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狗赶紧点头,“那必须啊,这么简单的事实,我们都看得出来!”
屋内那边,等到为玉液江水神娘娘选定祠庙新址,宋和笑着开口说道:“暂停议事,诸位可以休歇一刻钟。”
就等这句话了,佟文畅摸起烟杆,看了眼陈平安,后者默契点头,佟山君再看了傅德充,后者亦是点头。
他们仨几乎同时站起身,走出御书房,再来到檐下廊道,三个原本半点不熟的“同道中人”,两先一后,开始蹲着抽旱烟。
璞山山神傅德充暂时还不清楚,自己跟着那俩,依葫芦画瓢,就这么一蹲,就成了以后他再来大骊京城御书房议事的一个习惯,次数多了,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就是传统了。
出屋子透口气的,其实不多,还是留在御书房内,趁机与皇帝陛下闲聊几句的,更多。
姜尚真见没人主动跟自己打招呼聊闲天,便悻悻然起身,跨过门槛,来到廊道,笑道:“小陌先生,谢姑娘。”
小陌一贯是黄帽青鞋的装束,反而是那个两颊腮红的貂帽少女,脚踩一双雪白的飞云履,足下生云,寓意飞升。
小陌笑道:“周首席辛苦了。”
谢狗笑嘻嘻道:“不愧是周首席,好大威风哩。”
姜尚真笑眯眯道:“绷脸强撑着,出门在外,必须把落魄山首席供奉的金字招牌立起来,我平时不这样,很好说话的。”
小陌微笑道:“景清说周首席酒量好,朱老先生和小米粒,都说周首席酒品更好。”
姜尚真笑容灿烂,“其实我的酒量和酒品都一般,无非是喝吐了再喝喝了再吐。”
谢狗说道:“郑大风说了,咱们山上的仙家酒酿,都是周首席花大价钱买来的珍藏,出手阔绰,别人是几坛几坛买,周首席都是一酒窖一酒窖买!”
姜尚真开始骂自己了,“人傻钱多。”
周首席这么聊天,谢狗就有点跟不上趟了。
小陌说道:“周首席这叫既能挣钱又能花钱,不愁钱,也不为钱发愁。修行理当如此,不分酒桌内外,山上山下。”
姜尚真赶紧提醒自己克制,克制些,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小陌,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分你我,只管将首席供奉的头衔拿去!
范峻茂是近乎被魏檗拉着走出御书房的,看她的架势,是要与陈山主兴师问罪来了。
好像陈大剑仙正在与佟山君扯闲天,说了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势高益危,道高益安。
佟文畅听到这句评价之后,难得挤出个笑脸。
范峻茂就更来气了。
陈平安抬起头,伸手挥散些许烟雾,主动开口笑道:“范山君何必置气,你又不是好面子的人。”
范峻茂差点就要掉头走人。
不好面子,跟没面子,能是一回事?
这位即将获得“翠微”神号的女子山君,刚要挪步,她就听到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在屋内,不好坏了规矩,我在这里给范山君道个喜,梓桐山与其余四岳有点不一样,文庙会额外赠予南岳一块匾额,‘天下青山’。至于将这块匾额挂在何处,是山门口,还是府邸大门,或是书斋,就看范山君的个人喜好了。”
翠微本就是山之别称,以此作为山君神号,不能不说是一个山水官场的奇迹。
北俱芦洲历史上,曾经有个堪称庞然大物的宗门,是一洲南方的山上领袖仙府,叫清德宗,得道之士被外界誉为隐仙,祖师堂的堂号就叫翠微。等到清德宗成为过眼云烟,与“翠微”相关的山上门派名称、练气士的道号,在文庙那边就一直空缺,任何申请,悉数驳回,其中缘由,不得而知。此外中土神洲有个翠微楚氏,是千年豪阀,早年在老龙城登龙台那边结茅修行的一位供奉,金丹境练气士楚阳,他就出自这个家族,只不过这个“翠微”属于地名。
故而范峻茂自拟神号“翠微”,再通过文庙的审议勘验,属于捡了个天大的漏。
不曾想还能白拿一块“天下青山”的匾额,范峻茂瞪大眼睛,“当真?!”
陈平安无奈道:“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这么大意思的匾额内容,一来不是谁都敢写的,就算真有那种犯浑的读书人,范峻茂也不敢擅自悬挂,你傻当我也傻啊。
确定陈平安不是开玩笑,范峻茂难掩喜色,“虽说明知是打一闷棍再给颗枣吃的路数……”
说到这里,范峻茂都笑出声了,伸手揉了揉脸颊,“不打紧,我也认了!这样的路数,再来几回都不成问题。”
魏檗在旁调侃道:“扇一巴掌给颗糖吃的路数?这种耳光,我也喜欢啊,怕什么脸疼,就怕对方的手掌打肿了不愿再打。”
范峻茂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陈平安不再心声言语,开口笑道:“范山君这会儿不嫌弃乌烟瘴气了?”
