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流露出赞赏神色,笑道:“信命却不认命,是个好习惯。”
马苦玄以心声问道:“怎么说?”
周密答道:“有点麻烦,抽丝剥茧已经不易,就怕茧外有茧。我大致可以推断出此地是幻境天地之一,另外还有数十个候补之多,目前被我寻见根脚的,就有三十二个,虽说它们的坚固程度肯定一般,还不如这座剑气长城,但是被他在关键时刻拿来碍手碍脚,坏你的企图,总归不是什么难事。”
马苦玄点点头,“这家伙从小就心思重,擅长伪装,狡猾得很,论城府,当年宋集薪给这个邻居提鞋都不配。不愧是同道中人,我是装傻子,他是装好人,当年我们都成功了。”
陈平安好似猜出他们的意图,略带几分讥讽语气,微笑道:“给你们机会不中用啊。”
周密突然以心声说道:“要小心了。”
马苦玄嗤笑道:“小什么心,你继续破解屏障,能够一股脑儿彻底打碎是最好,不成也无妨。我反正是不惯着他了。”
霎时间天地变相,碧空万里,婵娟可爱,全无一片雪花,本来积雪厚重的大地,顷刻间亦是不见半点雪白。
与此同时,城头之上,一线横切而过,不见半点剑光。
横线掠过的高度,恰好就在马苦玄和周密的腰部位置,好似有无形剑仙,一剑挥出,横切天地。
那周密神色自若,只是站在原地,任由身躯被拦腰一切为二,上半截身躯稍稍,没有出现血肉四溅的景象,身躯也非幻景,剑光所斩确是实物,只是被斩开的两截腰部缺口处,分别从中流泻、浮溢出一阵阵炫目的琉璃光彩,两道光彩一升一降,貌似是试图自行衔接在一起,重新拼凑起这具形体,却被那股遗留剑意阻拦了道路。这副身躯就像是个“草包”空壳,只是这皮囊下的草包,可就是名副其实的价值连城了,竟是那由大量金精铜钱炼化而出的琉璃身躯。
似乎得到了马苦玄的某种授意,周密伸手就要将那颗枣核大小的袖珍“雷池”握住,又是一道剑光直落城头,将这周密当头劈开,本来只是分为上下两截的身躯,变成了四份,这两次剑光,其实都不能说是一条或一道了,而且一个完整的巨大切面,剑光横贯整座小天地。
剑光绽放极快,一闪而逝,连绵不绝,一斩再斩,将那周密形态斩得七零八落,纵横交错的剑光遗留在原地,使得城头周密变得支离破碎,只是保持一个大概的全貌,惨不忍睹。
马苦玄身形却是消逝不见了,陈平安蓦然转身,就是一剑递出。
高空中一粒微尘般的存在,瞬间变化出一尊身高千丈的巍峨法相,一脚朝那大地上略显渺小的陈平安狠狠踏去。
马苦玄这尊披挂五彩宝甲、法相威严的身外化身,从脚底至肩头,被一撩而起的剑光切豆腐般,毫无凝滞斩开。
剑光不止是破开法相,剑气还向两侧轰然散开,宛如有一双巨灵大手,硬生生将马苦玄的那尊法相身躯向两侧撑开。
陈平安微微皱眉,换成一般的同境修士,在自家天地内,被一剑斩开法相,倒也正常。
可马苦玄不是一般的仙人,金身不该如此脆弱不堪才对。
就在此时,陈平安心弦紧绷,电光火石之间,念头急转,最终选了一个折中的法子,避而不战,敛了行踪,隐匿起来。
原来见到那城头之上,周密瞬间恢复如常不说,整个“人”变得无比真实,气势更是浑然一变,狗日的,简直比周密还真。
陈平安那一瞬间,都要以为当年马苦玄其实已经跟周密勾结在一起,作为留在人间的后手,只等今天,来杀自己,强取豪夺半个一。
那周密面带笑意,神色无比写意,随随便便高举手臂,双指并拢,便是一划而下。
直指陈平安所站位置,陈平安前脚刚走,后脚城外大地之上,便出现了一条无比深邃的沟壑,一直蔓延出去。
整座笼中雀天地差点,当真只是差点,就被破开了,沟壑最深处,与最远处,皆已即将触及天地的边界。
隐去行踪的陈平安心神震动不已,皱眉不语。
难道真是周密?
