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山长康闿则出身春秋学宫一脉,文脉属于在显学隐学间更替数次的公羊派。
所以温副山长的第二句话,就很温煜了,“我已经通过不同的渠道搜集资料,仔细研究过万瑶宗,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你们勾结妖族的嫌疑,不小。”
疑罪从有,疑罪从无,两种判案方式,是一个天一个地。
温煜的行事方式,很简单,不是书院来找证据,最终定你韩玉树的罪。
而是你韩玉树必须自己去找证据,再主动来与书院证明自己的清白。
龙宫霎时间脸色惨白。
温煜语气淡然问道:“韩玉树如何保证你无异心,不会投靠桐叶宗或是玉圭宗,选择在外边自立门户?”
龙宫答道:“万瑶宗能给的,桐叶洲宗门给不了。”
她详细解释了自己为何有此说。
龙宫的传道人,是位老元婴,是万瑶宗的祖师堂供奉,逝世已久,作为大弟子的龙宫,就成了她这支道统法脉的顶梁柱,要替师父帮着守住家业,只是香火凋零的这一脉,如今连同龙宫在内,就只剩下六人了,而且其余五人,都是中五境练气士,资质最好的一位师侄,也才是龙门境,所以龙宫才会这么想着重新将自家道统发扬光大,要说她转去依附桐叶宗或是玉圭宗,以韩玉树的手段,恐怕她这一条道脉就算彻底断绝了。
温煜问道:“韩玉树在你身上既然设置了一道宗门秘传的禁制,稍有异心,就会被他察觉到蛛丝马迹,能够让你立即身死道消,你为何还是主动赶来书院?”
龙宫虽然心有疑惑,因为这些事,康副山长之前是询问过的,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重述一遍,说是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老真人帮忙抽丝剥茧。先前那个性情叵测的白衣少年,在积翠观离别之时,传授给她一个锦囊妙计,在书院温煜这边,遇到所有“说不清楚”的事情,一切往这位大天师梁爽身上推。有了这个挡箭牌,保管性命无忧,何况你属于自首,书院不会打死你的。
温煜与龙宫说道:“跟你同一法脉的万瑶宗旁支修士,都会跟着韩玉树一起来到书院。”
龙宫松了口气。
等于是天目书院赠送给她的一张护身符了。
免得万瑶宗那边与她秋后算账,不敢跟书院掰手腕,就拿她这一脉修士撒气。
范简淡说道:“温煜,此事关系甚大,我们是不是需要立即禀报文庙?”
副山长康闿点点头,这么做比较稳妥。
温煜却说道:“当然需要禀报,只是龙宫这一走,很容易打草惊蛇,等到万瑶宗回过神来,黄花菜都凉了。”
“虽说洛京积翠观那边留了个傀儡,但是瞒得过一般的万瑶宗修士,却未必可以瞒过一位仙人境的韩玉树。”
“以书院的名义,寄信一封给韩玉树,就说有事相商,收到信即刻起,让他亲自赶来天目书院,交代清楚所有问题。”
范简淡有点犹豫,“毕竟是一位仙人的一宗之主,韩玉树还管着那座历史悠久的三山福地,我们书院这么做,会不会?”
温煜微笑道:“若是个十四境修士,我可能还真就请不动了。”
言下之意,别说是仙人,就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也得赶来天目书院,与我温煜说清楚。
康闿说道:“从目前龙宫给出的证据来看,并不足以定万瑶宗韩玉树的罪。”
温煜说道:“等我问过了韩玉树,自然就有证据了。”
康闿赶紧看了眼范山长,好家伙,这就开始低头喝茶了,刚才咱俩都听得聚精会神,也没见你举杯饮茶啊。
康闿叹了口气,“温山长,这么做,好像不合乎规矩。”
温煜反问道:“文庙有哪条规矩,不允许一位书院副山长,邀请一位宗主来书院喝茶了?”
