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端详之下,发现她鼻尖上有一粒痣,非但不是美玉微瑕的遗憾,反而有一种画龙点睛的美感。
郑大风赶忙正了正衣襟,打算亲自去会一会那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前任看门人,不还是看门人?咱们落魄山可不兴过河拆桥啊。
与那女子碰了头,她径直给出一份关牒,郑大风接过手,确定不是伪造之后,吃惊不小。
竟是中土文庙直接颁布的通关文牒。
听小道消息说,这么些年,文庙那边拢共才掏出来百余份?
一般来说,获此殊荣的练气士,多是蛮荒本土修士,以及浩然天下安插在蛮荒天下、太久不曾返乡的谍子。
关牒上边写的是郑清嘉,道号鸳湖。却没有写明籍贯和门派。
女修微笑道:“不敢隐瞒,我其实来自蛮荒天下,昔年道场位于金翠城,如今算是一个尚未纳入白帝城谱牒的修士。”
郑大风恍然大悟,就说觉得这个道号眼熟,原来是金翠城的城主,呵,一位货真价实的仙人境城主?!
如今姓郑,倒也合情合理。
清嘉用一口无比醇正的大骊官话说道:“此次宝瓶洲之行,只为两事,一是遵郑先生法旨,找到顾璨,倾力辅佐他创建宗门。二是来觐见某位家乡前辈,推本溯源,这位前辈可以算是我们金翠城的开山鼻祖,金翠城可以有今日的光景,郑清嘉能够有今日的境界,都是拜他所赐,认祖归宗,是题中之义,如今金翠城已经属于白帝城的藩属门派,归宗一事已经落定,那我就更加必须来此,认祖了。”
郑大风对此心中了然。
小陌确实曾在蛮荒天下留下六洞道脉,但是有次大伙儿凑堆闲聊,按照小陌的说法,那边好像只剩下一脉香火了,不成气候,阿猫阿狗三两只,随时都有可能断了香火。照理说,小陌当年余下的这一炷香火,不该是金翠城才对。蛮荒金翠城这么个名声鼎盛的宗门,连浩然天下这边的练气士都听说过,比如郑大风就知道这个宗门,是出了名的女修多,法袍好,那么穿上漂亮法袍的女修,就更好了。十天半个月的,她们每天换一件,都不带重样的,虽说到最后还是殊途同归,都要脱了衣物的……只是想一想,就能够让光棍们流哈喇子。
郑大风抹了抹嘴,笑着解释道:“小陌不在山上,出门远游了。不过近期就回,相信清嘉道友不会久等。”
清嘉微笑道:“还没来得及请教道友名讳。”
郑大风说道:“巧了不是,咱俩都姓郑,五百年前是一家呢,姐姐年龄虚长几岁,既然都姓郑,喊我小郑不太合适,喊我小风就可以了。”
郑大风邀请道:“有请鸳湖道友移步去寒舍一叙,地方简陋……”
蛮荒天下的风俗,不好虚礼,何况清嘉还是一城之主,在那同为王座大妖的仰止和绯妃之间斡旋多年,如今更是跟随了郑居中,
清嘉不觉得需要自己与眼前男子拗着性子虚与委蛇,她便直接打断这个邋遢汉子的油腻言语,笑道:“郑道友的住处,我就不去打搅了,冒昧问一句,我能不能登山散步,只在山路上粗略浏览一番景色,对隐官大人的道场,实在是仰慕已久。”
郑大风立即改口,拍胸脯道:“好说好说,这座山中的大小、远近道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下来,这就带你上山。”
仙尉无言。
清嘉大概是如何都想不到,自己尚未入山,就会在山脚碰到这么个人。
她印象中的那座落魄山,可不是这般景象的。
毕竟是年轻隐官亲自创建的道场,怎么也该是那种戒备森严、井然有序的山头才对。
因为不清楚郑姓男子在落魄山是何身份,有什么背景,与陈隐官又是什么关系,清嘉只得跟着他一起拾级而上,缓缓登山。
所幸此行不虚,等到清嘉得偿所愿,真正踏足了落魄山,很大程度上冲淡了身边男人带来的那股不适情绪。
方才在那道士那边录档记名过后,清嘉正式挪步登山过山门牌坊之前,停步深呼吸一口气,仰头看了眼匾额,行了一礼。
不是蛮荒妖族修士,就绝对无法真正体察清嘉他们这份复杂且沉重的心思。
因为不曾与剑气长城和末代隐官真正为敌过。
陈灵均将陆老哥送到了住处,返回山脚途中,就看到郑大风在那边勾搭个面生的娘们,一时间悲从中来,大风兄弟,光棍多年,苦啊。
陈灵均先溜到仙尉那边,小声问道:“谁啊?”
