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挑水,当然没问题。
青衣小童在铁匠铺子受过惊吓后,已是风声鹤唳,再不敢横行无忌,听闻噩耗,差点要捶胸顿足,只好碎碎埋怨陈平安为何不早点买下水井。
阮秀轻声问道:“不然我去找人谈谈看?如果你愿意的话,说不定可以买下那口铁锁井。”
陈平安赶紧摇头:“不用,而且我如今也没钱了。”
阮秀欲言又止,眼见着陈平安神色坚决,只得打消了心中的那个念头。
临近骑龙巷,陈平安说道:“有个名叫石春嘉的小姑娘,好像就是其中一间铺子的掌柜女儿。”
阮秀有些迷糊,“我不知道啊。”
少女不在意的事情,其实很多。
当两间铺子的伙计师傅,听说店铺真正的主人露面后,都过来凑热闹,多是老实本分的妇人和少女,见着陈平安后,难免有些失望,陆陆续续返回铺子干活。倒是他们对着阮秀喊掌柜的,让少女有些羞赧。
陈平安在压岁铺子坐了一会儿,喝了热茶,有些无地自容,因为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反而是阮秀有条不紊地询问相关事宜,入账多少,盈利多少,陈平安看着脸色认真的青衣少女,他挠挠头,开始觉得自己的礼物,送得太马虎不用心了。
动身去往福禄街之前,阮秀看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跟陈平安轻声叮嘱了一句,“福禄街和桃叶巷如今大变样,搬来很多外乡人,其中李家比较特殊,他们家老祖成功跻身十境,按照大骊先帝颁发的恩赏令,当今天子给李家赐下了两个恩荫名额,李氏子孙能够直接获得两个清流官身,不知为何,一个在京城当了官,留在家里的那个,却拒绝了,所以福禄街最近气氛有点怪。”
陈平安想了想,让两个孩子留在铺子,自己捧着陶罐去往福禄街,而且没让阮秀带路。阮秀也没坚持什么,返回铁匠铺子。
少女离开小镇,走向不知走过多少次的石拱桥,廊桥早已拆去,如今老剑条都已消逝不见,曾经有好事之徒试图搜寻,希冀着又是一桩聊胜于无的机缘,只是徒劳无功。
对于忙忙碌碌、暗流涌动的龙泉郡而言,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了太多太多,需要谋划的千秋大业又是层层叠叠,哪里顾得上这种小事。
阮秀走在石桥上,情不自禁地掏出那块竹简,高高举起。
五个小字,百看不厌。
她突然觉得如果能在背面再刻上一行字,就更好了。
比如“陈平安赠阮秀”?
小镇上。
陈平安再一次踩在青石板路上,一座座高门豪宅如山脉绵延,相比之前的一次次送信,如今回头再看,陈平安自然而然就看出了更多的意味。
陈平安这才刚刚走到李家门口,就看到有个青衫男子站在那边,笑望向自己。
不知为何,看到这位满身书卷气的年轻男子,陈平安就会想到那次去学塾送信,回首望去,当时眼中见到,正站在学塾门口的齐先生。
一模一样的风采。
恍如神人。
第181章 不值得
总有些人,一眼看到就会心生好感,道理都讲不通。
陈平安看到那位书生之后,走过半条福禄街积攒下来的沉重心绪,一扫而空,捧着陶罐快步上前。
年轻书生笑容和煦,没有站在原地,而是对着陈平安迎面走去,并且率先开口说道:“你就是陈平安吧,我叫李希圣,是宝瓶的大哥。宝瓶在山崖书院寄出的最新一封家书,我已经收到了,我这个当哥哥的,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回报,听说你一直在读书,以后不妨经常来我家,我还算有些藏书,请君自取。”
不但如此,年轻男人从陈平安手中接过陶罐后,还弯腰一拜,“只好大恩不言谢了。”
这让陈平安有些手足无措,只得指着那只陶罐,神色拘谨道:“李公子,陶罐里装着一条过山鲫,是我在回来的路上,在山上找着的,来送给宝瓶。”
李希圣低头看了一眼陶罐里的金色游鱼,在方寸之地犹然优哉游哉,他抬起头,望向陈平安,感慨道:“曾经在先贤笔札中见到过过山鲫的神奇描绘,金色过山鲫,万中无一,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亲眼见证的机会,放心,我一定会小心饲养,将来宝瓶回家了,她一定很高兴。”
李希圣这位高门世家子的真诚热忱,让陈平安完全不知如何作答,虽说当时拖着崔东山一起,眼巴巴盯着那群浩浩荡荡的过山鲫,最后瞪得眼睛发酸,好不容易才逮住这条,可不管书上如何记载,不管崔东山说得如何玄妙,对陈平安来说,真谈不上什么珍稀贵重。
只要是陈平安内心认定的亲近人,他就愿意掏心窝。
陈平安实在不擅长热络聊天,挠挠头,告辞一声,就要转身离去。
李希圣连忙喊住陈平安,“怎么不去家里坐一会儿,我今天先带你走一遍,以后就自己来登门看书,我随后会告知门房。”
陈平安摇头道:“下次吧。”
李希圣无奈笑道:“那好歹让我放下了过山鲫,将陶罐还给你吧?”
