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处青冥天下古战场遗址,前不久便有道士得道,走了条功德圆满的道路,跻身十四境。
姜尚真茫然。
郑居中置若罔闻。
崔东山只得帮周首席解释几句,大概是一场内讧,两军厮杀,无一士卒不是精锐,元气大伤,王朝国势就此衰败。
崔东山好整以暇,在那充满蛮荒气息的上古大泽道场内,吐出一口雪白茫茫的雾气,如一尾白蛇游走,自缠自绕如打绳结。
与此同时,崔东山小心翼翼从袖中取出一支卷轴,攥在手心,却没有着急打开这件落魄山镇山之宝,剑气长城遗物。
聊天归聊天,姜尚真手上也没闲着,坐镇一座古遗迹炼化而成的“柳荫地”,盘腿坐在蒲团上,张嘴一吐,便有一口刚刚炼化没多久的金色剑丸现世。
扶摇洲一役的白也,镇守白玉京的余斗,还有此时此刻的姜赦。
三场惊世骇俗的围杀,二显一隐。
前两场,都直接影响了天下走势。
不知这一场,又会带给人间怎样的深远影响。
姜赦欲想重返巅峰,恢复兵家初祖修为,便要承担有可能被第二场共斩的劫数?
崭新人间的第一位十五境,哪怕是伪十五境,都要承担极大的劫数。至于第二个,就要轻松许多了。
飞升境合道十四境一事,争先恐后,一步慢步步慢。但是老十四们再往上走,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姜尚真神采奕奕,自言自语道:“恰逢其会,与有荣焉。此战若是不死,姜某人也算不枉此生了。”
崔东山瞥了眼始终神色漠然的郑居中,微笑道:“回头我亲自摆摊天桥说书去。”
浩然天下的郑居中,青冥天下的吴霜降,五彩天下的宁姚。这就是三位十四境修士了!
稍微腾出手来,将那陈平安一拳打入地底深处,姜赦依旧神色自若,问道:“你们几个,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白玉京那帮算卦的,不愧是吃素的。只差没有把落魄山翻个底朝天了,还是这般后知后觉?
邹子也真沉得住气,先前在青冥天下逐鹿郡古战场相逢,只字不提。
好问,问出了姜尚真心中最想问的问题,将那勾搭换成结盟更好些。
姜尚真也是十分好奇此事。山主没跟他打过招呼啊。
在那中土文庙泮水县城渡口,郑先生跟自家山主结伴而行,此事倒是世人皆知。
崔东山微微皱眉,下意识揉了揉眉心红痣,思来想去,稍稍宽心几分,不管怎么说,有郑居中和吴霜降助阵,胜算更大。
郑居中去过一趟落魄山,当时老秀才和崔东山都在山上。但是那次相逢,郑居中没有怎么谈正事,至少没有跟他聊到兵家归属。
至于郑居中谋求兵家一事,从他让韩俏色返回白帝城多读兵书、她也当真与陈平安购买兵书,崔东山就有所察觉,郑居中有可能对兵家有想法,但是崔东山还真算不出郑居中会这么直截了当,直接就要干死姜赦。
扶龙变成了造反?
不比凡俗夫子心思繁芜的起心动念,起起落落没个定数。大修士的心思一动,往往会直接牵扯到一时一地的命理变化,宗门气数、王朝国势甚至是一洲气运都要跟着有所动静,真正得道之士的某个决心,此事恰似那市井俗子的“破相”,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知是谁说过一个形容,大修士道心一起,天地就会还以颜色。
姜尚真此刻还是一头雾水,自家山主怎么就跟姜赦打生打死了。
倒是不耽误周首席接下来果断出剑。此战过后,小陌还怎么跟自己争首席?
天地中央的战场上,陈山主与那姜赦两道模糊身影每次相撞,都会激荡起周边无穷拳意,导致整座天地都跟着摇晃不已。
姜尚真置身于道场小天地都觉得耳膜震动,气闷不已,忍不住以心声问道:“崔老弟,我行不行啊?怎么感觉要凑数。”
感觉往那战场丢个止境武夫或是飞升境修士进去,根本不够看。可别帮倒忙。
崔东山没好气道:“别怀疑,要是那把新得飞剑不济事,老观主有意拿你开涮,你就是个凑数的。”
姜尚真一时语噎,有些心虚,“你呢?”
