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韩-光虎在金甲洲那边极有威望,山上山下都有极为可观的深厚人脉和香火情。
韩-光虎对刘宗提出的路线方案,倒是不觉得如何高明,只有一点,却是赞不绝口,说刘宗眼光长远,极有见地。
因为按照刘宗的建议,渡船途径的所有宗门仙府、王朝各大渡口,大泉朝廷这边定要一口咬死,早早敲定价格,与各家签订年限极长的条款。如今浩然天下,绝大多数跨洲渡船都被文庙征用了,
各个渡口要维持运转和保证盈利,就很需要“鹿衔芝”“峨眉月”这样未被文庙抽调的跨洲渡船靠岸商贸,带动人气和稳定财源。所以大泉王朝在这个时间段,与渡口签订条款,就可以用一个远远低于往年的价格,
所以如今年限越长,就等于以后大泉王朝每年交给渡口的过路费和买路钱,在这个环节,省钱越多。
省钱就是挣钱,这个粗浅道理,谁都懂。
姚近之一番权衡利弊,一时间确实难以取舍,思来想去,不如再打造出一条跨洲渡船?
她连名字都取好了,火珠林。
姚岭之早已为人妇,最向往江湖的女子,却嫁了个书香门第的读书人,如今儿女双全,她是“之”字辈当中,最早成家的。
先前陈平安托姚仙之转交,送给她子女两个红包,前不久正月里拜年时,弟弟这一手,一下子就把俩孩子给彻底镇住了。
以往,俩孩子总是对舅舅姚仙之的诸多说法,将信将疑,舅舅,你真的跟陈隐官很熟吗?吹牛不打草稿吧,其实只是那种聊过几句闲天的点头之交,对不对?
可自从从姚仙之手上分别拿到个红包,如今俩孩子再见到姚仙之,恭敬礼数得一塌糊涂,尤其得知舅舅竟然还当上了青萍剑宗祖师堂的记名客卿,俩孩子眼睛里都放光,愈发对舅舅崇拜得五体投地,见面就拍马屁,舅舅,要不要揉揉肩敲敲腿?舅舅,几天没见,你瞧着又年轻了,愈发英俊了。舅舅,我帮你跟鸳鸯姐姐当说客吧,你要是不反对,我就直接喊舅妈了啊……
毕竟对于孩子来说,山上众多神仙之中,就数剑仙最为令人神往,没有之一。
而那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又是剑仙中的剑仙嘛。
其实皇帝陛下也好,姚近之也罢,甚至爷爷,对这件事,都是乐见其成的,只是府尹大人一直不开窍,就耽搁了。
刘懿,闺名鸳鸯,道号“宜福”,大泉本土人氏,家族是地方郡望,六十三岁,龙门境。
姿容年轻,这就意味着她的修道资质极好。
之前刘懿在京畿和蜃景城两处战场,舍生忘死,胆子很大,却极有韬略,女修以龙门境修为,积攒下来的战功,竟是不输几位金丹。
但是最后刘懿只跟大泉朝廷要了一个三等供奉,其实按照战功,二等供奉,绰绰有余。
有些事情,女子不反对,本就是再明显不过的表态了,还要她如何大胆?
姚岭之看着身边的刘懿,笑了又笑。
刘懿也只是假装不知,只是悄悄红了耳朵。
姚岭之替她倍感不值,于是快步向前,就踹了前边的姚仙之一脚,踢得后者一个踉跄,连忙伸手扶住墙壁,姚仙之转头问道:“又怎么了?”
姚岭之没好气道:“管得着嘛你?”
