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狗尾调上扬唉了一声,“我是个娘们,又是漂亮女子,说话一贯不作数的。”
刘羡阳笑呵呵道:“别担心了,陈平安这家伙做事情还是很有分寸的。他女人缘比我好些,长辈缘比我差些,当然这只是跟我比,其实也很不错了。”
长辈缘,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宋雨烧喜欢那个自称是大骊龙泉郡人氏的外乡少年,一根筋,犟,认死理。年纪轻轻,倒是老江湖的做派。所以才有了那句“火锅就酒,天下我有”。又比如裁玉山竹枝派的白伯,既欣赏年轻知客“陈旧”的跳脱活泼,性格开朗,也欣赏年轻人的做事认真,有一股韧性,所以才会想要收他为徒,却不拦着年轻人去外边闯荡江湖,只是竭尽全力为“陈旧”安排一条退路,至今老人还想着何时能够喝上这小子的喜酒,早早备好了份子钱,约好了,坐主桌!
至于十万大山的老瞎子,大概是觉得年轻人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辛辛苦苦,同样没有炼出个本命字?老大剑仙说话好不好听?牛脾气的碧霄洞主记不记仇?玄都观里边的那些杂役道士,会觉得孙道长只是一位游戏红尘的世外高人?
就像陈平安自己所说的,那些长辈真正看中的,大概是他们年轻时候的某个自己。
有些人,心里边永远住着一个少年,明天就要出门走江湖了,后天一定可以扬名立万。
有些人,心里边永远藏着一个孩子,并不胆怯,也不懵懂,只是认为江湖没什么好的。
同理,陈平安在赵树下,宁吉,邓剑枰他们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陈平安说道:“慢慢来就是了。”
姜赦说道:“天下大势由得你说了算?”
陈平安说道:“那我有啥法子,饭总是要一口一口吃的。为人处世,眼见着的,不是大事,就是小事。不妨把大事当小事看,将小事作大事想。‘不妨’换成‘只能’也行。”
徐徐见功,久而久之,哪天不是今日无事小神仙的好时节。
昨日风波,今天还行,明天更好,后天大概就会杨柳依依,春暖花开了吧。
“换成任何一个不到半百道龄的年轻人,故作老气横秋,与我说这种空头白话的大道理,你小子,亲身经历不少,亲眼见过些场面,借事说理,勉强有几分底气。”
伸手挡在耳边,一直在偷听那边的对话,谢狗胳膊肘从不往外拐,啧啧道:“同样岁数,差不多的道龄,估计姜赦还在被人打得满地爬嗷嗷叫呢,好了伤疤忘了疼,全当没发生过。”
五言掩嘴而笑,此话不假。
宁姚带着裴钱重返夜航船,一起现身廊桥。
看得出来,裴钱心情好了许多。她却仍是不看街上的姜赦,却与妇人对视一眼。
妇人霎时间便泪流满面。
一眼等了万年,此间境遇,妇人也不好受。
她却不敢说半个字,怕吃了太多苦的女儿,觉得自己是在诉苦。
街上的魁梧男人,犹豫了一下,退回拐角的巷弄,随便坐在一间铺子门口台阶上。
陈平安背靠墙壁,也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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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州山上仙师第一人,道号“绿萍”的朱某人本在闭关,需要潜心钻研一张从遗迹中偶然而得的大符,要说破境合道一事,短时间内依旧不敢奢望,结果被搅得心神不宁,只好离开洞府,看看究竟,出门一瞧,那天象,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先是紫薇垣内如有天帝居中现身,紧接着是北斗七显二隐,先后有九道剑光直落人间,好似下旨申饬人间。
朱某人开始还很用心掐指算,竭尽道力推衍天机……罢了罢了,手指都快冒烟了,使劲抖了抖手腕,从袖中捻出一把折扇,轻轻敲打掌心,朱某人思量片刻,身形化虹,风驰电掣,御风直奔鸦山。
鸦山不是仙府,没有护山大阵一说,朱某人身形飘落在地,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过门槛了?”
林江仙笑着打趣一句道:“鼻子灵,闻着腥味了?”
朱某人说道:“林师,问你话呢。”
林江仙点头道:“破境了。”
“可喜可贺。”
朱某人抱拳使劲摇晃几下,幽幽叹息一声,“就是可怜人间,要手忙脚乱了。”
林江仙不置一词。
朱某人以心声说道:“‘我们’的那位木主,我是不是已经见过了?”
