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园现在止步,还能捞一个愿赌服输的安慰。
陈平安想起那个一同入山寻找楷树的剑修刘灞桥,突然说道:“第三场,风雷园一定会打。”
刘灞桥对陈平安来说,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在那拨外来神仙当中,留给陈平安很深的印象。
陈平安单纯觉得能够教出刘灞桥的宗门,不会就这么退缩。
果不其然。
风雪庙、正阳山和风雷园三方,一番秘密交涉之后,面若稚童、身材矮小的那位风雪庙宗主,带着一男一女走到神仙台中央,宣布第三场大战即将开始。
正阳山出战一方,为苏稼,女子悬佩长剑,腰别一枚养剑葫,英姿飒爽,可谓倾国之姿。
风雷园出战一方,为园主关门弟子,名叫黄河,背负一只巨大剑匣,不知是藏有大剑,还是拥有多把长剑。
在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两位年轻剑修的时候,陈平安却在悄然运转体内真气,凝神望去,寻找那些阁楼内某个身影,虽然长幅画卷就那么大,但是此事之所以风靡天下,就在于练气士和纯粹武夫的眼力都远远超乎常人,世人见芥子即是芥子,道祖却像是看到了一座天下,凡俗看一花一叶即是花叶,佛祖却可以看到一个小千世界。
陈平安眼神一下子晦暗起来,抓了几片雀舌茶放入嘴中,轻轻咀嚼。
一栋高楼的顶楼廊道中,一位白衣魁梧老者,双臂环胸,正在俯瞰神仙台广场,有相貌精致的女童骑在老人头上。
老者位置居中偏右,栏杆之后的这一层,俱是正阳山的祖师爷,男女皆有,一个个器宇不凡,剑气汇聚,如江河入海,气冲斗牛。
陈平安死死盯住那个白衣老人,片刻之后,转移视线,另外一栋高楼,是神仙台留给风雷园的观景点,从上到下,所站剑修数量稀少,比起正阳山中五境剑修的倾巢出动,风雷园这趟随行之人,屈指可数,而且多是容貌年轻的晚辈,例如吊儿郎当坐在栏杆上的刘灞桥,坐姿不雅,但是两战皆输后,刘灞桥神色凝重。
穷酸道士看得神情专注,喃喃道:“开始了。”
秋实笑道:“先前两场的比剑,都是奔着打死对手去的,这一场架不用分生死,而且无关大局,我估计会打得你来我往,不会再像先前那么血腥了。”
陈平安不做点评。
他的心思,主要还是放在那头正阳山搬山猿身上。
陈平安默默记住正阳山所在阁楼的一张张容颜,知己知彼,才能有的放矢。比起将来的旁敲侧击和道听途说,现在眼中所见的这幅画面,最为直观真实,将来这些人,说不定就会是拦阻自己登山说理的潜在对手,当然距离那一天,还很遥远,当下陈平安你才三境武夫,毕竟再强的三境,也仅仅是三境。
头顶貂帽的儒衫老人,啧啧道:“这位名叫苏稼的女娃娃,有点悬喽。”
一语中的。
最右边的年轻剑修习惯性轻轻拍打剑鞘,“她输了,可惜了那只养剑葫,遇人不淑,恐怕俱芦洲都找不出第三只。”
一语成谶。
三招而已,苏稼出了佩剑,出了养剑葫里的本命飞剑,仍是被对方那个名叫黄河的年轻剑修,打得倒地不起,原来男子背后大匣内,装满了小剑,跟背着一个马蜂窝差不多,并非什么本命飞剑,只是擅长分心驾驭飞剑,打得苏稼根本就无从反击,一次被飞剑洞穿持剑之手的胳膊,一次被切断腰间悬挂养剑葫的红绳,最后一次被两把飞剑钉入左右手腕,倒在血泊中的正阳山仙子,已经昏厥过去。
宝瓶洲真正让人服众的仙子,其实数量不多,神诰宗玉女贺小凉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之后就是苏稼与三四人并称于宝瓶洲,是无数年轻练气士心目中的神女,爱慕已久。甚至有人戏言,在苏稼成名之后,正阳山每十年收取的弟子数目,比起先前多了三成之多。
剑修黄河站在苏稼身旁,抬起一只脚,踩在那只品相极佳的养剑葫之上,脚底板轻轻捻动。
这位风雷园年轻剑修,嘴角扯起一个弧度,环顾四周,最后转头望向正阳山祖师爷并排而立的那栋高楼。
从他眉心处,掠出一柄漆黑如墨的本命飞剑,嗡嗡作响,当这把飞剑颤鸣之后,整座神仙台周边的云海山风,从云淡风轻变得无比絮乱。
公然示威挑衅之后,年轻人收回本命飞剑,往那座高楼朗声道:“六十年后,我黄河会登顶正阳山试剑,再摘走一颗头颅放于风雷园。”
顶楼一位白发苍苍的正阳山祖师,须发张扬,怒目相向,忍不住就要下去捶死这个口出狂言的小王八蛋。
风雷园剑修所在的高楼顶层,突然大门打开,走出一位容貌俊美的黑衣剑修,笑望向那位蠢蠢欲动的正阳山祖师,“周鹤,倚老卖老,很不好,不然我来陪你玩玩?”
