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苦玄抬手轻轻拍了拍脖子,眯眼笑道:“一个个文字,我吃饱了,你可就要挨饿了。”
陈平安说道:“不属于你的,你就留不住。你得吐出来,乖乖还回来。”
马苦玄站在原地,朝陈平安勾了勾手指,“九真仙馆的仙人云杪,他的压箱底本事云水身和水精境界,见到我,得喊祖宗。我就站在这里不动……”
不知是什么神通,马苦玄瞬间跻身了一种虚无之境,身如虚舟。
下一刻,马苦玄整个人便如遭锤击,身躯弯曲,干呕起来。
既是剑术也是拳招。
名为“湍流”。
当下马苦玄所吐“鲜血”,皆是一些破碎不堪的金色文字。
随后马苦玄再被人一手按住面门,一手抓住肩头,咔嚓一声,就给拧转了脖颈。
一具“尸体”倒地不起。
陈平安站在原地,转头望向别处,一挥袖子,将那些蕴含道意的金光文字悉数打散。
马苦玄要是这么容易被做掉,就不是马苦玄了。
蹲在城头远处,马苦玄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那个家伙。
陈平安,我其实收了一个与你结怨很浅却恨你极深的关门弟子。你甚至根本不清楚他的恨意从何而起。
你只要一天没有成为十五境修士,你就永远不知道他是谁,猜不到他将来会用何种方式,与你复仇,向你复仇多少次。
马苦玄跳下城头,蹦跳了几下,舒展筋骨,懒洋洋道:“既然热身完毕,就该办正事了。”
接下来一幕,以陈平安的心性,依然都要忍不住骂一句狗日的。
原来马苦玄唯恐天下不乱,竟然用某种偏门观想之法,凭空造就出了一个……周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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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处仙府遗址,陈平安带着余时务走上山路台阶。
余时务发现身边人眉头紧皱随即又舒展,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停步,转身坐在台阶上,微笑道:“没什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余时务坐在一旁,道:“真武山中,有位前辈,曾经告诉我一个道理,劝我未来在修行路上,最好设置一两个假想敌。”
陈平安点头道:“很有道理。”
其实大致猜出是谁了。
是那个马苦玄的护道人,去过骊珠洞天,曾经有过数面之缘。
余时务问道:“你也有?”
陈平安笑道:“当然,比如要跟某位前辈,来一场礼尚往来。”
剑术裴旻。
来而不往非礼也。
本命飞剑笼中雀。
在这里,只要陈平安境界足够高,灵气足够多,长剑足够锋利,那么时间和空间是可以被无限切割的。
简而言之,陈平安即便是现在,只要愿意,他就可以让练气士余时务永远追不上一只地上爬行的蚂蚁。
余时务说道:“你还没有说第二件事是什么。”
陈平安微笑道:“借你一用,追赶曹慈。”
余时务疑惑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说道:“练拳。”
余时务心中瞬间了然,呆滞无言。
果然,“陈平安”撤掉了障眼法,“余时务”的真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原来不知道多少别人的有心之言,只不过是都被我们当成了无心之语。
余时务神色复杂,“是要凭此对付马苦玄?”
身负兵家初祖的三份武运,对练气士余时务而言,自然是鸡肋,毫无裨益,但要是被武学宗师陈平安来驾驭?
是否相当于直接跨过一两个武道台阶,帮他跻身止境神到一层?
天底下的某些“并称”,可不是乱用的,身边陈平安就有两个,例如战场上的南绶臣北隐官,又比如武学道路上的白衣曹青衫陈。
陈平安举目远眺,摇头笑道:“完全不需要。”
第1093章 雪光
山中连雨,草木最知春。
在那改名为折腰山的山脚酒肆,与自家山头一并改了名字的山神娘娘宋瘠,施展望气术,远眺玉宣国京城。
她已经顾不上担心马氏的命途了,只是忧愁自己的折腰山毗邻京城,害怕被殃及,就是不知先前那一行人,会在京城内掀起多大的风浪,就怕这种动辄山崩地裂的神仙打架,双方一上手就不收手啊。那三个先前在此避雨歇脚的酒客,龙泉剑宗现任宗主刘羡阳,白帝城郑先生的嫡传顾璨,宝瓶洲四大宗师之一的裴钱,他们哪个不是以前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一洲拔尖人物,撇开身份、实力不谈,宋瘠毕竟是位女子山神,因此对那年纪轻轻却名动天下的裴宗师最是仰慕,若非今天玉宣国这场变故,她能在自己铺子喝酒,宋瘠得多开心?宋瘠幽幽叹息一声,倒是羡慕起附近那些水神同僚了,至少可以稍稍远避风波,她提了提裙角,露出一双绣鞋,哀怨起那山中祠庙金身神像的“不长脚”了。
就在此时,门口凭空现身一个庄稼汉模样的老人,吓得宋瘠就要当场跪地行礼,毕竟这位可是顶头上司的上司,双方神位品秩差了太多。来者正是一洲西岳山君,如今该敬称为神君的佟文畅了,双手负后,率先跨过门槛,说道:“今日不谈公务,不必拘束,只是找个地方喝酒,你是主人我是客。”
宋瘠震惊之余,如释重负,立即愁眉舒展,有佟神君在此,她这小小山神的祠庙必然无忧了。
京城内,顾璨施展缩地神通,一步离开了皇宫,径直来到钦天监附近,也没有给那位名义上的婢女打招呼,只是如游人一般,独自逛起了这边的街铺,在一间卖善本的书肆内随便翻检书籍,选了一本托名某某真人的神仙书,给掌柜放在了显眼的位置,市井坊间,这类书籍还是比较不畅销的,顾璨随手翻开一页,是说那山中仙人如何烹煮几种药膳的,按照这本书上的说法,仙家的山野清供,大有玄妙,食之神爽肉不肥,可让浊气转为轻灵,久而久之,食客便可以身轻如叶,健步如飞,跋山涉水如履平地……顾璨笑着摇摇头,炼气士入山修道,想要达到轻身举形这一层境界,哪有这么简单,不过书中有句批注倒是不俗,等于一语道破了天机,古真炼仙丹,采药穷山川。
有娇媚女子,姗姗然步入铺子,故意一个踉跄,腰肢拧转,倒向顾璨怀中,顾璨头也不抬,只是伸手抵住那女子的额头,再一推远。看得一旁卖书掌柜瞪大眼睛,不曾想这位只看不买的客人,还是一位正人君子。换成自己,同样是伸手“搀扶”,慌乱之下,可保不准会按住那美人娇躯何处。
女子站直了身体,掩嘴娇笑道:“公子此行还算稳当?”