林江仙说道:“就是幽州琵琶峰的古艳歌。”
朱某人抽出折扇,一拍额头,“就知道!”
就知道你是,就知道她是!
准确来说,古艳歌,当然只是“她”行走人间的一副皮囊。
古艳歌,幽州人氏,青冥天下最新十大宗师之一。
扎一条麻花辫,挂在身前,风景绝美,如双峰对峙间有一条江河流过。
她前不久才来过鸦山,演武一场,当初还是朱某人亲自带她上山的。
朱某人问道:“她已经能够自由行走天下了?”
林江仙说道:“貌似道祖以前也没怎么管她,大概是有个口头约定吧,具体内容不好猜测。只是我刚到青冥天下那会儿,提剑登门,郑重其事找她聊过一次。跟她也有了君子之约,只要我不点头,她就不可以离开洞天在幽州随便乱逛。后来我见时机成熟了,就让戚花间递了句话给她。”
朱某人问道:“我若是单独对上……她们?”
林江仙说道:“还是不太够看。”
朱某人自嘲道:“我本以为自己境界够高了,孙观主是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朱某人是板上钉钉的天下第十一,即便这个名次,水分很大,可不管怎么说,真心不低了。”
林江仙说了句奇怪言语,“一个人并不能控制影子的长短。”
朱某人喟然长叹道:“然也,的确跟贫富穷达没有关系。”
朱某人自怨自艾起来,“难怪难怪,都对上了。怨不得你不事先提醒半句,是我自己鬼迷心窍,被美色蒙蔽了双眼。”
古艳歌祖上都是仵作,喜欢去沙场观摩战阵厮杀,擅长内观法,对人身经脉极有研究。
朱某人突然说道:“林师?我们?”
林江仙笑道:“难道不是朋友吗?”
与强者相处观其道,和弱者同行护其道,与同道论道。
大夜弥天又如何,酒满杯深,呼朋唤友,搓一顿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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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航船靠岸宝瓶洲,西岳地界的神君佟文畅,神号大纛。
天蒙蒙亮,一座不起眼的土地庙外头,正坐在台阶上吧唧嘴抽旱烟的老人,麻衣草鞋。
蹲在一旁的土地公,反复询问昨夜天上的星象到底咋回事,抽旱烟的沉默老人,被烦的不行,就说你一个土地爷,管天上的事做啥子,想上天啊。
那土地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佟老儿,你说话再这么损,小心我明早就搬去北岳,看以后还有没有人陪你唠嗑!”
供奉金身神像的西岳主殿那边香火鼎盛,佟文畅就经常来这边散散心,谁陪谁唠嗑不好说。
佟文畅淡然道:“搬去北岳?你有钱么你,那点家底,喝得起几次夜游宴。”
土地公悻悻然,“那你借我点。”
佟文畅懒得搭腔,只是瞥了眼西边海岸,说道:“你立即去庙里避一避。”
土地公伸长脖子,顺着佟老儿的视线望去,“谁啊?砸场子的?不能够吧。”
佟文畅说道:“大骊国师一行人。”
土地公一脸震惊道:“崔国师?!”
佟文畅说道:“是崔国师的小师弟,由陈平安继任大骊下任国师了,这件事,朝廷那边一直瞒着外界,只有极少数晓得,你听过就算,别外传,出了纰漏,就是皇帝陛下龙颜震怒,我担待不起,说不得还要落个管教不严、驭下无方的罪责,到时候借你点盘缠,卷铺盖去披云山讨口饭吃?”
土地公怯生生道:“让我见一见新任国师也好啊,乖乖躲在你身后,闷不吭声便是了。”
镜花水月,山水邸报,
佟文畅挥了挥烟杆,说道:“赶紧回,也别想着趁机偷瞄几眼,大骊国师就是大骊国师。”
土地公见佟文畅神色凝重,也不敢造次,立即施展缩地神通,回了祠庙金身神像里边,绝不敢擅自窥探外边的动静,佟老儿是一个极没有官气的山君,那么当他反复提及“国师”一词,在山水官场浸淫多年的土地公,心里便敞亮了,佟老儿极为认可陈剑仙继任大骊国师一事。
一道道身影落在此处,莫名其妙多出这么一大帮子人,闹哄哄的,佟文畅收起旱烟杆,缓缓起身,问道:“国师,这几位是?”
