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可以少说,但是一个人的膝盖要硬,腰杆要直,要说遇事低个头,其实没什么,讨生活过日子,谁还没点难处。
可以亏待自己的面子,但是别亏待自己的良心。佟文畅这辈子实在是见过太多太多趋炎附势和低三下四的场景了,尤其是读书人的那种谄媚,相互捧场,最为腻歪,难道读书就为酒桌上、官场上与人拍马屁?吃圣贤书拉臭屎么。亏得那些当官的、或是山上当神仙的,就吃那一套,听了还挺高兴。
中岳储君之山之一的璞山,山神傅德充,他在走出御书房后,刚刚从袖中摸出一杆旱烟,瞧见了廊道这边的光景,便是一愣。
即便是他们这些山神老爷,山中岁月悠悠,就都会有些个人喜好,例如收集珍贵书籍、古董字画,建造书斋,请文豪撰写序跋,故而许多山神水仙府内的秘藏字画,可以动辄长达数丈甚至是数十丈,或是收藏山下各国各朝各代的钱币雕母,也有倾心于盆栽的,至于搜集各种铭文的小暑钱,几乎是山水神灵的共同喜好。
就像璞山傅德充,与佟文畅都喜欢抽旱烟,有事没事就喜欢来上几口,与解乏无关,纯粹习惯使然。
不过傅山神远远不如佟山君那么瘾大就是了,但是今天这类议事,傅德充一向是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就当一座不吃香火的坐像,既然佟文畅开了个好头,傅德充乐得有机会出来透口气。
在大骊京城之内,山水神灵都会刻意收敛神通,旁边就有钦天监盯着呢。
陈平安主动打招呼道:“傅山神。”
傅德充抱拳还礼道:“陈山主。”
佟文畅敲了敲烟杆,站起身,返回御书房继续旁听。
傅德充还没胆子独自一人蹲外边抽旱烟,恰好陈平安好像也要去御书房那边,就跟着一起了。
走在楼内那条并不宽阔的廊道中,佟文畅走在最前边,跨过门槛,走入御书房。
傅德充犹豫了一下,仍是加快脚步,抢先走入御书房。
屋内,佟文畅走到椅子那边,却没有落座。
傅德充亦然。
站在门口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低头弯腰道:“陛下,陈山主到了。”
几乎与此同时,就有秉笔太监亲自搬来了一条椅子。
小陌和谢狗留在了廊道。
只有姜尚真跟着陈平安走入屋内。
毕竟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官帽子到底比一般的记名供奉大多了。
小陌以心声笑道:“我们只是普通的供奉,不合适跟着公子去里边落座。”
谢狗靠着廊道墙壁,气呼呼道:“回头我就跟山主讨要一个次席供奉当当,小陌,你记得帮我说几句好话啊。”
小陌点头道:“成不成,不作保证,但是在公子那边帮你说几句话,不是问题。”
不这么说,小陌都担心屋内没椅子可坐的谢狗,会直接跑带屋顶上边坐着。
谢狗咧嘴一笑。
姜尚真主动接过那张椅子,随便放在门口附近,笑道:“我就坐在这里好了。”
屋内,皇帝陛下已经站起身。
好像一直在打盹的兵部老尚书睁开眼,缓缓站起身,转头望向门口那边。
礼部尚书赵端瑾起身,屏气凝神,神色肃穆。
北岳魏檗,中岳晋青最早跟着皇帝陛下一同起身,大渎长春侯杨花,淋漓伯曹涌等,都跟着起身。
范峻茂神色古怪,她视线游移不定,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跑路。
满屋皆立。
宋和眼神熠熠,伸出一只手掌,指向某张椅子,朗声道:“陈先生,请落座。”
那是御书房内唯一一张看上去好像没有“摆正”的椅子。
陈平安走到那张椅子旁边,转过身,双手轻轻拎起青衫袍子些许,缓缓坐下。
宋和坐回位置,然后一屋子山水神灵整齐落座,落针可闻。
一些个本来以为就算陈平安肯揽事、也不会如何、又不能如何的山水正神,等到真正亲眼见到那一袭青衫之后,在这一刻,都觉得好像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就像很多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打赢了那场战事之后,只因为不曾亲历战场,都会觉得一头蛮荒王座大妖也就那样。
皇帝陛下笑望向那位女子山君。
范峻茂满脸无辜神色,陛下你看我做啥子嘛,事情都已经说了,我就是帮忙捎个话。
陈平安问道:“议事到哪里了?”