姚仙之气笑道:“姐,你无缘无故踢个瘸子一脚,还有理了?回头我非得跟侄儿侄女说道说道,看看到时候他们帮谁。”
姚岭之呸了一声,“瘸子?傻子才对吧。”
难怪听说在渡船那边,爷爷跟陈先生有过一场对话,一个说姚仙之配不上某位姑娘,一个附和说自己也觉得是如此。
姚近之并不理会后边的打闹,继续与老国师商量正事,“文房司总不能只靠着一桩鸡距笔的买卖,大泉王朝境内,也是有些封禁多年的老砚坑,退一步说,新坑石材也不一定就不如老坑,就说南方边境那边有条洮河,我小时候还经常跟着岭之和仙之一起去砚坑里边玩耍,开采颇早,出产一种润泽若碧玉的制砚石材,其实要我看,发墨不输其它名砚,迄今有千二百多年的历史了,只是荒废多年,地处边陲,确实得之不易。”
姚仙之闻言点头道:“只是那几个主要矿坑,都位于洮河深水之底,如果不动用一定数量的练气士,寻常石匠开采难度太大,最大的问题,还是从无专门的书籍著录,在我们大泉,洮河砚尚且名隐而不显,就更别提卖给别国了。否则那几个我们小时候经常逛的眉子坑,还有庙前青,庙后红,石材质地真心不差,可惜山上山下,都喜欢厚古薄今,否则价格合适的话,量又大,朝廷只需在旧坑中续采,就是一笔不小的收益。”
刘宗捻须笑道:“我听说大几百年前,曾经有本专门鼓吹桐叶洲各地老坑名砚的《洞天清禄集》,里边罗列了十几种珍贵砚台?不如我们朝廷这边官府重刻一版,在那翰林院找几个文采好点的笔杆子,往里边偷偷加上一篇《洮河绿砚》就行了,笔墨着重写那洮河砚如何好,开采如何难,再添加几笔志怪仙迹,有钱的读书人喜欢厚古薄今?这不就很‘古’了嘛。”
姚近之转头看了眼首席供奉。
姚岭之更是大为惊奇,师父老人家这是跻身了远游境,连着生意经都一并灵光了?
姚仙之憋着笑,偷着乐,朝刘老头伸出大拇指,可以可以,厉害厉害。
韩-光虎思量片刻,点头道:“一本万利的勾当,可以做,运作得当,打出名号,除了本洲,借着跨洲渡船与鸡距笔在内的大泉特产,一同远销别洲,确是一笔不小的财源。”
老国师再次对供奉刘宗刮目相看,真不是吃干饭的主儿。
刘宗捻须而笑,遥想当年,自己年轻那会儿,江湖上“小朱敛”的绰号,不是白来的。
黄花观那边,两个小道童蹲在檐下,叽叽喳喳,雀跃不已。皇帝陛下真好看!
书房内,刘茂打开桌上那只小锦盒,里边装着一块宫廷御制的圆形墨,漱金,正面隶书“君子修之吉”,额题“九寿攸叙”,阴识填青,墨背绘有一幅“金木水火土”五行图。
刘茂长呼出一口气,不得不承认,此次能够渡过难关,真得感谢那个姓陈的。
临近马车,皇帝陛下绕路走回先前停步的荷塘栏杆旁,她沉默片刻,与身边的老国师问道:“听说马上就要开始最新的三教辩论了?”
韩-光虎点点头,“之前因为那场大战,拖延了好些年。”
姚近之犹豫了一下,问道:“以国师的身份,能够旁听辩论吗?”
韩-光虎哑然失笑,摇头道:“我只是一介武夫,可没这个资格。当年在金甲洲那边,即便有个国师身份,一样无法参加这种大事中的大事。”
姚近之点点头,似乎有些遗憾。
约莫是提到了金甲洲,老人便难免有几分思乡之情。
皆有所念人,相隔远远方。
姚近之亦是眼神迷离,神色恍惚。人在远方,也在心乡。
第981章 后生可畏
虞氏王朝,年号神龙。
与那个崔东山分别后,王朱身边只带着宫艳和王琼琚,其余三位水府扈从,身为鬼仙的玉道人黄幔,道号焠掌的李拔,陆地土龙出身的溪蛮,三位既然都被青萍剑宗拉了壮丁,需要实地勘验未来那条大渎的走势和沿途山川,总不能当了出力出工还被克扣工钱的冤大头,王朱几个则更像是一路游山玩水,行停不定,只看这位东海水君的心情,双方就此分道扬镳,约好了时日,在洛京积翠观那边碰头。
在洛京的宫城、皇城之间,有条白米巷,护国真人吕碧笼住持的积翠观就位于此地。
道观建筑是清一色的皇家官窑烧制碧绿琉璃瓦,观内松柏郁郁,树龄悠久,常年绿荫葱葱,故名积翠。
不过黄幔几个,却要比无事一身轻的三人更早到达洛京,就在京城外的一处驿站门口茶摊等着,果不其然,今天日头高照的晌午时分,官道上出现了一辆简朴马车,车夫是那斜背红皮葫芦的少年王琼琚,一看装扮,外人就知道他是修行中人,凡俗夫子外出游历,不会傻了吧唧背着这么个引人注目的大葫芦。
一袭雪白长袍的王朱走下马车,锦衣华服的宫艳紧随其后,停马饮茶,坐满一张桌子。
唯独少年没资格上桌喝茶,只能端着茶碗,蹲在路边。
宫艳忍不住开口说道:“水君,我们真要跟这个虞氏王朝扯上关系?”