范峻茂抖了抖袖子,“不是有魏山君在场嘛。”
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嘛,范峻茂就想要把那几个躲在幕后拱火的势力说给陈平安。
不曾想陈平安立即猜出了她的用意,摆摆手,重新以心声言语道:“说了不让你为难的,又不是什么场面话,不然我为何故意火上浇油与你多说一句,名单上边漏了几个?就是看你在气头上,笃定你肯定不会顺着我的意思开口说下去,否则你要真爽快答应了,补全名单,我反而要破例,在屋内以心声言语提醒你一句了,我们才好打个配合,演一场戏。像现在就很好,就当是大骊宋氏给梓桐山的面子,范山君再给那些漏网之鱼留了一个面子,三者各自都有一个台阶下,结果还是那个结果,却都不至于把关系弄得太僵。他们如果懂得一个下不为例的道理,那是最好,如果误以为大骊朝廷怕了他们,以后反而得寸进尺,那就别怪大骊不留半点情面了。”
范峻茂一时无语,沉默许久,有些恼火,“陈平安,你帮忙说说看,到底是你天生就是一块当官的材料,还是我天生就不适合做官?”
陈平安微笑道:“要把官当得不像官,并且还能不挪窝,不被排挤得去清水衙门坐冷板凳,甚至可以把官当得越来越大,那才是真本事。”
范峻茂满脸无所谓,笑道:“这些大道理,听听就行了。”
陈平安笑道:“范峻茂,反正只是听听看,我再说一个‘有人说过’的大道理?”
范峻茂一挑眉,抬起手,一弹耳朵,“看在那块匾额的份上,说说看,我且听着。”
大不了左耳进右耳出嘛。
陈平安抽了一大口旱烟,悠悠吐出烟雾,却长久无言,只是怔怔看着前边,好像是一个不远也不近的地方。
范峻茂喂了一声,提醒陈平安别发愣了。
魏檗坐在她身旁。
这位女子山君,曾经独自留在那座孤零零的梓桐山,面对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蛮荒妖族大军,她好像与整个人间无声豪言一句,山头破碎就破碎,金身崩裂就崩裂,老娘还真就不走了!
陈平安回过神,笑着与她说了声抱歉,然后他果真以“有人说过”作为开场白。
“不用假装与这个世界如何亲近,也不用假装与这个世界如何疏远,理贵适中平常心,不可过厚与太薄,我们还是我们,我们就是我们。”
第1054章 也是故乡
檐下烟雾袅袅,雾里看花一般的世情。
范峻茂问道:“知道是哪位陪祀圣贤住持梓桐山的封正典礼吗?”
陈平安摇摇头,“不好说,暂时确定的,只有披云山和掣紫山,分别是大先生和周国,旧朱荧王朝地界,剑修比较多。”
范峻茂说道:“有机会跟范二喝顿酒,劝劝他,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还是打光棍,不像话,赚钱就那么有意思吗?一年到头半点不闲着,稍有空闲,也是跑去跟账房先生和百工匠人厮混在一起,到底图个啥,每天打着算盘,对着账本傻乐呵。”
陈平安笑道:“有些人天生就单纯喜欢挣钱,很纯粹,跟武夫学拳,剑修练剑差不多,自得其乐。范山君放心好了,我肯定会主动找范二喝酒。”
范峻茂起身笑道:“要不要我把曹涌喊出来,他的好事被你给搅黄了,可别落下心结,山水神灵,都长性着呢。”
陈平安点头道:“你就说我请他出来聊两句。”
魏檗站起身,拍了拍袍子,“我跟着一起。”
陈平安不适合回去一趟再拉着淋漓伯找地方单独私聊,痕迹太重了。今天议事的,哪个不是公门修行到化境的人精。
范峻茂又是个说话不靠谱的,官场的弯弯绕绕,一句话里藏着好几个意思,她大概就只有蒙童水准,魏檗不太放心。
去御书房的路上,范峻茂以心声问道:“魏檗,陈平安在避暑行宫,也是这么当官的?”
魏檗哑然失笑,“反着来就可以了,几个意思用一句话说明白,说话和听话的,双方都不费劲。或者干脆不说话,剑修讲理,还不简单,何况那里还是剑气长城。”
范峻茂点点头,“懂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魏檗笑而不言,不予置评。
范峻茂说道:“魏夜游,你是不是没有听明白,我这可是一语双关,对剑气长城和浩然官场,有褒有贬的。”
魏檗微笑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你范山君跟我聊这个,不就等于跟周首席谈挣钱如何轻松,与小陌先生说礼数吗?
就像先前晋青在议事过程当中,故意调侃几句陈平安,什么一拳就倒二掌柜,什么单枪匹马大剑仙,看似插科打诨,岂是没有用意的。第一,是提醒在座,陈平安的末代隐官身份。其次是为陈平安做铺垫,引出陈平安后边的那句“自嘲”,元婴境而已,当不起剑仙一说。
毕竟如今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猜测陈平安到底是什么境界,如何能够做成城头刻字的壮举,飞升境剑修,还是更高?
