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与林守一初次相见,宛如一场萍水相逢。
她只觉得岸上青衫少年郎,衣衫洁净,气质风雅,当他置身于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红烛镇,就像浑浊水面飘过一片春叶。
终南腰间悬有一枚龙泉剑宗铸造的关牒剑符,因为是恩师赠送的礼物,又瞧着心生喜悦,就一直作为饰物随身携带了。
而且当年她曾经偷偷游历过旧北岳山头,不算是那种正儿八经的下山历练,更像是散心,游山玩水。
反正与师门离着近,又在京畿之地,然后她在一条山路上,偶然撞见一个满身泥泞的撑伞小姑娘,和一个扎马尾辫的青衣少女。
她们一起走了段路程,那个一直没说姓名的马尾辫女子,还教给终南一篇晦涩难懂的火法道诀,终南却始终不敢轻易去修行,毕竟长春宫是以水法和雷法作为立身之本的仙家门派,也不敢与师尊隐瞒此事。宋馀听到那篇道诀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弟子在跻身龙门境后再去钻研这篇无根脚的火法道诀。
湖对边的山头上空,晴天碧色却隐约有雷鸣震动。
是林守一即将出关的成道迹象无疑了。
既无天劫落地,也无显得十分……无聊。
片刻之后,就有一位儒衫男子走出洞府,每次呼吸之间,林守一的面门七窍,便有丝丝缕缕的细微金色雷电如龙蛇垂挂山壁。
宋馀和弟子终南,袁化境在内五人,立即都御风去往对岸。
宋馀掐诀行礼,微笑道:“林道友,可喜可贺。”
林守一与这位长春宫太上长老作揖还礼。
林守一与宋馀,双方第一次见面,是多年前在那红烛镇,一人在画舫,一个在岸,宋馀虽然年长,又在山上身居高位,不过她言语风趣,并不古板,她当年一眼就看出林守一是个极好的修道胚子,还曾与少年半开玩笑,故意将自己说成是那种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其中就谈及“五雷正法”一语,反正就是以“不够素淡”的言语,很是炫耀了一番仙师风采。
当初林守一在棋墩山,得到了一部云上琅琅书,属于刚刚涉猎雷法,这本道书内容又写得佶屈聱牙,那会儿才离乡没多远的少年,还不理解“五雷正法”四个字的真正分量。
水榭这边,被两个神出鬼没的外人给鸠占鹊巢了。
陈平安斜靠柱子,双手插袖,一脚脚尖点地,笑呵呵道:“真要说起来,还要归功于你送出的那本秘笈?”
魏檗意态慵懒,坐在美人靠那边,双手扶住栏杆,翘起二郎腿,笑道:“我可不敢贪这份功。”
当年在棋墩山,一个自称一手剑术泼水不进的剑客,带着那些少年少女一起“坐地分赃”。
当时的场景,用红棉袄小姑娘的话说,就是连林守一都跑得飞快,结果林守一就是第一个挑选宝物的,一路上话最少心思最重的清秀少年,一眼相中了那部用金色丝线捆系的《云上琅琅书》。而林守一也在书院求学时,曾经跟随一位大隋王朝的书院夫子,专门去往大隋北岳地界观看雷云,在一座名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修行数月之久,那位夫子还赠送给他一只专门用来搜集雷电的雷鸣鼓腹瓶。
陈平安早年有次返回家乡,与马尾辫少女一起登山,因为想起林守一是他们当中第一个修行的人,又是修行的雷法,所以陈平安就与阮秀请教过关于雷法修行的注意事项,她就说了一些“道听途说”而来的东西。事后陈平安就一一记录在册,再送给了林守一,陈平安的本意,都算不上奢望如何查漏补缺,就只是想着林守一能不能多些灵感。
再后来,白帝城郑居中秘密造访槐黄县,找到偷偷栖居在某个目盲道士心宅内神魂中的那位斩龙之人,再收顾璨为徒。
郑居中期间用一部由他亲自补齐的《云上琅琅书》,从林守一那边换取一物,是陈平安得自目盲道士贾晟、再转赠给林守一的那幅“祖传”搜山图。
原来这部云上书正是出自中土白帝城,郑居中曾经问道龙虎山,而郑居中只要与人切磋道法,一般来说,对方就别想着如何藏私了,果然郑居中很快就自己撰写了这部云上书,关键是龙虎山那边与白帝城“借阅”此书过后,天师府诸位黄紫贵人都是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明知对方是借鉴、偷学了自家五雷正法,可是好像他们不管怎么搜检云上书,就只有一个古怪别扭的感觉,一部道书,字里行间,哪里都觉得不对劲,处处都与天师府秘传雷法由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好像真要计较起来,又有很有郑居中自己的道理,甚至天师府这边都可以反过来借鉴一番?