宋和笑道:“方才范山君正说到齐渡以南地界,有不少人希望撤掉山上的那块石碑。”
范峻茂幽幽叹息一声,早知如此,她就不来了。好好待在山君府等着好消息不好吗?
陈平安微笑道:“劳烦范山君,马上列一份名单给我。”
范峻茂一脸茫然,“啊?”
“等到范山君把单子列出来之后。”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掌心摩挲着椅把手,“沈尚书,赵尚书,对照着名单,我大骊就以兵部跟礼部的名义,共同发一道公文,让他们来大骊京城一趟,复国和立国的,老仙府和新门派,各自都派个人过来聊聊这件事,好好商量商量。”
礼部尚书赵端瑾按照某个老规矩,不必起身议事,抱拳而已,就当是无异议了。
兵部老尚书沈沉,笑呵呵开口问道:“本官是不是听错了,真要在礼部之外加个凑数的衙门,不该也是以礼部和鸿胪寺的名义发放国书吗?”
陈平安笑道:“鸿胪寺联名撰写国书,不符合朝廷礼制,所以只负责后续的接待。”
将鸿胪寺换成一国兵部,就合乎礼制了?
范峻茂一时无言。既后悔自己竟然答应帮那些家伙与大骊朝廷聊这个,又恼火陈平安的气势凌人,根本就是半点不念朋友情义嘛,陈公子好大的官威啊!
老人笑道:“陈国师,那我们兵部就没有任何异议了。”
第1053章 有人说过
当老尚书说出这个称呼,大骊皇帝没有说什么,陈平安也没有说什么。
宝瓶洲又要变天了?
宋和微笑提醒道:“范山君?”
等到那张空椅子,一袭青衫落座后,原本头疼的皇帝陛下,这会儿就换成别人头疼了,风水轮流转,何须三十年,只在顷刻间。
众目睽睽之下,范峻茂哪怕再不情不愿,还是只得伸手一抹,只见女子山君施展本命神通,凝聚屋内水气作一页宣纸,她再轻呵一口气,云雾聚拢如一团金色墨汁,手指蘸了蘸,窝火不已的范峻茂,刚要“在纸上落笔”,就看到对面魏檗在内的几尊山水神灵往自己这边瞧来,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好有了撒气筒,她不好与在神号一事肯定帮了大忙的年轻隐官撂狠话,老娘还怕了你们几个,“看什么看,你们来写?!”
魏檗是懒得跟范峻茂计较,屋内其余多瞥了几眼就挨训的山水神灵,是不愿招惹这位崭新神号“翠微”的南岳山君。
毕竟某种意义上说,梓桐山不在大骊国土之内,那么以后范峻茂,她就是整个宝瓶洲广袤南部山河的执牛耳者,再加上南方暂无儒家书院,那么能管范峻茂和梓桐山的,好像就只有文庙了。
反而是对范峻茂颇为礼敬的佟文畅开口说道:“劳烦范山君忙正事,我们一屋子都等着。”
佟山君一向对事不对人。
范峻茂火冒三丈,“姓佟的,碍你事了?有空跑出去吞云吐雾,就没空等我列份单子?”
佟文畅还是温吞的口气,缓缓道:“要是范山君需要写好久的名字,我就出去抽旱烟了。”
范峻茂一时语噎。
坐在门口当门神一般的姜尚真会心一笑,有那么点神篆峰祖师堂议事的味道了。
撤碑一事,复国和立国的山下王朝、藩属诸国,是想要彻底消除大骊王朝仅剩的那点影响力,而逐渐恢复元气、或是近些年开山立派的一众山上仙府、门派道场,则是想要恢复到战事之前的局面,继续当他们的山上神仙,不受任何人间律法的约束。但是有了那一块块山顶石碑,一些个无力与山上神仙平起平坐的朝廷官府,尤其是山下的老百姓,一旦遇到事情,就像是“有法可依,有理可循”,可以凭此与书院申诉,故而每一块石碑,都是一种对山上修道之士的束缚,所以不管是谱牒修士,还是山泽野修,都不愿意石碑长久在山,最好是成为一页翻篇的老黄历,时日一久,便束之高阁,无人问津。
在座神灵,对此都心知肚明。
归根结底,就是诸国朝廷和山上仙师们,都想要一份纯粹的自由。
山上练气士犯忌,比如哪怕在山外闹出了人命纠纷,只需关起门来,神仙老爷们与当地朝廷与官府磋商,至多是破财消灾,甚至是根本不用花钱,朝廷就会代为给出一笔抚恤金,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都不想这种天不管地不管的“神仙日子”,就此一去不复返。
哪怕以后儒家书院会更多插手事务,这是一种大势所趋,可你们大骊宋氏都退回大渎以北地界了,没道理继续管这管那,肆意插手别国内政。
范峻茂快速写好那份名单,字迹潦草,她再往那张椅子方向轻轻一推。
不见陈平安有任何动作和气机涟漪,纸张便不露痕迹地更换路线,飘落在书桌那边,皇帝宋和先行过目,点点头,再捻起纸张,抬起手,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这才伸手接过那页纸张,说道:“肯定不会让范山君为难。要说事情有大有小,却总是有商有量的,将来他们一趟大骊京城之行,说不定还能跟我们大骊额外谈成许多互利互惠的山上买卖。所以有请范山君把我们大骊的诚意带到南岳地界,免得误会丛生,横生枝节,导致无事变有事,好事变坏事。”
范峻茂板着脸点点头。
今天你是东道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先由着你官威重,但是等着,以后你陈平安再去梓桐山或是采芝山,不吃几个闭门羹,老娘就跟你姓!