崔东山微笑道:“我可以朝姜赦满嘴喷粪,用言语乱他道心。”
姜尚真本想附和几句,只是见那崔东山嘴上调侃,神色却是无比肃穆,难得见到这般形容的崔东山,姜尚真便开始闭目养神。
今天的郑居中实在太怪了,崔东山总觉哪里不对劲,好像临时想起一件紧要事,自言自语道:“难道想岔了?这家伙也要起一条归拢众多支流、重整道统的……崭新大渎?!”
诸子百家,几乎都有一两位众望所归的祖师爷,对自身道统拥有持续深远的影响力,例如商家的范先生。
阴阳家,有中土陆氏和邹子各占半壁江山,双方针锋相对。此外小说家,农家、药家等,也能融洽共处。
即便是与儒释道统称“三教一家”、能够单独从诸子百家中摘出来的兵家,中土祖庭汲县磻溪与天下武庙一起尊奉姜太公为主祭,拥有七十二位历代名将作为从祀,共享人间武运香火。
唯有法家,是个特例。
一直没有名正言顺的祖师爷,导致法家更像一个松散的学派,代代有高人,但是历史上能够善终的法家,屈指可数。这也使得法家一直陷入实与名不与的尴尬处境,得势之时极其强势,比任何显学更有世俗权柄,但是往往昙花一现,朝令夕改,无法长久。再者法家内部道统始终无法统一,宛如经常江河改道,侵吞支流,主干河道与支流混淆不清。比如宝瓶洲青鸾国那位大都督韦谅,就是一位被崔瀺相当倚重的法家名士,曾经帮助老王八蛋立碑一洲山巅,功勋卓著,前不久担任大骊陪都的刑部尚书。若是询问韦谅“家法”如何,相信韦谅也很难说自己具体是师承法家某一条道脉。
崔东山神色凝重,暂时按下心头疑惑,亏得郑居中是在己方阵营,不然有的头疼了。
吴霜降法相将天地大道缺漏一一补上,免得被姜赦随随便便走脱了。
真身站在法相肩头,吴霜降俯瞰远处战场,手中多出了一件貌似青铜材质、锈迹斑斑的古老兵器,横刃。
吴霜降盯住那位兵家初祖,“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旧路不通,该易帜了。”
别说是局中人的姜赦,便是姜尚真这种暂作壁上观的看客,都觉吴霜降一句话,杀气腾腾。让他都感到阵阵冷意,背脊生寒。
先不谈郑居中,吴霜降曾是武庙陪祀名将,与姜赦同是兵家,当然是半个“自己人”,无非是这条兵家道脉历史的上游与中游。
故而此战,不管影响天下大势有多深远,只说当下,别看吴霜降言语神色如何随意,此战何其孤注一掷,何等杀机四伏。
郑居中不言不语,只是朝吴霜降点点头,示意可以动手了。
我自会兜底,负责对付姜赦用以换命的杀手锏。
吴霜降心领神会。
今日一战,共斩姜赦,篡其位,夺其名,得其实。
新旧争道。
入室操戈!