否则这一手,不是飞升境的山巅大修士,根本无力造就出这种局面。
耳畔听见马苦玄言说“出来”二字,如同言出法随的道家圣人,陈平安就被从一处秘境中拖拽而出,被迫现行。
云海滚滚,一只金色手掌搅出一个窟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向悬在半空来不及躲避的陈平安。
一剑递出,确实穿透那只大如山岳的金色手掌,仍是裹挟巨大声势一砸而下,陈平安只得对了一拳。
大地震颤,尘土飞扬,被砸下的陈平安单膝跪地,位于大坑中心位置,呕出一口鲜血。
马苦玄说了自己不学拳,为何这一不好说是术法还是神通的一掌,威力不弱于曹慈的拳法?
不用转头,陈平安反手就是一剑。
却被那如影随形的周密,轻而易举以双指捻住夜游剑的剑尖,周密抬起手,便有剑气凝为长剑,回礼一剑,斩向陈平安的肩头。
陈平安身形化作十数道剑光,倏忽间在百余里之外重新凝为真身。
下一刻,只见大地之上,仿佛未卜先知的马苦玄拉开一个拳架,已有一拳朝向自己递出。
拳罡浩荡,不可匹敌,
在这一拳和陈平安之间,如有数百块镜面砰然碎裂开来,向四方溅射,景象绚烂。
这就是占据天时地利的优势了,哪怕有临时设置的群镜长廊阻拦此拳,陈平安仍是需要缩地横移才避开那道拳罡。
十分古怪,那周密掐诀,念了一个撤字,先前大地之上的沟壑瞬间消失,好似时光倒流,恢复如初。
马苦玄朝陈平安勾了勾手指。
陈平安刚要言语,周密缓缓前行,笑道:“城头刻字者的剑术,陈剑仙教人失望啊。”
陈平安说道:“连我的名字都不敢说出口,是怕我找到你的隐匿之地,还是担心被真身察觉到蛛丝马迹,他一个念头,就崩碎了你这副琉璃金身?”
周密说道:“我不敢对你直呼其名,陈剑仙就敢对周密直呼其名了?”
陈平安洒然笑道:“我是废物,不妨碍你更废物啊。”
周密说道:“我看过一本书上的两个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能活下来不是因为他们是主人公,而是因为他们能够活下来才是主人公。”
“一个故事发生的背景,起始于一个叫槐黄县城泥瓶巷的地方,主人公,姓陈。”
“更前边的另外一个故事,开始于中土神洲的一个书香门第,转折于剑气长城,最多篇幅在蛮荒天下,收官于浩然,结局暂时未定。”
陈平安突然说道:“明白了,好手段。”
第1096章 璀璨
不管陈平安是真知道还是装明白,马苦玄确实被诈了一下,趁着马苦玄随之心念微滞、稍稍一愣的缝隙,陈平安如获大赦,笼鸟脱困,迅速移步后撤一步,涟漪阵阵,身后凭空开启一道门户,陈平安身形没入一处被那周密比喻成蚕茧的山水秘境中,就此离开剑气长城这处幻象天地。
视野中瞬间失去了那一袭扎眼的鲜红颜色,马苦玄看不真切,却是没有半点着急神色,周密却是一眼看出了门道,解释道:“用上了搬山手段,是让山来就我的神通,他那一步挪动,只是故意为之的障眼法。简而言之,他在自家地盘上,可以随时切换秘位置境,比起缩千里地脉于方寸间,要更直截了当,更隐蔽。寻常同境之争,立于不败之地。”
马苦玄说道:“光阴有限,废话少提,带我追上去。”