在这桐叶洲,书院的读书人,跟你讲道理,就好好听着。
范简淡跟康闿对视一眼,两位老人都有些无奈。
至于温煜为何执意要让韩玉树亲自赶来书院,两位山长自然是知道缘由的。
温煜自有手段,勘验真相。
就像今天温煜“多此一举”提审龙宫,可不是什么过过场子的事情。
只是龙宫境界不够,故而她浑然不觉,其实当下他们几个,都置身于温煜的小天地之内。
温煜的书斋,曾经悬挂有一幅真迹字帖,内容截取自一首词。
“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当下他们就位于这座书斋之内。所有的言语和心声,都会被温煜一一记录在册。
温煜除了是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他其实还是一位剑修。
先前王宰造访天目书院,在温煜的书斋内,翻到一页,钤印有温煜亲手雕琢的一方藏书印,底款有八字:书山有路,高天观海。
温煜今天现身,除了腰别君子玉佩,还有一节青竹筒,里边其实饲养了一只大如拳头的墨猴,稀罕程度,不输翻书风,墨猴天生以墨汁为食物,只会孕育于某些“经”书当中。
一是书山,一为墨海。
需知温煜同时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分别名为“三阙”,“读书声中”。
最关键的,还是温煜暂时并非文庙陪祀圣贤,却已经拥有一个本命字!
走出宅子,温煜告辞一声,率先离去。
康闿神色无奈道:“年轻气盛。”
天目书院摊上这么个行事强势的副山长,不得闲了。
范简淡笑道:“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
这位山长伸手拍了拍康闿的胳膊,“再说了,都曾年轻是不假,可咱俩,在那段年轻岁月里,除了念书做学问,在训诂一道,勉强小有成就,好像此外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了。”
范简淡的言下之意,就是温煜傲气,自有他傲气的理由和底气,他们两个只是年纪大些,立言尚可,立功一事,跟温煜没法比。
“老康啊,跟你说个内幕,记得别外传,先前文庙那边,有两位学宫大祭酒,联袂举荐温煜破格升迁,直接担任某个书院的山长,是温煜自己拒绝了,说他的治学本事,只能当个书院副山长,文庙那边当然答应了,后来温煜就自己挑了我们天目书院,文庙还问他心目中有无合适的山长人选,这才有了你我二人的搭档。”
康闿笑道:“好个温煜,是看我们没脾气好说话嘛?”
范简淡与康闿分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找到温煜。
范山长轻声说道:“温煜,我非但不反感你的锋芒毕露,反而会很欣慰,由衷觉得这才是儒生该有的气象,甚至对你还有几分羡慕,年轻人就得有年轻人的锐气,但是与此同时,我希望你一定要妥善运用自己的才智,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当然,这句话说得有点重了,别觉得难听就是了。”
温煜作揖致谢,沉声道:“铭记夫子教诲。”
范山长会心一笑,点点头,可惜康老儿不在场,瞧不见这一揖。
在温煜走后,老人抚须而笑,年轻真好。
欲随少年强春游,终究不成,不成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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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境山青虎宫,一座高耸入云的羽化台。
陆老真人手捧拂尘,举目眺望山外的那片金色云海。
老元婴身边站着一位腰悬白玉磬的青年道士,脚踩一双蹑云履,形容俊美。
他欲言又止,低头看了眼脚上的蹑云履,把言语咽回肚子,只是当他抬头看着略显疲惫的师父,青年道士还是一个没忍住,小声说道:“师尊,弟子最是晓得你与陈山主的交情,可陈山主总这么求丹药,这才几年功夫,就已经开口讨要三次了,何时是个头,再这么下去,师尊简直就是他们落魄山的御用炼丹师了,如今陈山主又有了下宗,而且就在咱们桐叶洲,以后若是青萍剑宗再有开口,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是陆雍的得意弟子,没有之一,名为赵著,道号“仙岫”。
是陆雍亲自带上山的徒弟,当年差点就要代师收徒了,只是师尊天性惫懒,连个只是名义上的弟子都不愿意收取。
上次给蒲山云草堂送去一炉羽化丸,就是这位嫡传代劳,赵著也是青虎宫最有希望跻身元婴的一位年轻金丹。
莫说是每一炉珍贵丹药,就是只有一颗,在如今山上桐叶、宝瓶两洲之地,都是不小的人情。
陆雍微笑道:“答应,为何不答应?”