她对这虞氏王朝观感实在不佳,一路走来,所见官员多务虚,喜清谈,好大喜功,地方上许多政策,都是华而不实的花架子。
一项出自洛京六部衙署的政令,层层下达,可能最终老百姓只得了三分实惠,妙笔生花的地方官员,就能够吹出十一分的效果。
最新出炉的桐叶洲十大王朝,大泉王朝高居榜首,大崇王朝第三,虞氏王朝位列第五,而就是这么个名声早已烂大街的王朝,官员好像都打了鸡血,嚷嚷着要保五争三。
李拔说道:“大泉水极深,不易掌控,假设大泉姚氏国力是十,虞氏是五,那么大泉能够为我水府所用,至多二三,但是虞氏王朝,却是五,有多少就愿意给多少,这么一比较,水府自然是扶植虞氏王朝更划算。唯一的问题,就怕这个虞氏王朝混不吝,扶不起,反而连累我们水府惹来一身骚。”
黄幔微笑道:“简而言之,就是姚近之不服管,这娘们骨头太硬,也正常,要不是这种脾气,如何守住大泉国祚,记得当时蛮荒妖族给蜃景城开出的条件,还是很好的,独一份。反观那个躺在病榻上虞氏皇帝就很听话,出气都比进气多了,还想着怎么讨好咱们,就不知道继承大统的太子虞麟游,是怎么个态度,这趟洛京之行,李拔,你也是当过国师的人,可得好好帮忙掌掌眼。”
宫艳瞪眼道:“你给我说话客气点,别一口一个娘们。”
黄幔哑然失笑,阿妩啊阿妩,这就胳膊肘往外拐,与那姚近之同仇敌忾了?
王朱冷笑道:“扶植?虞氏王朝与我水府每年按时纳贡而已。”
宫艳瞥了眼洛京的外城墙,虞氏王朝这座京城的护城大阵,形同虚设,最多能够抵御一位金丹修士的冲撞,是户部为了帮国库省钱,还是太过依仗城内那位护国真人的道法庇护?
王琼琚立即掏出一只装满碎银子和铜钱的钱袋,跑去结账。
随后一行人施展缩地法,径直来到了一座道观门外的街道上,不同于以往的车水马龙,如今整条宽阔白米巷戒备森严,巷子两端都有禁卫军把守,据说是国师真人近期在闭关,整个洛京都在议论纷纷,尤其是相对熟稔山上事的达官显贵们,更是翘首以盼,难不成我们虞氏王朝要有一位玉璞境神仙了?!