周密笑着点头,往自己轻轻头上一拍,便有三花聚顶,幻化为一顶好似将白玉京、仙簪城、托月山等地拼凑而成的金色道冠,气象万千,马苦玄收敛身形如芥子大小,化作一条虹光,掠入道冠中,如一尊远古神灵坐镇天庭中央。周密定睛一看,循着陈平安道气留下的那条蛛丝马迹,大步流星,双手硬生生扯开一道门扉,闪身进入其中,来到了一处小桥流水人家的繁华市井,附近就有个酱园子,街上凡俗只要靠近周密,便如积雪消融,自行化作虚无。
周密一挥袖子,便有一股磅礴气机横扫出去,这处天地之内所有行人、建筑、山头悉数被削掉“上半截”,周密再跺脚,此地“下半截”人间便好似鳌鱼翻背,处处崩塌凹陷,竟是眨眼功夫便沦为废墟,万物一并化作齑粉尘埃,飘散天地间,极远处,一粒光亮一闪而逝,周密微微一笑,找到了,端坐在金色道冠中的马苦玄手掐剑诀,便有一条剑光在空中如龙走水,掠出了“山顶”,剑光轨迹看似蜿蜒曲折,实则是暗合一条光阴流水的河道,等于是顺水直下,故而这才是最直最近的道路。
一线剑光便在千万里之外,砸中那粒躲闪不及的光彩身形,后者以拳罡对剑气,负隅顽抗,一攻一守,当场溅射出一朵水花。
马苦玄明显听到那家伙骂了一句娘,骂骂咧咧,如一头丧家之犬,狼狈窜入别地藏身,继续避其锋芒,先拖延时间,再寻求破敌之法。
周密说道:“对方估计已经确定我并非周密真身了。”
若真是周密以马苦玄作为衔接天地的人身渡口,来此算计陈平安,不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在剑气长城那边就已经收尾了。
马苦玄恼火道:“我还以为你最后那番言语,是只有你才能说得出口的话,可以让他更加认定你是真身,不曾想反而让他起了疑心?”
周密微笑道:“是你画蛇添足了。我当时就提醒过你见好就收,本该一假到底,便是全盘真实。就像一幅手法细腻的工笔山水画,偏要捕笔一朵写意花卉,任谁见了都觉得不妥。”
言语之际,周密早就一步跨出,这次是直接以身躯撞破两座幻象天地间的屏障,越界换地,周遭出现琉璃崩碎般的绚烂画面。
大雨滂沱,一支逃难车队,泥泞道路上,两旁散落着可能是自己滚落、也可能是被车夫仆役推下的箱子,许多打开的箱子,摔出书籍,这些传承有序、钤印众多的善本,熬过了火灾、虫蛀,却逃不过这场兵劫,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比古董更不值钱的,大概就是书本了,又重又换不了钱,不丢它们丢什么。
头顶金冠的周密蹲下身,拿起一本沾满黄泥的软烂书籍,马苦玄催促起来,赶紧揪出陈平安的行踪,周密让他不急,快速翻开书页,伸出手指在一个“陈”字上边按住片刻,之后又在别页找到其余平安两字,再轻轻抖腕,一本号称一页价值一两金的善本就这么被抖落殆尽,只余下三个金色文字,悬在半空中。
周密随后轻轻跺脚,用上了类似召请神灵、敕令土地的手段。
那三个金色文字摇摇欲坠,神采黯淡,最终变成毫无光亮的灰烬,随着雨水坠入泥地,却仍是不见陈平安身影。
马苦玄捧腹大笑道:“是你火候不够,还是陈平安这家伙的金身,太沉得住气?”