道士仙尉以心声答道:“是一位外乡道友,姓郑名清嘉,道号鸳湖,好像是来找顾璨的。”
毕竟不比郑大风,仙尉在谱牒上边,看不出太多内幕。他也从来不好奇这个访客的背景。
陈灵均点点头,自以为懂了。
估摸着这女子是那投靠无门的山泽野修了,提着猪头也找不到中土白帝城那座庙的大门,因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自家老爷跟那小鼻涕虫的瓷实关系,就想要求着自家老爷帮忙缓颊一二,在顾璨那边说几句好话,引荐一番?
青衣小童轻轻叹息一声,也是不易。
一起登山,听着郑大风那些絮絮叨叨,变着法子大献殷勤,套近乎。走在后边的陈灵均双手握拳,使劲抵住脸颊,憋住笑。
路过一座不关门的宅子,院内有个老人,躺在藤椅上,正在闭眼养神,呼吸绵长,似已浅睡,手持一把泛黄的蒲扇放在腹部。
经过开着的院门时,清嘉眼角余光恰好瞧见一幕,有一片好似被春风劝说远游的花朵离了枝,晃悠悠,飘落在老人的额头上。
她便多看了几眼。
老人与那身边姓郑的差不多,似是武夫,而且境界肯定都不低。
清嘉境界够高,看得出那个恍恍惚惚如僧道入定的老人并非装睡,而是真正“沉下心来、神游物外”了。
武夫如此,实属罕见,只不过对于清嘉而言,倒也谈不上如何大惊小怪,毕竟她所见所闻,都是蛮荒天下的高处人物事。
身边姓郑的男人,就算再年轻个二十年,相信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要说那个院中老人,若是年龄打个对折,再凭其气度,说不得就是个美丰仪的男子了?
郑大风搓手,是偶然,还是故意为之?
老厨子果然有一手啊。搁这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呢?
这一招,可以学!
看着跃跃欲试的郑大风,陈灵均觉得自己必须当一回铁骨铮铮的诤友了,以心声说道:“大风兄弟,听我一句劝,千万别学这门手艺,信我一回,结果只会适得其反,你看老厨子的相貌再不济,可他闭嘴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有几分人模狗样的,换成那朵落花砸你头上,在女子眼中,感觉就是……能说不?”
郑大风笑呵呵道:“说说看。洗耳恭听。”
陈灵均压低嗓音道:“掉茅坑啊。”
郑大风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都会用上比喻了,挺会聊啊。”
陈灵均唉声叹气,自怨自艾道:“果然是忠言逆耳。”
郑大风一下子就没了兴致,随便找了个借口,让陈灵均代劳带路,汉子神色黯然,背影落幕,独自下山去了。
朱敛如今时常这般,把睡觉当成修行了,大伙儿都已见怪不怪。
按照小米粒泄露出来的谍报,好像是老厨子跟好人山主约了一场架,地点就在自家福地里边的南苑国京城,今年冬,下雪就打。
郑大风走出青石板小路,一条集灵峰主神道,可上可下,犹豫了一下,郑大风就往山顶走去。
转头看了眼山脚那边,山门牌坊的一根柱子后边,会有一张竹椅,坐着个连私箓都无得授的假道士。
其实名叫年景,仙尉只是他的字,再给自己取了个走江湖的道号“虚玄”。
他是山主从大骊京城那边“拐来”的,所以落魄山这边跟着山主,都习惯了喊他一声仙尉道长。
只有陈灵均跟他混得熟了,才会故意将“玄虚”颠倒过来,调侃称呼他一声玄虚道长,故弄玄虚的玄虚嘛。
仙尉境界是不高,脸皮可不薄,浪迹江湖多年,还臊这个?反而喜欢景清道友的这种说法。
道士仙尉每天就是天晴看门,双袖各藏一本书,身边无人时,看正经的,身边有人时,就看那本更正经的。
天雨……还能如何,在屋里躲雨呗。
至多就是撑一把伞,装装样子,坐在山门口,冻得跟鹌鹑似的,坐不了多久,就回屋子看书去了。
粗略估算,浩然天下,接连下了九天整的雨水?