不等陈平安答话,姜赦冷笑道:“武把式,会点花拳绣腿。跑江湖的小卒子,没有道号。侥幸跟姜老宗主是一个姓氏,我这种乡野粗汉不懂礼数,神君地位尊崇,别见怪。”
话说还挺冲。
佟文畅笑了笑,手攥老旧烟杆,拱手抱拳,“西岳佟文畅,见过姜道友,幸会。”
姜赦无动于衷。
妇人立即扯了一下袖子,姜赦依旧板着脸,妇人不依不饶,又扯了一下。姜赦只得不情不愿抱拳还礼,“给你脸了。”
佟文畅不以为意。山上脾气古怪的人多了去,计较不过来。何况他自己不就是?
谢狗伸手挡在嘴边,拆台道:“五言,你男人闷了这么些年,攒下好多脸皮,这里给一点,那里给一点的,够不够分发啊,真当是咱们落魄山右护法的瓜子么。”
五言打趣道:“脸皮不够,早年给某人拎着甩,脸上不就早开花了?”
谢狗恍然道:“难怪难怪。倒是跟咱们山主在某地,有那异曲同工之妙。”
姜赦眼皮子微颤。
陈平安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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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俱芦洲骸骨滩,鬼蜮谷的羊肠宫,地处偏远,是捉妖大仙的道场,以前稍显寒酸的三进院落,去年好不容易扩建为五进,当时一贯老道模样示人的宫主,翻了黄历,选了个黄道吉日,使唤几个小的,在门口放了几串爆竹。与那些山上道友,发了好些烫金请帖,都没人来道贺,本想靠这个挣回点本钱的盘算,还是落了空。以前鬼蜮谷,乱归乱,却也不全是钻钱眼里的。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呐。
日上三竿的时分,蓄山羊胡的捉妖大仙双手负后,他化名卓成仙,至于妖族本命真名,前些年在披麻宗录了档的,在这一亩三分地,还是喜欢尊称他一声老仙。
缓缓踱步到羊肠宫门口,门外俩傻子一个杵着不动,怀抱一杆木枪,跟钉子似的,一个躺地上享福,双手作枕头,翘起二郎腿,用荤话唱着小曲儿。这位自号捉妖大仙的老宫主,瞧见这份年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蠢,一个油,就没一个是有出息的!羊肠宫如今拢共十来个所谓的常驻道士,尽是些出工不出力的惫懒货色,不过话说回来,它们若有大好前程,就不必来羊肠宫混日子了。
名义上的弟子,就门口这俩废物,以前莫名其妙死了个,后来补了一个,对当年的鬼蜮谷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一身道袍两撇胡须的老仙站在门槛里边,没有出声,压了压火气,幽居道士,这点修养还是有的,不管怎么说,自家羊肠宫的境遇,比起积霄山和铜官山,还有那位避暑娘娘的剥落山,以及那些一个个遇劫而灭、身死道消的道友们,到底还是要好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自己好歹还有个稳当的地盘。
那个躺地上晒太阳的高大精怪,懒洋洋道:“师兄,咱们羊肠宫是一窝的精怪,师父偏要取个捉妖大仙的道号,咋想的,贼喊捉贼么?要我看啊,羊肠宫香火这么差,估计就是师父的道号取岔了。”
一旁瘦竹竿似的师兄,始终腰杆笔直站在原地,慌慌张张说道:“师弟,别这么说师尊他老人家。”
以前自己是师弟,如今成了师兄,不过躺地上那位也从不把他当师兄就是了。
那师弟悠哉悠哉晃着腿,嗤笑道:“咱们这羊肠宫啊,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老仙轻轻咳嗽一声,迈步跨过门槛,眯着眼睛,双指捻动胡须,文绉绉一句,“有无发现可疑人物,鬼祟窥探吾家道场?”
那个当师弟的高大精怪,一个鲤鱼打挺,脚尖一挑地上木枪,攥在手中,脸不红心不跳,“师尊,是师兄的主意,他说咱们羊肠宫是清净修道的好地方,反正客人不多,不如师兄弟轮着休息,不会耽误事。”
比一根木枪好不到哪里去的瘦小鼠精欲言又止,仍然没说什么。只是想起师尊的问话,老老实实回答一句,“启禀师尊,弟子看门不敢懈怠,今日门口这边并无任何可疑人事。”
老仙都懒得正眼瞧那两根杆子,冷笑道:“就他有这脑子想出偷懒的法子?真有倒好,为师就该去大殿那边烧高香了。”
高大精怪点头哈腰道:“师尊法眼。”
瘦小鼠精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