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真恍然大悟,说道:“听说过,可惜诗篇作者是佚名。”
顾璨眯起眼,果然如此!
刘羡阳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惜可惜,若是姑娘你有幸见过此人一面、再落笔画一幅人物挂像就更好了。”
龙袍少女本来在那秋气湖那边挨了顿教训,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只是听着这俩在那边说话不着调,她就又有点出乎本能的野性难驯了,只是她正要开口说话,不等魏良阻拦,那个自称顾璨的青年儒士已经提醒道:“说错话做错事是要死人的。”
刘羡阳看了眼顾璨,咳嗽一声,打圆场道:“可以了可以了,吓唬一个观海境的小姑娘作甚。”
他娘的,陈平安又不在这里,顾璨真要杀心一起,顺手宰掉那头湖蛟,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干脆不喝喜酒、连伴郎都不当了,他刘大爷岂不是坐蜡?
顾璨扯了扯嘴角,看样子算是听进去了。
刘羡阳说道:“换地方,去秋气湖瞅瞅?”
顾璨摇摇头,“去什么去,不去讨骂。”
话是这么说,顾璨却已经站起身,“去那座西岳山君府看看。”
刘羡阳以拳击掌,“早说嘛,赶紧的。”
两位自称外界谪仙人的奇怪人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两道虹光瞬间远去千百里,山外不远处那片云海如被倚天长剑斩开。
魏良他们脚下的青山轰然震动,如闷雷炸响,一山走兽匍匐,鸟雀高飞,山中道观与寺庙的钟鼓随之剧烈摇晃起来,悠扬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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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黄和乌江偷摸进了玉簪岛,大摇大摆登上山顶,来对了,视野开阔,距离祖山那座大木观还近,他们至少可以看见道观掩映在古木树荫中翼然翘檐与琉璃瓦屋顶。
只是很快就有一位女冠少女和少年道童,双脚行云流水一般,快速来到山巅这边,他们打了个稽首,少女望向乌江,她嗓音清脆道:“乌江,我们道观掌院有令,恳请你速速离开玉簪岛。”
乌江一愣,等了又等,见那小姑娘就没有下文了,只得问道:“赶我走没问题,我身边的袁黄呢,咋个不一起驱逐下山啊?”
袁黄笑着不说话。
少女也是一愣,她只好与那个傻子耐心解释道:“袁黄本来就是我们道观邀请登上玉簪岛的贵客啊。”
乌江伸手从上到下抹了一把脸,也不说话,转身就走,遇人不淑,摊上这么个损友,还想沾光喝仙家酒酿,喝尿去吧你。
袁黄转身笑道:“走什么走,按道观例,受邀登岛客人,可以带一两个好友一起留在这边的。对吧,两位道观仙官?”
那少年道士还有点闷闷不乐,少女却是点头道:“咱们道观是有这个规矩,袁宗师,那位乌少侠真是你的朋友?”
原本已经放缓脚步的乌江,一听那“袁宗师”与“乌少侠”,脚下生风一般,健步如飞,不待了!
袁黄点头道:“乌江是我为数不多的挚友之一,如果道观这边还要勘验身份什么的,我就跟着他一并下山了。”
下了玉簪岛,我们就直接去大木观。
乌江一下子笑容灿烂起来,转身大步而行,原路折返,走到袁黄身边,重重一拍对方肩膀,“好兄弟,你真心不该耍枪,该去练剑的!”
袁黄疑惑道:“怎么讲?”
难不成是那位陈剑仙看出了自己有练剑的资质?才让乌江转述此事?
乌江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少女也眯眼而笑,她显然是听出了乌江的言外之意。
大木观内,就在那位青衫剑仙与蒋泉几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异象横生,只见一条金色长线如游龙当空蜿蜒,气势汹汹扑去,这条被山上誉为捆仙绳的法宝,倏忽间就撞向青衫剑仙的脖颈,稍有不慎,陈平安就会被勒住脖子,相传被捆仙绳拘束起来的炼气士,或是江湖武夫,都会被打得灵气涣散或是真气凝滞,至于见不得光的邪祟鬼物之流,更是要落个烟消云散的下场。
动手之后,祭出了这件百试不爽的珍稀法宝,一个位置居中的女子炼气士才冷笑出声道:“本仙还真就不信邪了,书上所谓陆地剑仙,当真能够无敌至此,又当真如传闻所说……”
只是说到这里,女修便已经哑口无言,再也无法多说出口一个字,只因她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原来那根金光灿灿的捆仙绳,确实成功围绕纹丝不动站在原地的青衫剑仙一圈,本该蓦然勒紧,就可以捆住他的脖子。
可惜天不遂人愿,真实景象却是绳索如蛇衔尾,悬空而转,光彩熠熠,引人瞩目,好看是好看,却始终无法再靠近那位青衫男子脖颈一丝一毫,宛如金蛇身躯的一条捆仙绳处处撞墙碰壁一般,呲呲作响,磨损出一阵阵煞是好看的金粉碎屑。
“道友接下来是想说‘可以口吐一枚剑丸,飞剑千里取头颅,杀人于无形?’”