第1148章 休要略过不提
夜航船如一叶浮萍大海中。
刘羡阳好像在神游万仞,小陌负责盯住那位姜赦的道侣,谢狗坐在台阶上打哈欠,妇人的眼神则时常在裴钱身上流转。
院内气氛略显沉重,老秀才突然说道:“裴钱,陪我散散步。”
裴钱点点头。
庭院有侧门可以通往别地,只是这座月洞门却上了锁,老秀才装模作样从袖子里摸摸索索,背对众人,好似掏出钥匙开了门,推门而入,裴钱跟上。
不同于先前院子的寒酸,此处可谓别有洞天,典型的公卿宅第,高梧绿竹,颜色苍翠,上下皆清,一墙稍空,补以玉兰,想来炎夏做客人间,暑气不敢到此串门。
老秀才环顾四周,笑道:“东家也太小气了。若能读书其中,开启幽窗,天光与青绿一并涌入,字俱碧鲜,真是开卷有益。”
裴钱收起思绪,解释道:“听小师兄说过,灵犀城上任城主是位女子,她对苏子和辛济安先生的词,都能批评一二。估计这处是她的读书处,夜航船作为大东家,不好随随便便让给师父作为私宅,不然就有人走茶凉的嫌疑。”
老秀才点点头,恍然道:“这就说得通了,否则我非要跑到船主东家那边絮叨几句,有枣没枣打一竿再说。”
那株玉兰正值花期,花时地上如积雪。
老秀才双手负后,站在树下,自顾自笑了起来,轻声道:“上次文庙议事,对峙的,是两座天下,声势阵仗很大。出风头最大的,当然还是平安了。托月山那边,又是拉郎配,劝你师父去蛮荒,就可以帮你们多认几个师娘,又是摆足架势,愿意将高位王座虚席以待,搞得好像你师父今日去了蛮荒,明天就可以坐二三把交椅,甚至斐然好像都肯让贤,周清高对你师父的仰慕,如今更是两座天下皆知,恨不得代师收师叔了。”
“诸如此类,林林总总。有些听闻此事的浩然修士,觉得荒诞,倍感滑稽,误以为蛮荒乌烟瘴气,做什么都是胡来的。你却不要觉得是那些大妖在开玩笑,故意调侃你师父,蛮荒那边是真想拉拢他这位末代隐官。扯起一条曳落河,剑开托月山,抢走一轮皓彩明月,单对单,做掉了蛮荒大祖的首徒,需知那元凶还是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蛮荒只认强者,既然能认白泽,就能认陈平安。不说斐然,只说萧愻好了,若是平安去了蛮荒,你看她开不开心,肯定会的,她是叛出剑气长城,陈平安却是叛出了剑气长城以及浩然天下,光凭这一点,萧愻就要对你师父刮目相看,视为同道中人。”
老秀才娓娓道来,裴钱耐心听着,问道:“文圣老爷,礼圣先生盯着这边吗?”
老秀才摇摇头,“没在看了,怨不得他不担事。毕竟天外还有燃眉之急和心腹大患,一个不小心,就会让三教祖师的散道之举,功亏一篑。”
能够分出心神来这夜航船,与姜赦对话几句,礼圣已经冒了不小的风险。
听过老秀才的解释,裴钱理解是理解,却还是有些难以掩饰的失落和忧心。
老秀才伸手揉了揉脸颊,开始移步往外走,“这件事,是我做岔了,十分差劲。”
裴钱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言语咽回肚子。
老秀才却没有自己的过咎轻轻放过,继续说道:“推本溯源,有今天的为难,还是我当年把事情想得简单了,自认还算周全,不顶事。实不相瞒,关于你的来历,平安一直被蒙在鼓里,我却是清楚的。要不是我的提议,观道观那边,碧霄道友就不会安排诸多巧合,让你与陈平安相见,一起离开藕花福地,成了师徒。你们今天也不会如此揪心。我那会儿总觉得姜赦万年刑期将满,到时候出山,难免满肚子怒气,就想着找个稳妥办法缓冲一下,免得人间再起干戈,所以处置这件事,我大有私心,极为事功。”
老秀才一手握拳,轻轻敲打手心,“想着这么做了,对平安,人生路上做人做事总是想着先吃亏的关门弟子,能够提前获得一张护身符,在兵家初祖那边赢得些许好感,攒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在乱世里边,赢得先手。比如平安独自守着剑气长城那些年里,我就一直希冀着姜赦可以出手帮忙解围。”