赵著一咬牙,“师父若是觉得为难,怕伤了和气,就让弟子来当这个恶人,下次我婉拒陈山主或是青萍剑宗的请求。”
陆雍一挥拂尘,转过头,笑望向这个言语诚挚且眼神坚定的弟子,“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不亲自拒绝,只是让你露面,对方只会心知肚明,更加伤了和气?”
老修士重新转头望向云海,微笑道:“在这个充满尔虞我诈、缺少真诚待人的复杂世道里,我们往往不是那么在意被一个聪明人蒙骗,但是我们永远会愤怒于自己被一个傻子当傻子骗。”
赵著思量一番,点头道:“是弟子想得简单了。”
老修士笑着摇头道:“只说对了一半,是你想得还不够简单。”
原来上次那艘风鸢渡船路过清境山渡口,那位陈山主再次厚着脸皮,硬着头皮,跟青虎宫和陆老神仙,又又又预定了一炉青虎宫金字招牌的坐忘丹。
说是帮一位止境武夫朋友求的丹药,大泉新任国师,韩-光虎。
如今与青虎宫求丹之人,多如过江之鲫,陆雍只能是挑选着答应下来,而且从不与各方势力保证交予羽化丹的确切日期。
桐叶洲最南边的玉圭宗,北边的金顶观,小龙湫,白龙洞等,若是再往北,宝瓶洲,求丹之人,更是不在少数,大骊陪都那边的洛王宋睦,天君祁真的神诰宗,还有风雪庙和真武山两座宝瓶洲兵家祖庭,老龙城苻家,云林姜氏,长春宫,道门仙君曹溶的那座灵飞观……桐叶洲山下这边,最新评选出来的十大王朝,大半都没忘记青虎宫,或者是帝王御笔书写,不然就是国师、护国真人代为书写,全是跟陆雍预定丹药的,少则三百年,长则五百年,陆雍都别想闲着。
即便如此,先前陈平安开口预定丹药之时,陆老神仙还是没有任何犹豫,不假思索便答应下来,“有什么为难的,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刘宗,本来就跟贫道求过一炉丹药,当时用了个拖字诀,就当是提前给大泉姚氏了。”
陈平安当时汗颜道:“陆老哥,我尽量保证事不过三。”
一次是自己求,一次是帮着蒲山云草堂,这次是帮着韩-光虎讨要。
陆雍爽朗笑道:“好事不嫌多,陈老弟就别跟我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其实青虎宫重建一事,陆雍按照先前与陈平安的约定,没有任何客气,给出了一长串的清单,让路过三洲之地的风鸢渡船帮忙购买所需物品,陈平安当时说得也实在,不挣钱,也不亏钱。
可陈平安还是过意不去,下山之前,便送出了一块珍藏已久的无事牌,篆刻数字,八。
陆雍没有任何矫情,当场就收下了。
其实陈平安与青虎宫和陆雍,确实是极有渊源和善缘了。
要知道陈平安的第一件炼物重宝,就是用五十颗谷雨钱买来的那件五彩-金匮灶,
之后才能在老龙城云海之上,又有范峻茂的护道,才能成功炼化出一件五行本命物。
范峻茂说话直接,你这不叫买,是捡才对。
“赵著,最后为师教你两条为人处世的秘诀,牢牢记住,多多揣摩,是会受益终身的。”
“弟子愿闻其详。”
“为人处世,需要跟精明人精打细算,不然他不骗你骗谁,同时还需要跟聪明人待人以诚,切记你笨一点,就是聪明两点。”
赵著默默记住这条经验之谈,然后静待下文,师尊却沉默下来。
赵著疑惑开口道:“师尊,还剩下一句处世警言呢?”
陆雍抚须而笑道,“那就是要死皮赖脸抱紧一条大腿,打死不撒手!”
赵著脸色尴尬。
陆雍伸手拍了拍弟子的肩膀,“你小子还嫩得很呐,如今脸皮薄,以后就会好起来的。”
不是亲传弟子,老真人岂会口传秘授这等千金不卖的修行秘诀?
赵著愈发尴尬。
老元婴抬起拂尘,轻轻一挥,打散那片云海,再以一柄拂尘遥遥指点两处,一山一水,再施展神通,撤掉遮蔽山水气象的障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