自己活着成为强者,无拘无束,无法无天。
而浩然天下的道理,则落在“规矩”两个字上,在规矩之内,泽被苍生。
齐静春伸出一只手,笑道:“你如果不讲理,只想要以力服人,那我可就要借剑斩去你一半道行了。”
陈平安背后的槐木剑匣,那把被他私底下取名为“降妖”的长剑,如久旱逢甘霖,欢快颤鸣,一寸寸缓缓出鞘,气冲斗牛!
柳赤诚的粉色道袍鼓鼓荡荡,眼眸里充满了戾气,浑身上下充满了磅礴妖气,笑问道:“姓齐的,你确定有机会握住那把专门针对妖族的神兵?我就算一拳打不烂你魂魄,你就不怕我一拳将陈平安拍成肉泥?”
齐静春神色如常,像是在讲述一个最天经地义的道理,“有我齐静春尚且在世一时半刻,就没有谁能欺负小师弟一点半点。”
柳赤诚哈哈大笑道:“我还不信这个邪!”
柳赤诚瞳孔剧缩。
他整个人笼罩在淡金色的光球之中。
但是在头顶上方,先是出现了一点漏洞,就像是当初一座黄河小洞天,被那人一剑劈砍出大洞的光景,如出一辙,庇护柳赤诚的这座白帝城混元金光阵,先是露出一点破绽,柳赤诚视线中,显露出小如芥子的一粒黑点,然后是一条细微黑线,最终哗啦一下彻底劈开金光大阵。
剑尖直指柳赤诚眉心处,相距不过寸余。
柳赤诚纹丝不动。
并非失去了先手,他就没有一战之力,恰恰相反,白帝城向来以道法驳杂、神通繁多著称于世,仅是身上这件媲美半仙兵的法袍,就能够让他站着不动,力扛那一剑。
但是那位单手持剑的青衫儒士,手中所持长剑,不是那把阮邛铸造的长剑,而是那把简简单单的槐木剑。
于是柳赤诚选择退一步,息事宁人。
因为那个名叫齐静春的家伙,本就没有太过咄咄逼人的意思。
属于各自退让一步。
齐静春缓缓收起木剑,放回陈平安背后的剑匣,笑道:“如果这一剑是阿良出手,或是左师兄,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柳赤诚问道:“大师兄当真出城见你?还主动邀约下棋三局?”
齐静春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