一位瞧着三十来岁的貌美女冠,头戴一顶碧玉太真冠,脚踩一双绿荷白藕仙履,手捧一支雪白拂尘。
她从京城外驿站那边收回视线,缓缓走下属于道观内最高建筑的观月台,以两种美玉铺设出一幅太极图,黑白两尾阴阳鱼合拢成一轮满月。
正是积翠观的当代观主,如今虞氏王朝的护国真人,国师吕碧笼,道号“满月”。
吕碧笼身形一闪而逝,顷刻间来到道观门口,她下令让门房道士立即打开道观中门。
“积翠观吕碧笼,见过东海水君。”
吕碧笼走下台阶,身穿一件“凤沼”法袍,即便是见着了一位在浩然天下拥有神号、品秩最高的东海水君,一位不过元婴境修为的女冠,依旧显得神色自若,一挥拂尘,以心声微笑道:“先前已经收到主人密信,得知诸位要莅临敝观,等候已久,就有请陛下抽调出殿前司禁军,将白米巷附近戒严,免得道观附近太过喧闹。”
黄幔在扈从中修为最高,总觉得眼前这位女子国师有点古怪,只是具体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
就像缺少了一点人味。
王朱眯起眼。
竟然是个瓷人。
王朱跨上台阶,说道:“让虞麟游和黄山寿,立即来这边见我。”
吕碧笼侧过身,等到王朱率先跨上三级台阶,这才跟着挪步,闻言点头而笑,“水君稍等片刻,我这就喊人过来。”
只见女冠从袖中摸出一只折纸而成的青鸢,双指并拢夹住纸鸢,将其放在嘴边轻声言语一句,东海水君驾临积翠观,有请太子殿下和大将军黄山寿一同赶来此地相会。
随后吕碧笼将那只青色纸鸢轻轻抛向空中,流光溢彩,如飞鸟振翅去势极快,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流萤。
女冠将这一行外乡贵客领到一间雅致房间,取出一套御制茶具,吕碧笼屈膝而坐,开始煮茶。
王朱盘腿而坐,单手撑膝,托着腮帮,也懒得在意对面那位“鸠占鹊巢”的女冠,只是转头望向外边的庭院。
宫艳以心声笑道:“听说那黄山寿是个远游境武夫,才四十来岁,也无明师指点,一身武艺,都是沙场中搏命厮杀出来的,如果传闻不假,短短十年之间,连破三境。”
李拔说道:“难得一见的庙堂大才,虞氏王朝就靠他撑着了。儒家的仁义礼智信,都不缺,此人气度,庑殿甚大。”
黄山寿出身贫寒,读书不多,年少就投身边军行伍,当年一洲陆沉,黄山寿没有跟随虞氏老皇帝一起逃亡青篆派秘境,而是在妖族大军的重重包围之下,拉起一支精锐轻骑,以战养战,很大程度上牵扯了一座蛮荒军帐的精力。曾经专门派遣一位玉璞境妖族,专门负责截杀此人,数次抛出鱼饵设置陷阱,黄山寿却好像拥有一种未卜先知的战场直觉,不曾咬饵,直到两座天下的大战落幕前期,黄山寿的那支精骑,也不曾停止对妖族在虞氏王朝各地驻军的袭扰。
所以天目书院的新任副山长温煜,这位战功显赫的儒家正人君子,曾经公开评论一句,武将黄山寿,此人就是虞氏王朝这座茅坑里的玉石。
温煜毫不掩饰自己对黄山寿的赞誉,以及对虞氏王朝的厌恶。
黄幔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鬓角一缕发丝,笑眯眯道:“才是不惑之年,就到了功无可封的地步,这不是功高震主是什么。”
宫艳冷笑道:“要不是温煜的那句话,以虞氏老皇帝的猜疑性格,估计当不了几年大将军,就可以养老去了。”
结果黄山寿没来。
只来了一个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
坐在吕碧笼身旁,虞麟游满脸歉意,解释说黄将军除了住持一国兵部事务,兼领刑部尚书衔,刚好有个紧急会议,涉及两部衙署所有重要官员,故而黄将军实在脱不开身。
吕碧笼似笑非笑,转身递给太子殿下一杯热茶。
难为虞麟游了,帮助黄山寿找了这么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王朱依旧没有转移视线,盯着庭院里的一株矮树,漫不经心道:“既然黄山寿的架子这么大,那就劳烦你们虞氏王朝,多给几个荣衔,例如太子太保之类的,让黄山寿就此告老还乡去。反正仗都打完了,还要一个大将军做什么,不如就此荣归故里,好好休养,用心钻研武学,说不定熬个二十年,就能帮你们虞氏王朝多出个镇压武运的止境宗师了。”
虞麟游脸色微白,五指攥紧茶杯,怔怔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