只不过林守一手上那部是残篇,类似上卷,只适宜下五境修士的雷法修行,郑居中就帮忙补上了中五境和上五境修行的中下两卷。最后崔东山又在凑齐三卷的雷法道书之上,写满了自己的注解心得,这就使得林守一的修行,不但势如破竹,极为神速,而且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关隘、瓶颈。
陈平安问道:“山崖书院那位老夫子的大道根脚?”
魏檗点头笑道:“就像你猜的那样,正是大骊京城那个老车夫的分身,差点跟你练手的那位神道老前辈,他显然是早就相中了林守一的修道资质。”
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林守一,马苦玄,谢灵这几个,他们跟陈平安、刘羡阳和顾璨还不太一样,都属于异于常人的顺风顺水了,从踏足修行道路,直到跻身上五境,几乎就没有遇到什么关隘,就更别谈遇到什么凶险的斗法厮杀了,就两个字,命好。
陈平安又问道:“你听说过《上上玄玄集》吗?也是一部品秩很高的雷法秘籍。”
魏檗迅速翻检记忆一番,摇摇头,“前所未闻。”
有篇游仙诗的末尾,是一句“唯愿先生频一顾,更玄玄外问玄玄”。
而遗留在宝瓶洲的《云上琅琅书》,一路辗转落入林守一之手。
其实北俱芦洲,犹有一部《上上玄玄集》,最终归属于浮萍剑湖的隋景澄。
上次林守一跟董水井一起参加落魄山典礼,陈平安还与林守一说起一桩秘事,提醒林守一有机会可以游历北俱芦洲,拜访凌霄派趴地峰和浮萍剑湖两地,因为隋景澄恰好也有三卷道书,亦是雷法,名为《上上玄玄集》。如果真有山上缘法的话,林守一和隋景澄,双方可以交换道书,这在山上,并不罕见,甚至有些关系好的宗门,都会相互间赠送、交换各自珍贵道书的摹本,充实家底,以物易物,以书换书,都是常有的事情,越是宗门和大门派,此举就越是频繁。
就像是配合那部《上上玄玄集》,隋景澄还有三支看似“雷同”的金钗。
每当金钗相互间敲击,就会激荡起一圈圈光晕涟漪,其中蕴藉极其细微的雷法真意。
三支金钗,分别刻有四字铭文,灵素清微,文卿神霄,太霞役鬼。
这部雷法道书,同样分三册,唯一与《云上书》不同的地方,在于前者第一册,只是阐述大道宗旨,练气士光有这册秘笈,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用处,打个比方,就像道祖所传五千言,数座天下人人皆知,人人可读,但是万年以来,又有几个山下的市井凡俗,能够单凭此篇道书,就读出一个练气士,走上修行之路?但是隋景澄却硬生生靠着反复阅读第一册,仅凭自己的瞎琢磨,她就读出了一个二境瓶颈的练气士,也难怪浮萍剑湖的大师兄荣畅,会觉得时隔多年、重归宗门的师妹隋景澄,简直就是一个让他望尘莫及的天纵奇才。
五雷正法,被誉为万法之首不是没有理由的。
当年陈平安就总觉得隋景澄的这部道书,好像原本就是在等着林守一。
所以等到郑大风这次返回落魄山,与陈平安揭开那个谜题,谜底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修行之人,道心坚韧,抱朴守一。
得道之士,自成天地,内景澄澈。
陈平安说道:“走了。”
魏檗疑惑道:“不见见林守一?”