“对裴钱,能够跟在平安身边,多走走多看看,眼界一开,性格就不会过于执拗,朝夕相处,久而久之,耳濡目染,完全就是一个从书香门第里边走出来的孩子。有学养,有家教,有担当,早晚会是那巾帼不让须眉的大家闺秀。我对平安的耐心,还有裴钱的潜质,都是很有信心的,只要他认可了你,就一定能够照顾好你,至少可以带给裴钱一个平平常常的童年,走过远路,落定了,就要去学塾读书,下了课,家里有和蔼的长辈,身边有可以聊天的投缘朋友。慢慢来,不必着急长大。”
“对姜赦和他那位道侣而言,好似凭空多出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若能一家团圆,怎就不是苦尽甘来了。确是我一厢情愿,把人心想得简单了。”
“至于你在竹楼跟崔先生学拳,还能赢得好几次武运,等于提前跟姜赦相见了,平安想不到,我更想不到。”
“陈平安是在教徒弟,不是在跟他们抢女儿。有一说一,单说这件事上边,算不得姜赦将好心当成驴肝肺。是啊,我怎么就可以保证,他们自己来教女儿,不会更好?所以此事一开始就是我理亏,却要你跟平安两个孩子来担责,天底下没有这样当长辈的道理。你们作为晚辈,不觉委屈,却不是我可以蒙混过关的理由。”
听到这里,裴钱终于忍不住想要说几句心里话,聚音成线,密语道:“师公,其实我遇到这种事,并没有那么难受,就是有点莫名其妙。姜赦他们两个,我只当是路上偶然相见的陌生人。我可以保证,不是为了让师公宽心才故意说这种话的,的的确确是我的真心话。我心里真正难受的,是让从小主意就很定的师父,都要思虑重重,如果……”
裴钱本想说一句,如果可以的话,师父不嫌她拖累,这场架,必须算她一个!对她而言,天大地大,师父最大。
老秀才摆摆手,打断裴钱接下来的言语,轻声道:“莫要带着情绪说气话,容易伤人伤己。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自己。”
裴钱默然。
既散步也散心,老秀才带着裴钱一起走出了这座宅第,走在略显冷清的街上,回望一眼府邸匾额,缓缓道:“真正的富贵气,不在金玉满堂,珍宝字画,各色物件,如何琳琅满目。一时得势的权贵豪门,相较于那些君子之泽能够绵延三代、甚至五世之上的世族门阀,差就差在底蕴上边,需要修身有家学,治家有家法,姓名有族谱,祭祀有家庙祠堂,为人处世有祖训。”
裴钱点头道:“记得师父说过什么叫他心目中的书香门第,就是家里书多。孩子从小就觉得读书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一个人若是不读书才是奇怪的。不必计较书上各代大家钤印的藏书印多不多,也不必过于计较某部书籍的书坊刻本是否精良、是不是孤本善本,最重要的,是要自家先人在那些书上的批注要多些,后世子孙翻书读书,就可以看到极多的读书心得,能够把一本书吃得更透,理解更深刻,可以算是第二场‘开蒙’,即是家学秘传,可谓治学的独门心法了。”
老秀才抚须而笑,赞叹不已,笑道:“山下门户,一家之主,能够管好三代人,就算足够厉害了。”
“为落魄山和青萍剑宗作百年计,平安已经做到了。要想更长远的作千年计,就需要你们的弟子、再传弟子们,以身作则,做好表率。山上山下道理总是相通的,只肯遗留钱财给子孙,是兴家是败家不好说,哪怕是留下万卷书,子孙看书与不看也还是两说,但是言传身教,做个正人,才有祖荫,立下几个好传统,才是田产,代代相传,子孙宝之。”
如今落魄山与青萍剑宗,上山下宗各自都有了三代弟子。
就是不晓得第四代弟子的第一人,又会是谁?届时那人岁数多大,是否剑修?总之值得期待。
不知何时,刘羡阳偷摸跟上来了,“娶妻娶贤,一旺旺三代,就是不知道以后谁家好儿郎,祖坟冒青烟,能够娶了裴钱。”
裴钱翻了个白眼。
刘羡阳以心声问道:“文圣先生,知不知道刘幽州?”
老秀才愣了愣,“啊?”
刘幽州这孩子好眼光啊,刘聚宝烧高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