陈平安脚步微动,微笑道:“答案是可以。”
只因为青衫剑仙的这么一个细微动作,就有人觉得自己看出真相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对身形速度极为自负的六境武夫,只觉得他们磨磨唧唧,恁多废话,忒不爽快了,这位江湖名宿先起身前冲递拳,已经近身那一袭青衫,这才朗声笑道:“姓陈的,接我一拳!”
拳不轻,身形更快。
砰一声。
老宗师腹部如遭重锤,整个人双脚悬空,再被人伸手一拍脑袋,便扑通一声,变成当场跪地不起的滑稽姿势。
“又不是你祖宗,也不是大过年的,一边去。”
那一袭青衫缓缓抬起脚,轻轻一拨,就将脸色惨白无色的老宗师一脚横踹向道观门口,撞在墙壁上,瘫软在地。
陈平安笑道:“提醒一句,下次再与人问拳,将‘接我一拳’换成‘请赐教’更好,字少了,高手风范更足。”
那个只觉得自己已经浑身散架的老宗师刚想竭力骂娘一句,众人也不见青衫男子如何动作,又是砰一声,整个脑袋撞在墙上,双眼一翻白,躺地上睡觉去了。
那位女子炼气士见自家至宝无法见功,便要将捆仙绳收回,颤声道:“陈剑仙,多有得罪。”
陈平安点点头,一手负后,一手攥住那条约莫是上等灵器品秩的捆仙绳,轻轻一抹,整条金色绚烂的绳索便瞬间黯淡无光,最终化作灰烬,就此自行飘散。
“学你们,先出手,再说话。”
陈平安微笑道:“补上一句,多有得罪。”
那位女修如丧考妣,呆滞无言。
如此重宝,平时炼制得何等辛苦,自己看待得如同第二条性命,这就没了?
言语之际,陈平安望向那个身材魁梧的白发老者,好像是叫吴阙,年纪比钟倩大不少,位置离着钟倩距离不小。
吴阙满脸涨红,气得老人脑袋两侧的太阳穴鼓动不已。
只因为方才青衫男子“气力不支”脚步移动的瞬间,吴阙与那个江湖宗师都是一样的打算,但是吴阙得到了一个心声提醒,否则跪地磕头拜祖宗的就是他了。
陈平安笑道:“你们闹也闹够了,就该我来开口议事了吧?”
随手一挥袖子,就将那个始终无法拔刀出鞘的蒋泉砸出道观,遥遥坠入秋气湖水中。
“我站着说话,你们坐着看戏,就是你们这座天下的待客之道?”
陈平安再轻轻一跺脚,整座大木观议事成员,除了沛湘,高君,钟倩,五岳山君,还有个意料之外的孙琬琰,悉数被迫站起身。
“瞧瞧,一座天下,就只有这么点斤两了,你们的耐心实在太差了,都不知道熬个三五百年之后再来与我对峙。”
一脚稍重踩地。
暂时坐着的,全部站起身。
任你五岳山君施展本命神通,去与岛屿山根衔接,再尝试着与秋气湖水运相连,又如何。
抖了抖袖子,拎了拎袍子,唯有一袭青衫独自落座。
第1075章 夫子自道扪心自问
在那座离着云下别业很近的山神庙,一个土里土气的佝偻老人,正在厨房内忙碌,系上了围裙,砧板上咄咄作响,宛如捣衣声。
因为从不待客的山神娘娘,破天荒带了这么个老家伙一起返山,甚至她就那么斜靠着房门,含情脉脉看着屋内的老人。
这让祠庙内那些老老少少的女鬼侍女们,都远远站着,面面相觑,难道是自家山神娘娘找到了……她爹?