在这个剑修走出大门后,不单单是白发祖师爷,正阳山那栋高楼上下,皆为之愕然,震撼之余,还夹杂有一丝不愿承认的绝望。
此人正是风雷园园主李抟景,惊才绝艳,四十岁的时候就跻身十境,但是之后漫长的数百年岁月当中,一直不曾破境,匪夷所思,但是哪怕没有跻身上五境,李抟景是公认东宝瓶洲最强的十境剑修,没有之一!
魏晋在破境跻身十一境陆地剑仙之前,一样自认无法匹敌此人。
不是说好了李抟景兵解身亡了吗?
李抟景不再理睬那些惊疑不定的正阳山老祖,抬起头,像是在微笑望着所有观看此战的幕后人,他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旋,一缕清风萦绕之间,手腕一抖,李抟景微笑着说出一个字:“斩。”
那一缕清风离开黑衣剑修之后,瞬间化作一道气势磅礴的巨大剑气,在神仙台上空,旋转一圈,当场斩断了风雪庙神仙台与外界的联系。
画卷中人,目瞪口呆。
画卷之外,面面相觑。
画卷内,神仙台,高楼上,李抟景既没有找谁的麻烦,也没有撂下狠话,就那么站着怔怔出神,眺望远方恢复舒卷姿态的云海。
这让风雪庙如释重负。
李抟景作为最强十境剑修,杀力之大,有目共睹。
当一名练气士被誉为某个“最”时,尤其是在一洲范围内,必然是十分可怕的存在。
比如最年轻的九境纯粹武夫,大骊藩王宋长镜,在京城围剿一战当中,已经展露出传说中十境武夫的实力。
打破李抟景的记录,成为最年轻的十境剑修,魏晋,如今已是上五境神仙,高高在上。
背负剑匣的风雪庙黄河缓缓返回高楼。
正阳山那边则开始让人赶紧营救苏稼。
李抟景双手负后,面带笑意。
哪怕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掐住你们正阳山的脖子,哪怕让你的尸骨,随后会被徒子徒孙们带离风雷园,可以后仍是半点痛快不得。
你看看。
三百年前,你负我一人真心,我便教你们整个正阳山,整整三百年抬不起头来。
你害得那些个侥幸成为剑仙的山门晚辈,都没有脸皮召开庆典,只能躲在山顶云海里,唉声叹气。
哪怕我如今要死了,又如何?
这下子,你满意了吧?
李抟景收回思绪,转身走向下楼的楼梯,手掌轻轻拍遍栏杆。
李抟景走到下一楼,来到一位年轻人身旁。
好不容易等到了大战落幕的刘灞桥,嘴唇颤抖。
李抟景笑道:“灞桥,看到心爱女子受辱,眼睁睁看着她剑心崩溃,因为敌对阵营无法出手相救,又感同身受,情难自禁,是不是很难受?”
刘灞桥猛然回神,就要跳下栏杆,却被李抟景伸手拦下,“坐着便是。”
刘灞桥愧疚道:“园主……”
李抟景微笑道:“没事没事,喜欢上一个最不该喜欢的女子而已,不算什么,天塌不下来。更不用为此愧疚。”
刘灞桥不知如何作答,既不愿说违心欺人的言语,又觉得愧对宗门愧对园主。
李抟景问道:“苏稼从此沉沦,估计养剑葫都要被正阳山收走,剑心一毁,这位本来让你们这些娃儿自惭形秽的仙子,整个人的精神气就算垮掉了,以后可就不是什么仙子喽,说不定连正阳山的记名女修都不如。灞桥,我只想知道,你还会喜欢她吗?”