若真是一个飞升境起步的剑修,有此个人实力,再加上大骊国师的身份,那么以后每次在大骊御书房,还商议个什么。
可一旦陈平安的境界当真只是元婴,哪怕明天就是玉璞或是仙人境,对于在座的一洲高位神灵而言,就都觉得可以谈事情了,就像陈平安自己说的,是那种有商有量的议事。
至于陈平安为何故意如此淡化境界一事,魏檗倒是很能理解,不宜起调太高,万事最怕开头太容易。
剑修适合战场,不适合官场。
在屋内与一位熟识山神闲聊的曹涌,很快走来这边,陈平安已经收起烟杆,站在廊下等着这位旧钱塘长。
陈平安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以心声说道:“淋漓伯,你举荐的折江水神伍芸,我只是有所耳闻,一直没机会接触,岑文倩却是我的朋友,所以在这件事上,我是有私心的。以后有机会去云水宫喝酒,再劳烦淋漓伯帮忙引荐,带我去折江水府登门赔罪。”
曹涌听过之后,点头道:“很高兴陈国师愿意与我如此坦诚相见,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至少在我这边,就无需解释了。至于伍芸那边,陈国师且宽心,不必多想,这次举荐他补缺钱塘长,本就是我自作主张,根本就没跟他打招呼,当不成这个钱塘长,以伍芸的脾气,非但不会迁怒陈国师,说不定还要喝两盅,炒几个下酒菜,庆祝庆祝。”
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曹涌蓦然而笑,“伍芸以前就看不顺眼正阳山那帮剑仙老爷,还有过节,唯一一次给正阳山主动送钱,就是通过镜花水月观看那场宗门典礼,当时他一高兴,就砸了好几颗谷雨钱,说这个钱,花得值。”
陈平安忍俊不禁,继续以心声笑道:“稍后陛下那边,可能会商议齐渡百年之内,剩余的几个走渎名额,我先前已经跟长春侯打过招呼了,碧霄宫愿意让出剩余的那个名额。”
山水有异,大渎高位水神所在府邸,不同于山神,前者往往悬挂两块匾额,例如杨花的长春侯府和碧霄宫,大渎侯府,是文庙封正的衙署,碧霄宫则是水神杨花的道场名称。曹涌这位七里泷风水洞出身的老蛟,也同时拥有淋漓伯府和云文宫两块匾额。如今都传言北俱芦洲的济渎,灵源公沈霖的那块“德游宫”匾额,就出自某人的手笔。
先前曹涌曾经亲笔书信一封至落魄山,有事相求,云水宫已经用掉一个大骊朝廷给出的大渎走水名额,但是曹涌还需要一个,恰好杨花那边一直留着不用,曹涌就希望陈平安能够帮忙与碧霄宫那边牵线搭桥,与杨花讨要那个名额。
曹涌如释重负,如此一来,对老友伍芸就算有了个不错的交待。
正是折江水神府的一位供奉,也是伍芸的挚友,是蛟龙之属出身,到了金丹瓶颈,急需靠着大渎走水来跻身元婴境。
官位升迁一事,不是不重要,可到底不如祠庙金身高度的提高,来得稳妥且实在。
其实伍芸对于补缺钱塘长一事,就像曹涌说的,兴趣缺缺。
尤其是今天陈平安提及神位流转一事,等于是打通了数道壁垒,一旦那位折江水府佐官走渎成功,还怕没有官位?
神灵之属,最不缺的,就是光阴。
曹涌说道:“这个走渎名额,有价无市,实在是太过珍贵了,关键是伍芸的那位朋友,走渎一事拖延不得,再拖下去,就要大道堪忧了,否则我也不会跟陈国师开这个口。”
陈平安打趣道:“曹兄,打个不太合适的比方,就像跟人借了十两银子,找人借钱的人,口口声声说这十两银子能值一百两银子,生怕借出钱的一方不晓得卖了一个多大人情,怎么,曹兄就这么家大业大,生怕我不讨债?”
曹涌大笑不已,“都好说,讨债喝酒两不误。陈先生如今可谓兼官重绂,想来只会越来越事务繁忙,不这样,怕陈先生不会光临寒舍啊。”
陈平安微笑道:“帮人帮己,何必言谢。礼尚往来,细水流长。要说喝酒,我还真没怂过,除了刘剑仙,酒桌上谁都不怵。”
曹涌点点头,“陈先生,以后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只说我云水宫与钱塘水府两处,都好说。”
言外之意,无论是大骊国师的陈平安,还是落魄山的山主,或是一见投缘且攒下了两份私谊的“陈先生”,曹涌的淋漓伯府和云水宫,与昔年部属扎堆的钱塘水府,都会将这份人情记在心里。哪怕陈平安不需要,但是例如将来落魄山的谱牒成员下山游历,路过两地,定然是座上宾。
与陈平安告辞一声,进了御书房,曹涌与座位相邻的长春侯点头致意,以表谢意。
杨花不明就里,她只是出于礼数,与这位淋漓伯点头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