陈平安笑道:“魏山君要是未雨绸缪,早就备好了两份贺礼,我就去见他。”
魏檗立即站起身,看了眼湖对岸那边的身影,笑着点头,与陈平安一并悄然离开长春宫。
果然如魏檗所料,与林守一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龙泉剑宗那边,谢灵成功炼化了那件玲珑宝塔,成为宝瓶洲最新一位玉璞境剑修。
而在禺州境内地脉极深处,宋续在内的五位地支一脉修士,即将得手那件秘宝之时,见到了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说话疯疯癫癫的,说这件东西是属于她藏在此地的旧物,谁敢跟她抢,她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家,淑女得很,但是她可以搬救兵,找自家夫君来帮她讨要公道,他可是出了名的心疼媳妇怕老婆,打死你们几个没商量的。
貂帽少女见对方一行人分明已经被震慑住了,她自顾自满意点头,再朝那件充满一层层古老禁制的悬空重宝,她抬了抬下巴,“亏得我赶来及时,不然你们要是傻了吧唧打破了禁制,后果严重得一塌糊涂,估摸着小半个宝瓶洲就得塌陷了。不信?呵,银河高哉,大火炎炎,龙蛇起陆,大道走风马,日月山川添壮观,天地收来入宝瓶。听着厉害不厉害?有没有学问?我刚编的,反正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早年那场惊天动地的水火之争,你们这些小娃儿如今连地仙都不是,能掺和?不知天高地厚嘛!”
她一边瞎扯,一边喊道:“小陌小陌,小陌在么?”
谢狗环顾四周,看来小陌是真的没跟来,她心里边一下子就暖洋洋的了。
第999章 春山花开如火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浩然九洲,时过境迁,一地有了一地的压胜之物,比如那棵万年梧桐树之于桐叶洲。
而一洲山河版图状若水瓶的宝瓶洲,亦是同理。
地脉深处,是一处禁制重重的太虚境界,茫然无垠,除了对峙双方,空中悬有一只布满远古篆文的正方形铁匣,木匣下方又有一层木板模样的简陋托盘,将那铁匣虚托而起。
谢狗盘腿坐在在这处太虚境地内,双臂环胸,目露赞许神色,老气横秋道:“解开两层山水禁制,靠法宝和蛮力打破三层,你们能够走到这里,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战绩啦,书上不是有个雪夜访友的典故吗?你们可以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了。看,下雪了,好大一场鹅毛雪。”
她说下雪,果真就下雪。
敌友未分,宋续以心声提醒其余五人不着急动手。
面对一位能够隐匿气机、一路尾随来到此地的大修士,哪敢掉以轻心,地支一脉五位修士,此刻严阵以待,腰悬“戌”字腰牌的余瑜,少女双手合掌结阵,宝光焕发,手心手背布满了云纹古篆,她一侧肩头,随之出现一位少年姿容的上古剑仙阴神,袖珍身形,头戴芙蓉道冠,佩剑着朱衣,雪白珠串缀衣缝。
“午”字阵师,韩昼锦无需掐诀念咒,便造就出一座山土皆赤、紫气升腾的仙府宫阙,内有灵宝唱赞宛如天籁。
小和尚身穿素纱禅衣,悬“辰”字腰牌,双手结法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眼处起雷池,脚下出现一座莲池。
谢狗啧啧称奇道:“以缝衣人的手段,行僭越之举,胆敢敕令一尊上古剑仙的英灵阴魂,又炼化了一处上古仙真统辖山河的治所,小和尚的念净观想,睁眼闭眼间,凭此串联阴阳与幽明,一个修习佛法的,竟然连臭牛鼻子的五雷正法,都能学到手,你们一个个的,都很厉害啊,人才,都是人才,当之无愧的年轻俊彦!”
余瑜以心声说道:“麻溜的,赶紧算一卦,试探深浅,看看是什么来路,打不过就跑路,反正回头咱们也可以搬救兵。”
无法确定这个貂帽少女的真实年龄,境界肯定是上五境起步了,而且还是一个大骊刑部不曾记录在册的修士,这就很奇怪了,难道是刚刚潜入宝瓶洲的外乡修士?
小沙弥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佛祖保佑今日无事,即便有惊也无险,大伙儿都平平安安的。回头我就去庙里捐香油钱,可不是买卖,就是个心意。”
那个两坨腮红的不速之客,好像听到了他们的心声,咧嘴笑道:“小道士别算卦了,白耗心神而已,反正是自家人,弯来绕去都算亲戚哩,肯定打不起来。”
小沙弥再次双手合十,默念道:“佛祖保佑。”
又踢到铁板,碰到世外高人了。
早知道出门就该翻翻黄历的。
余瑜笑呵呵道:“亲戚,自家人?怎么说,前辈不会是说笑话吧?”
谢狗微笑道:“信不信由你们。”
察觉到道士葛岭的异样,余瑜疑惑道:“算个卦而已,要说吐血都算正常的,但是你闭上眼睛作甚,咦,咋个还流眼泪了?”