顾璨置若罔闻,只是与那掌柜问道:“铺子里有没有卖百剑仙印谱?”
掌柜一头雾水,好奇询问道:“是哪位金石大家编的?敢问是原钤本还是翻刻本?”
顾璨笑了笑,放下手中书籍,带着顾灵验离开铺子,走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里,粗略看过顾灵验此行的收成,一并收入囊中,给出一个不高不低的评价,“凑合。”
顾灵验从袖中摸出一枚山鬼花钱形制的方寸物,笑嘻嘻邀功道:“还有这个。”
顾璨问道:“什么?”
顾灵验说道:“都是些古旧历书,不同年份的,还有些是跟历书相关的专业书籍,数算非我所长,我看着就头疼,便一股脑儿都装进了咫尺物。”
顾璨分出一道神识,检阅花钱内的储藏,粗略扫了几眼,只从中取出一些薄薄的册子,好似掐尖一般,就将那件方寸物抛还给她,“其余的历书,都给钦天监还回去。”
自上古起,人间王朝就开始有了编订和颁发历书的定例,山上有些好事者,就喜欢搜集这个,珍藏不同王朝不同年份的历书。不过顾璨留下的,只是前人勘定、编纂的律历,还有一些附带的日躔月离表的校正,好像对历书并不感兴趣。见她满脸心有不甘的表情,顾璨与她大致解释了一下,“按照市井说法,如果搜集一甲子的历书,就会家遭回禄。”
顾灵验眨眼,“什么意思?”
顾璨说道:“就是宅子容易走水,发生火灾。”
顾灵验问道:“真的假的?”
顾璨说道:“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犯不着以身试法,验证真伪。”
似乎心情不错,顾璨难得在她这边多说几句闲天,“若是遇到星变导致的洪涝灾害,各国朝廷就会‘请出’一整套甲子历书,行压胜之法。所以钦天监用来储藏各朝历书的地方,就有了讲究,比如书楼名称的某个字,一般都会是水字偏旁,例如渊,源,溯、津等。”
她小鸡啄米般点头不已。
顾璨突然问道:“这枚山鬼花钱,哪来的?”
顾灵验嫣然笑道:“蛮荒天下也有仙家渡口和市井坊间好不好,还不许我踩狗屎捡个漏啊。”
山鬼,是为了与正统山神区分开来。请道观开过光的山鬼花钱,被视为纯阳之物,既可镇宅,也能悬佩。
哪怕是在山上,这类花钱都颇受欢迎,因为没有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顾虑,用以开炉镇库效果不错。
顾璨说道:“值点钱,好好留着。”
顾灵验问道:“公子还是没想好宗门选址?”
顾璨点点头,“不是小事,反正不急,多看几个地方好了。”
顾灵验笑道:“说到底,公子就是犹豫,举棋不定了。”
不惜与灵飞宫交恶,也要横插一脚,从青杏国朝廷手上,买下那处被说成是小书简湖的合欢山地界。
顾璨总不可能是嫌钱多烫手吧。
说到底,就是顾璨犹豫了,一个冲动,想要在将宗门选定在那合欢山地界,做点什么,好跟某人证明些什么。
只是理智又告诉他这种选择,属于不过脑子的白痴举动。
顾璨不愿意跟她聊这个,心思转移别地,自顾自笑了起来。
她好奇问道:“公子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顾璨笑道:“宝瓶洲这边还好,消息闭塞,知道事情不多。墙里开花墙外香,在别地,有些说法,很有意思,都觉得他是书香门第出身,自幼就饱腹诗书,理由很好玩,‘君看百皕谱,岂是布衣语。’”
她掩嘴而笑,确实有趣。
顾璨继续说道:“即便了解他的大致出身,晓得他是泥腿子,也说是什么这就叫寒门生贵子、白屋出公卿,定然是‘陈君年少就慨然有立伟功于天地之志。’”
一想到这些溢美之词,顾璨就想笑。
她小心翼翼说道:“若非中土文庙刻意隐瞒,莫说是敬称‘陈君’,都有人尊称‘陈子’了吧?”
顾璨一笑置之。
“公子,有想过这辈子一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只想过不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举个例子呗。”
“比如你这种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我的公子唉,中用不中用,你又没有试过。”
天上下雨地上流,床头打架床尾和,哈哈。
到了一处,见顾璨停步不前,顾灵验疑惑问道:“公子,这是?”
顾璨说道:“等个人,约好了在这边碰头。”
顾灵验愈发好奇,“皇宫里边藏着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