朱敛也不转头,只是娴熟将一叠叠佐料放在俱是故国造办处烧造的精致小碗内,笑道:“谢姑娘,其实我没什么离乡之愁,亡国之痛,荆棘之悲,黍离之感,这些都是没有的。本来就是生前无憾,身后事还管个什么呢。故而你要是替我忧愁,我才会觉得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犯不着,真的,你就别愁眉不展了,旁人瞧着又不好看。”
谢洮只是怔怔看着他,不言不语,都是言语。
遥想当年,出身前朝某个头等豪族、甚至家族女子可以不愿“下嫁”皇帝子嗣的谢洮,她在少女岁月里,第一次瞧见邻国那个被她认为“很能沽名钓誉、凭此养望待价而沽”的朱敛,谢洮当时是在自家的一处山中别业当中,一次大雪过后,她闲来无事,凭栏眺望,看着对面的一幅画面。
因为她习武资质极佳,家族内又有明师指点,而她的一个大伯,本身就是享誉江湖的武学宗师,故而她少女时就学成了一身不俗的武艺,就连那位从不轻易夸人的大伯,都说她已经在武道一途登堂入室了,故而谢洮眼力颇好,才能粗略看到不远处那座相邻山中的男女。
世家贵公子,披狐裘曳杖登山,行走在茂林松云竹雪之间,妙龄侍女携笈画囊诗美酒相随,国色天香,山色酒香,两两相宜。
下山归途再逢大雪,群山玉立,冰镜明耀,贵公子以竹杖拨开鹅毛大雪,身后侍女唱诵青词踏雪而歌,男女疑行清虚仙境中。
她不管当时出于什么初衷和心思,反正就跑去那边山脚拦路了。
只是这一拦,就拦出了后来悔不当初的无限情思。
不该见他的,不该这么想,谢洮一辈子就这么在两个念头当中鬼打墙。
唯有认识了他,朝夕相处了,才会真正了解他。
他当真是什么都会,而且无比精通。但是他也从不介意自己出糗,比如他一吃辣就会浑身打哆嗦,很快就是满脸通红,却偏不服输,一边流泪一边下筷如飞,吃某些海鲜就会浑身起疹子,每次都会叫苦不迭,提起一些个不痛快的事,不顺眼的人,就会骂骂咧咧,脏话连篇,同时再去扎个栩栩如生的草人,嘴上嚷着天灵灵地灵灵,拿针戳了又戳,再下笔如飞,写信询问一事,某某人近期身体如何了。
这座山神庙内侍女寥寥,谢洮也不愿意让附近的男女进庙烧香,不仅仅是她喜欢清静的缘故,她更是无奈,你们拜我求什么呢,官运亨通,财源滚滚?才思泉涌,妙笔生花?还是求姻缘求早生贵子啊?
朱敛问道:“祠庙这么点香火,有等于无的,单凭一份山水气运稳固金身,不太够吧?”
谢洮回过神,点头道:“金身神像偶尔会摇摇晃晃,我也没当回事,就是吓坏了她们几个,害她们这些年都没睡几个安稳觉。”
朱敛笑道:“金精铜钱一物,我也没脸跟公子讨要,何况这只是捷径,算不得真正的香火来源,谢姑娘既然才情好,武学也好,当年还当过半个管家的人,偌大一个家族,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那么一大帮蛀虫,几百号人呢,他们就从没为钱发愁,你不如在文运和武运和财运几事上,稍稍下点功夫,如果不喜江湖打杀,也不愿与武运连带着的国祚牵连过深,又不喜欢满身铜臭的商贾来这边碍眼,那就让读书人来山神庙这边求个科举顺遂。”
谢洮摇头道:“我没心思做这些。上辈子就在忙碌这些个,这一世还是故伎重演,好似走条老路,何苦来哉。”
呵,一口一个谢姑娘,你说什么我都反着来。
人是故人,愁是新愁,昨夜月是旧时月,今日又是新一天。
所以谢洮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
真就这么见到了朱敛?都不是自己去找朱郎?
那些山神庙内最是清楚自家山神娘娘冷淡性情的侍女们,她们又开始你看我我看你,确实是白日见鬼了。
那个衣衫寒酸、脚上还穿着布鞋的老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够让自家主人有了笑颜,与人说话的时候,竟是这般“生气”,有人情味儿?
朱敛坐在灶台那边的小板凳上边,拿起了吹火的竹筒,抖了抖,再颠倒个儿,约莫是常年当摆设,都是灰尘,再从袖中拿出火折子和一片清香流溢的松脂,转头打趣道:“我的谢姑娘唉,别这么打不起精神啊,难道真要吃饱饭才有气力吗?能够以英灵身份成为神灵,多大福分,再看看我,起了一大早赶了个晚集,什么都没捞着。嗯,也不能这么说,到底是找到了一个心安之乡,每天手忙却心闲,忙忙碌碌修与齐,只是不谈治与平,闲来无事,得空了,就找人一起喝个小酒,不是神仙更胜神仙嘛。”
谢洮眯眼而笑,嘴上却是有气无力病恹恹说道,“忙来忙去,闲与不闲,到底图个什么呢,劳烦朱老先生,给我个理由?”
用了这么个称呼,谢洮一个没忍住就破功了,实在是觉得太有趣了,自顾自大笑起来。
朱敛笑道:“山水神祇,也是有一部金玉谱牒和神位高低的,等你哪天金身高度相当于金丹地仙了,我就带你出去走走看看,到时候你就会感叹一句古人诚不欺我了,再眷恋家乡的人,可能都要承认一事,故乡无此好河山。”
谢洮好奇问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你说的公子又是谁?”
朱敛没有给出确切答案,只是笑道:“何必多问,好山好人,一去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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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黛岛古月轩,谢狗坐在栏杆上边晃着双腿,伸手打着哈欠,笑道:“小打小闹,没啥意思啊。”
一座秋气湖大木观,乱七八糟的议事成员,武夫修士和神灵古怪,加在一块能凑出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