葛岭眨了眨眼睛,眼眶布满血丝,无奈道:“很古怪,就像一轮大日近在咫尺,只是看了一眼就遭不住。”
余瑜苦兮兮道:“得了,那就还是砍瓜切菜的结果呗。”
葛岭苦笑点头。
对方极有可能是一位仙人。
如今有周海镜这位山巅境武夫补上最后缺口,若是十二人都在场,他们还有一战之力,可惜袁化境六人身在长春宫,不曾一起随行探宝。
谢狗叹了口气,“这就是不听劝的下场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话说得准不准?”
“暂时无法与袁化境他们联系,陈先生也不在,咋个办?”
少女一跺脚,“难道真要喝酒么?!”
先前在改艳的客栈里边,陈先生为他们每个人“传道”,消除隐患,免得将来修道遇到心魔,只有到了余瑜这边,陈平安给了她三个字,多喝酒。
他们这个小山头,领袖是剑修宋续,智囊和军师,则是看似大大咧咧的余瑜。
谢狗意态闲适,伸手指了指那只匣子,“劝你们千万千万,别打开这只铁匣子,一个不小心,就要连人带魂魄,都瞬间积雪消融喽。别觉得有点旁门左道,就不当回事,这种魂飞魄散,是实打实的化作灰烬,哪怕是个飞升境大修士,或是那几个神通广大的老古董,能够一路找到酆都那边去,一样救不了你们。接不住匣子里边的东西,它就会坠地,先砸碎那层失去阵法支撑的木板,就跟铁块砸薄纸差不多了,只会一路轰隆隆洞穿宝瓶洲陆地,坠入位于深海中的山根,大水沸腾,导致整个宝瓶洲就像个蒸笼,一洲山河处处生灵涂炭,单凭你们几个,境界不太够,兜不住的。”
亏得自己来得早,若是再晚一步,被这帮娃儿将匣子收入囊中,那么此物真正的归属,可就是一笔掰扯不清的糊涂账了。
何况谢狗还真不觉得他们能够带走铁匣,她方才这番言语,并非完全危言耸听,匣内禁锢的那只新生金乌,属于太古异种,极其罕见的火精之属,自然天生桀骜不驯,一旦被外界打破桎梏,这些修士又无收拾烂摊子的手段,真就会被金乌一口气撞穿宝瓶洲陆地山根,留下个大窟窿的“地缺”,然后消失无踪,遁入天外太虚,再想将其捕获,就难如登天了。
宋续手腕一拧,手中多出一件瓶状宝物,“我们并非全无准备,晚辈有此物能够接引匣内异宝。”
此物是钦天监袁先生交给宋续的,而此物又是从一处大骊朝廷刚刚发现的崭新福地内开掘而出。
发现福地,入内得宝,再来此处禺州地脉接引匣内“金乌”,环环相扣,都归功于袁天风的大道推衍和缜密演算。
皇天对后土,地神掣水瓶,井下辘轳急,水瓶无破响,火树有低枝。
谢狗眯眼一看,小有意外,有点道行啊,还真是一件针锋相对的宝物,看来他们背后站着个高人。
如果换成是当年的白景,哪管其他,见着了昔年火殿坠落人间的旧物,本就有她的道痕烙印,按照以往作风,白景只需一剑劈开铁匣子,将那只刚刚生出灵智的年幼金乌拘拿入袖,至于是否会引来一洲地脉震动,与她何关。只是她此次离开落魄山,小陌对她如此放心,都不曾跟随“监视”,才让谢狗多出一份耐心。
谢狗揉了揉下巴,小有为难,想要证明这轮坠落大地的大日,属于有主之物,她就得出剑斩开匣子,才能服众。
而这拨不知轻重的娃儿,显然是对这只金乌志在必得,若是在蛮荒天下那边,再简单不过,砍几个连上五境都不是的蝼蚁,不费吹灰之力,至多递三剑的事情。
一来不愿在浩然天下惹是生非,二来不愿辜负了小陌的信任,谢狗思来想去,只得拗着性子,给出一个不符合她以往作风的折中法子,“就当是以物易物好了,我送给你们一件仙兵品秩的宝贝,不让你们白跑一趟,回去好交差。”
宋续摇头道:“就算前辈拿出再多的仙兵,我们也不会答应,并非晚辈得寸进尺,更不敢有待价而沽的想法,实在是此物,于我们大骊王朝有重用,不可或缺。”
谢狗站起身,咧嘴笑道:“我觉得你们还是不太了解情况,才会觉得有选择余地,你们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