青冥天下,大概是五天。西方佛国,可能是四天。
蛮荒天下,一天半。五彩天下,半天?
郑大风本以为仙尉在这场“天下”降雨过程中,会莫名其妙破个几境来着。
破境不稀奇,不破境才是怪事。
可偏偏事情就是这么稀奇古怪。
不曾想仙尉一身境界“稳重”得不可理喻,堪称雷打不动,这都雨停了,道士来落魄山时是二境,如今还是二境。
毕竟修行是自家事,郑大风不好提醒什么,也不宜多嘴。
山下常说一语道破天机,山上却有“可惜道破”的忌讳。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双肩晃荡着上山去,山风拂面,神清气爽。
嘿,既然山路上不见岑姑娘的婀娜身影,肯定是在山顶白玉广场上边练拳呢。女子出拳,辗转腾挪,起伏不定,能不好看?
缓步拾阶而上,郑大风整理了一下衣衫,吐了口水在手心,捋了捋鬓角发丝。
以前师父不爱跟自己聊天,师兄李二,也不知是假传圣旨,还是看师弟比他更英俊就故意拿话恶心自己,说他郑大风之所以学武不成气候,求神不灵,慕道不诚,高不成低不就,最终落个两头不靠的处境,学无所成,武无所精,只因为既是一个耳根子软、心思不定的人,又是一个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该追求什么的人。这些年来,在五彩天下飞升城,郑大风反复嚼着这几句重话,晓得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然也不会想着去大渎旁边,造个祠庙当个神道。可是内心深处,郑大风还是……懒。
比那个每天吃过早饭想午饭和晚饭、吃过了晚饭还惦念着弄顿夜宵的钟倩好不到哪里去。
俗子所欲,出了门,有旁人溜须拍马,捧臀追屁,回了家,妻妾成群,金山银山。
道人所求,低一点的,层层境界攀登,当那益寿延年的陆地神仙,高一些的,长生不朽,缥缈飞升,希冀着与天地同寿。
郑大风将这些都看得很淡。
就当是狗改不了吃屎好了。
郑大风先登顶集灵峰,没瞧见岑鸳机,就打算再去趟后山,那个叫曹鸯的小姑娘,每次见着自己好像就会羞赧,保不齐对自己有点意思?
姑娘好眼光,不晓得是垂涎自己的容貌,还是看出了自己的武学绝顶?
两者兼有?唉,又要辜负她们的一片痴情了。
郑大风绕过山顶原先的山神庙,趴在栏杆身边,望向北边一路绵延而去的群山,满眼青黛颜色,雨后尤其可爱。
不知道苏店那丫头,到了人生地不熟的青冥天下,见着了那个素未蒙面的师兄学拳,能不能学到真传。
这可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大人物。
哪怕说他是数座天下,整个人间的武道第一人,都没异议。
先是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燕国。之后是骊珠洞天的阍者,谢新恩。如今是青冥天下的武学第一人,鸦山林江仙。
郑大风在飞升城待过些年头了,对那边的风土人情十分熟稔。
再加上跟捻芯姑娘经常眉目传情,关系老好了,对剑气长城的掌故更是如数家珍。
相较于名声显赫的避暑行宫,躲寒行宫就有点不够看了,类似前者的附庸,两者很有一些正宫娘娘和冷宫嫔妃的意思。
外界都会将避暑行宫和隐官直接挂钩,一提起其中某个称呼,就会自然而然想到另外一个,而在两任隐官,萧愻和陈平安手上,确实都将避暑行宫推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先后让蛮荒、浩然两座天下的练气士都对这个地名记忆深刻起来。
如今飞升城内的躲寒行宫,已经转到齐狩和捻芯住持事务的刑官一脉手上,成为刑官剑修的衙署和武夫的演武场。
可事实上,躲寒行宫在很久之前,却是祭官一脉的专属地盘。只是剑气长城的档案,故意对此避讳不谈。
一个避暑,一个躲寒。躲寒?躲什么寒?为什么要躲?
难道剑气长城的这两座行宫,与远古天庭五至高中的火神和水神,各有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