这次陈平安没客气,点头道:“那我在这里等着。”
李希圣笑道:“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他转过身,捧着陶罐一路小跑。
这一刻的年轻男人,不再像那在书上说着道理的圣贤夫子,而是真的很像那位红棉袄小姑娘的大哥。
没过多久,李希圣就捧着陶罐跑回来,两边腋下还夹着好几本书,陈平安接过陶罐后,弯腰放在地上,使劲擦过了双手,这才接过那些书籍,有样学样夹在腋下,最后动作滑稽地拿起陶罐,“我看完就来还书。”
李希圣笑如春风,摆手道:“不用着急还书,慢慢看就是了,它们比宝瓶乖多了,可不会自己跑来跑去。”
李希圣收起玩笑神情,缓缓道:“陈平安,别觉得我邀请你登门看书是客套话,我是真的很希望你多来,宝瓶虽然很聪明,可终究年纪还小,孩子心性,让她在家里安安静静看书,那真是比登天还难。所以这么多年来,感觉家里好像就我一个人在翻书看书,仔细想一想,其实挺没意思的。”
李希圣一口气说了许多心里话。
如果这里有李家人物在场,一定会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因为这位名声不显的李家大公子,在弟弟李宝箴的衬托下,显得实在太古板无趣了,虽然对谁都和和气气,但是言语极少,沉闷无趣,每天不是躲在书斋埋头研究学问,就是在大宅里独自散步,日出日落也看,风雪明月也看,什么都看,鬼知道这能看出个啥明堂。好在李希圣到底是李家嫡长孙,人缘不差,府上没人会讨厌一位性情随和的未来一家之主,只是比起弟弟李宝箴,不讨喜罢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来的。”
李希圣嗯了一声,跟少年挥手告别。
看着陈平安逐渐远去的背影,李希圣喃喃道:“我见青山多妩媚。”
他会心一笑,“料青山应如是?”
李希圣转身走向大门,跨过门槛,满脸笑意,自言自语道:“又是美好的一天。”
但是李希圣一想到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便叹了口气,没办法,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走着走着,穿廊过栋,年轻男人又自顾自笑了起来,“不耽误今天的美好。”
廊道中,一位妙龄丫鬟与他打了个照面,放缓脚步,侧身施了一个万福,娇柔道:“大少爷。”
李希圣习惯性放缓脚步,笑着点点头,并不说话,就这么擦肩而过。
姿色不俗的丫鬟转头望去,她难免自怨自艾,心中哀叹一声,大公子人是不错,可惜不解风情啊。
若是换成二少爷,一定停下身形,与自己闲聊,还会夸奖几句自己新买的漂亮头饰。
她自然不知。
这位李家嫡长孙,确实不解此处风情,但却深谙别处风情。
如骤雨打枯荷,春风吹铁马,美人照铜镜,将军佩宝刀,大雪满青山。
皆是那人眼中的人间美好。
李希圣回到自己院子,院内有一座各色鹅卵石堆砌起来的小水池。
李希圣蹲在水池旁边,低头望着清澈的池水,里头就有那尾金色过山鲫,摇头摆尾,逍遥忘忧。
很难想象,这座有模有样的水池,全是李宝瓶一个人的功劳,小姑娘每次偷溜出门,大多会去龙须溪那边捡取石头,日积月累,几块几块往家里搬,后来有天李宝瓶突发奇想,看着角落堆积成山的石头,就要给大哥打造出一座可以养鱼养螃蟹的水池,李希圣对此阻拦不成,只好帮着出谋划策,但是从头到尾,干活全是李宝瓶一个人,李希圣这个大哥想帮忙,她还死活不乐意。
李希圣看见一块青石板底下,有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笑眯眯道:“你们两个,好好相处,不许打架。”
李希圣站起身,去往悬挂匾额为“结庐”的小书斋,开始铺纸研磨,提笔作画。
是一幅古意浓浓的雪压青松图。
放下毛笔后,李希圣抖了抖手腕,开始低头端详着这幅画,墨汁未干,墨香扑鼻。
最后他朝着那幅画轻轻吹了一口气。
画中青松如遇强劲罡风,竟是飒飒作响,枝头积雪瞬间消散。
————
阮秀欢快回到铁匠铺子,没在剑炉找到她爹的打铁身影,找了一遍,发现他竟然在檐下竹椅上喝闷酒。
阮秀奇怪问道:“爹,不打铁吗?”