“范山君是不是漏掉了几个名字?”
陈平安低着头看着上边的名单,抬起头,轻轻晃动手中纸张,笑道:“分量太轻了些。”
都是些小鱼小虾,名单之上,国力最为雄厚的的一个龙泓王朝,可能就只是跟黄庭国的底蕴相差无几。
最大的一座仙府,风角山,也才是一位元婴境的掌门山主,战时不见风角派仙师的任何踪迹,整个门派都神隐一般,战后重归故地,风光无限,除了恢复祖师堂神主之外,还用极低价格一口气将沦为无主之地的七八处风水宝地,一并收入囊中,如今祖师堂成员,不提山上客卿身份,光是拥有国师、护国真人、皇室首席供奉头衔的仙师,就有五六个之多,稳坐钓鱼台,大肆敛财,占尽好处,赚了个盆满钵盈。
如果陈平安没记错的话,最近就有一桩与风角山有关的山上风波,闹得沸沸扬扬,缘于一个门派旧址被风角山给鸠占鹊巢了,就去找本国新帝求个公道,结果一场由皇帝本该秉公决断的议事,从新任护国真人,到首席、次席供奉,全是风角山的仙师。
果不其然,那位皇帝陛下在这中间就只能是捣浆糊,当和事佬,一边说着息事宁人,和气生财,莫要给外人看笑话,一边偏袒风角山,那个满腔愤懑的金丹境掌门,当场就扬言要带着所有谱牒修士,搬迁到大渎以北,投靠大骊宋氏。朝廷根本没理会,不上心,皇帝就只是说了几句轻飘飘的客气话,明摆着是都懒得挽留了,想走就走好了,今日不同往日,如今朝廷根本不差你一个道场破碎大半、法脉青黄不接的小门小派。
父慈子孝,上梁正则下梁直。父不慈子就难孝,上梁不正则下梁歪,这就是常理。
原浊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故而才需要正本清源,本立则道生,海晏河清。
自己都给了一份名单,陈平安竟然还不知足,这不是得寸进尺是什么。
范峻茂已经打定主意,坚决不增添剩余几个名字,与此同时,以后再不参加任何一场大骊京城议事,她冷笑道:“除了各国朝廷和山上门派,在这件事上,陈国师别忘了还有那些豪强门阀,都觉得大骊宋氏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是在咄咄逼人,不占理的,尤其是官府和私人书院里边,义愤填膺的读书人,嚷着要跟观湖书院讨要个说法,更是茫茫多,其中不少享誉朝野文坛的士子,要让书院出面邀请你们某位礼部官员,好与大骊朝廷当面对质。”
既然咱们俩都这么喜欢揽事,我范峻茂大不了就当背了个锅,头疼过后,现在就轮到你陈平安和大骊王朝为难了。
礼部尚书赵端瑾面无表情。
当面对峙?你们这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家伙,是点名要求大骊陪都洛京的新任礼部尚书魏礼出面,跟你们吵几句,还是觉得官位不够分量,要求我这位大骊京城的礼部尚书亲自走一趟观湖书院?
“都理解。”
陈平安将那张纸轻轻折叠起来,收入袖中,点头笑道:“不接受。”
老尚书沈沉在陈平安落座后,就再没有打盹,老人双手扶住拐杖,一直笑眯眯的。
这话我爱听。
心情舒畅,老尚书嘴上所说却是另外一番言辞,笑呵呵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言可畏呐,可别打官司打到观湖书院去,再一个不小心,说不定都会惊动中土文庙了,到时候如何是好?”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算他们找对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