刘灞桥呜咽道:“这辈子都喜欢。园主,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李抟景感慨道:“傻小子,很好啊。”
“那就这么一直喜欢下去吧。但是别耽误了练剑啊。要知道你一直是我很看好的人,不比黄河差。以前不跟你说这些,是说了没用,之所以现在可以讲了,也是因为没有以后机会了。”
刘灞桥转过头,“园主?”
李抟景突然问道:“好好练剑,以后争取将我的尸骨,与那具尸骨葬在一起。灞桥,若是风水轮流转,正阳山那个时候如日中天,压得咱们风雷园一个个夹着尾巴做人,你应该如何做?”
刘灞桥再没有脸皮和胆子坐在栏杆上,站在廊道中,肃容道:“剑修当然以剑说道理。”
李抟景打趣道:“呦,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
随后李抟景眺望远方,呵呵笑道:“记住,男女之间,这套行不通,以后可莫要觉得自己剑术高,便事事如此。与心爱女子说话,还是要……”
“要温柔啊,还是需要说一些情话的。”
李抟景转过头,望向从楼梯口缓缓走来的闭关弟子,黄河。
望向两位年轻人,这位宝瓶洲最强十境练气士,洒然笑道:“我死之后,以后风雷园,就交由你们两个去扛起大梁了。”
黄河脸色冷漠,“师父,我一人足矣。”
刘灞桥嬉皮笑脸道:“这感情好,能者多劳,不用我挑担子。”
李抟景开怀大笑,伸手指向黄河,“剑修之杀力无穷,名动天下,归你。”
然后手指转向刘灞桥,“剑修之潇洒绝伦,醇酒美人,归你。”
李抟景最后悠然自得道:“总之,都归我们风雷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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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南涧国的鲲船之上,妇人身边的魁梧男子讥讽道:“除了最后出场的那个黑衣剑修,还算有点真本事,其余三场大战打得一般,若是放在咱们俱芦洲,哪里有脸皮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妇人点头笑道:“那只养剑葫是真不错,不知有没有机会买下来。”
拱手肃立的老嬷嬷微笑道:“夫人只需报上门号,想必不难拿下养剑葫。”
最左边座位,那个头戴貂帽的儒衫老人,实在受不了隔壁那份聒噪,以及没个尽头的指点江山,从第一场大战起,附近那些家伙就在吹毛求疵,这里不行那里不好,烦得要死,老人便歪了歪脑袋,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浓痰,“三人剑术,是比不得咱们俱芦洲的剑仙,可三场大战,打得意气十足,酣畅淋漓,还要咋样?”
高大男子厉色道:“老家伙找死?”
老人冷笑道:“找死又如何?不如订个生死状,看完了风雷园和正阳山的热闹,咱们也让别人看个热闹?输了,老子认栽。赢了,我干你那姘头三天三夜,咋样?”
绝不叨叨,说干就干。
妇人身边那个斯文儒雅的怯懦男人,当起了捣糨糊的和事老,“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出门在外,大家又都是俱芦洲人氏,何必伤了和气……”
身材干瘪的瘦高妇人,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转头望去,笑道:“可惜老了点,估计就你那老腰,经不起老娘三两下折腾。床下打架跟床上打架,大不一样哦。对吧,老腊肉?”
“我呸!”
老人又吐了一口唾沫,“别说是你这竹竿娘们,老子连你那个小白脸男人一起干!”
陈平安听得目瞪口呆。
怎么感觉像是重新回到了泥瓶巷杏花巷?
言语当然是听不明白,可那些模样作态,陈平安可半点不陌生。
最右边的年轻剑修转过头,不耐烦道:“要打就赶紧打,少在那里磨嘴皮子,别脏了我们的耳朵!”
好嘛,又来个脾气暴躁的,非但不劝架,还往死里火上浇油。
陈平安有点头疼,该不会真打起来吧?
以小剑别发髻的女子剑修,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抬头望向画卷,似乎在回味三场死战蕴含的精气神。
好在那位先前与魏檗打过交道的船主,笑着走过去,视线扫过众人,从儒衫老人作为起始,每看到一人,便抱拳喊出一个称呼:“剑瓮先生,青骨夫人,斛律公子,能否卖我一个面子,今天就这么算了?”
三方大可以不卖这位船主的面子,甚至卖不卖给打醮山一点薄面,都无所谓,但是当船主报出简简单单的三个名号后,事情就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