中年汉子摇摇头。
打个屁的铁,今日不宜铸剑。但如果是打陈平安,汉子倒是一百个愿意。
阮秀坐在一旁,“爹,今天忘了给你捎壶酒回来,明天去镇上,我肯定给你买壶好的。”
雪上加霜。
少女自然不知道这句话一出口,无异于在她爹伤口上撒盐。
阮邛叹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闷酒,怔怔望向远方的龙须河,低声问道:“秀秀啊,你是不是喜欢陈平安?”
阮秀笑道:“喜欢啊。”
听到自己闺女回答得如此干净利落,阮邛反倒是松了口气,看来还有悬崖勒马的补救机会,这位兵家圣人问道:“知道我为什么不答应收陈平安为徒吗?”
阮秀愣了愣,纳闷道:“爹,你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说对陈平安印象不差,只可惜不是同道中人,你们俩不适合当师徒,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再就是陈平安……不太一样,所以爹担心我因为跟他走得太近,会吸引许多幕后势力的注意力,所以看到我和陈平安做朋友,你其实不太高兴,我是能理解的。”
感觉所有道理都给闺女早早说完了,阮邛顿时哑口无言,强忍住跑到嘴边的言语,狠狠喝了一大口酒。
汉子借酒浇愁愁更愁啊,心想着既然道理都晓得,那以后就少跟陈平安那家伙厮混啊,傻闺女你又不缺那点狗屁机缘,再说了如今陈平安也丧失了引诱“飞蛾扑火”的本事,更何况闺女你本身就是最大的机缘!结果如何?一听说人家回乡了,就从骑龙巷一路飞奔到石拱桥那边,然后就假装闲庭散步,慢悠悠慢悠悠走向自家铺子,你到底骗谁呢?
阮邛放下酒壶,淡然道:“齐静春一走,就等于收官了,可如今这座龙泉郡,虽然没了什么大的凶险,骊珠洞天这么大一块肥肉,从天上掉下来,说是豺狼环伺,丝毫不过分,很多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爹还是那句话,陈平安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好解决,你一掺和,就很不好解决。”
阮秀伸长双腿,身体后仰靠在竹椅背上,眼神慵懒道:“知道啦。总之我会好好修行的,到时候我看谁敢不老实,都不用爹你帮忙,我自己就能解决。”
又是好大一把盐,下雪似的落在汉子伤口上。
害得阮邛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位兵家圣人气呼呼站起身,经过女儿身后的时候,打赏了一个板栗下去,“成天胳膊肘往外拐!”
少女转过头,看着她爹的背影,嘴角翘起。
既不打铁,又不用照看铺子,少女有些无所事事,便轻轻晃动手腕。
手镯“活”了过来,那条从瞌睡中清醒过来的小火龙,开始围绕着少女的白嫩手臂,缓缓转动。
————
阮邛走向一座新筑剑炉,如今除了数量众多的青壮劳工,他在今年新收了三位徒弟,暂时只是记名,不算入室弟子,其中一位在井边体悟剑意的长眉少年,突然睁开眼,小跑来到阮邛身边,轻声问道:“师父,要打铁?”
阮邛摇摇头,改变主意,不去剑炉,走向龙须河,他要去亲自掂量掂量阴沉河水的分量,如果足够,就可以按照约定开炉铸造那把剑了。
双眉极长的少年紧跟其后。
师徒虽然有先后,可是两人同走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