周密笑了笑,便又地上挑了几本书,重新从白纸黑字的书中,凑成“陈平安”这个名字。
再快速从书页上翻出“落魄”和“山”,再分别从“神隐”中取隐字,“宦游”中取官字。
免得再次出丑,周密干脆还将“剑气长城”与“骊珠洞天”和“泥瓶巷”一并组词拼出。
如此一来,周密身前便悬空了两道神光流溢的宝箓,分别写明“落魄山陈平安”,“剑气长城隐官”。
此外符箓各自犹有一行小字的旁白注脚,泥瓶巷,骊珠洞天。
周密说道:“必定功成。”
马苦玄心领神会,等周密嘴唇微动,再下了一道敕令,守株待兔的马苦玄便率先一拳递出,依旧是曹慈的拳路和力道。
拳意要比中土文庙那场青白之争中的曹慈高出一筹,显而易见,当时无论曹慈还是陈平安,双方默契,都没有全力施展手脚。
被强行征召而来的陈平安,由于不知马苦玄会施展什么手段,无法对症下药,就很难还以颜色,只能是尽量防御,身上一件鲜红法袍之外,漂浮着数以万计的各色符箓,层层叠叠,宛如数十条符箓长河,缠成一个圆球,将真身护在圆心。可惜手段虽多,仍是被马苦玄那一拳将符箓河流打得粉碎,光线扭曲,景象紊乱,陈平安却只是瞥了眼那个周密,抬起双臂各挡在身前,随后身体就像一块石子,重重撞在了一块被拉伸开来的帷幕棉布上边,拽得围布向石子中心处凹陷聚拢过去,天地山川和人物建筑都积压在那些围布褶皱中间。
马苦玄抬手,无数条金色闪电,疯狂轰砸在那个大坑底部的中心地界。
周密再下了一道敕神法旨,将此方天地的“地主”陈平安强行召回。
从周密眉心处掠出一道紫色剑光,直刺陈平安的头颅,近在迟尺间,避无可避。
陈平安只得稍微转头,纤细剑光便在脸上割破出一道深可见白骨的伤口。
这场架,马苦玄可谓稳占上风,联手周密,打得身为东道主的陈平安,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等到那张敕神符箓灵光耗尽,陈平安终于恢复自由身,遁入无垠虚空中,周密却是再次如影随形,更换地盘,现出一尊法相,脚踩大地,便将脚下一座山岳踩踏成粉末,低头弓背,以后背撑开天穹帷幕,法相身披金甲,变成一个手持雷电长鞭的万丈神灵,一鞭落地,鞭梢再卷了几卷,数次鞭挞地面,眨眼功夫便将一座居民百万的京城砸成破败不堪的废墟,就此成为仙家斗法的战场遗址。
一条细微剑光,顺着雷电长鞭蔓延而上。
马苦玄只是弹指一挥就将其绞断,一位剑仙的剑光,便是如此不堪一击。
形势不由人,陈平安必须再次剑遁更换战场,用不同的地理位置来换取光阴的流逝,尽量拖延时间。
大地之上无数未开化的生灵,呆呆仰头望着那破开天幕的火光,映照得此方天地深夜如昼,好像一场天灾临头。
一座蛮夷之地的巨泽,直接被一颗天外星辰坠地填平。
巨大的冲劲,导致整座小天地都即将碎开,天关地轴的龟裂声响,此起彼伏,幻境宛如一件将碎未碎的开片瓷器。
陈平安却已经离开此地,逃去上一座山水秘境,就像有人从宅子的侧门离开,绕路从正门走入,杀了个回马枪。
不曾想天边现出一只青铜小钟,再浮现出一只洁白如玉的巨手,只是轻轻摇晃一下,轰然一声巨响,便将整座天地震碎。
那只巨手的主人,周密以心声提醒道:“过去半炷香了。”
马苦玄呲牙咧嘴,“据我所知,这家伙跟人干架,都是硬上的,没这么会跑路啊。”
占尽上风,却始终没办法将陈平安重创,无法将优势变成胜局,就像兜里一大摞银票无法兑现,终究不美。
周密笑道:“之前他炼剑未大成,跑路有何益,还不如奋力一搏,现在明知不可力敌,换成谁都会选择避退。”
马苦玄双手抱住后脑勺,坐在这座缝合而成的杂乱道场中,“抱头鼠窜这么久,不知道他解谜解到什么地步了。”
周密说道:“别再拖了,迟则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