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时香风阵阵,身边萦绕有兰桂之气,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正是积翠观的观主,如今虞氏王朝的国师,吕碧笼,道号“满月”。
这位贵为王朝国师的女子观主,神态雍容,乍一看,若非一身道袍表明了身份,不然她更像是一位母仪天下的娘娘,笑问道:“不知爽真道友登门,有何赐教?”
老真人抬了抬脚,哈哈笑道:“贫道能够跨入积翠观这么高的门槛,得亏满月道友好说话。”
主人客人,双方凑巧都是护国真人。
只不过相较于疆域广袤的虞氏王朝,梁国只能算是个不起眼的蕞尔小国。
吕碧笼一笑置之,呦,听口气,还有点阴阳怪气呢,莫不是来者不善?不太像是个与积翠观拉关系的主儿。
老真人摇头啧啧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吕碧笼神色自若,一晃拂尘,换手搁放,笑道:“道友何出此言?”
老真人感叹道:“修真幽居,阴阳造化,乾坤方圆,虽非规矩之功,可既然你我皆身在红尘,砥砺道心,那就要讲一讲无规矩不方圆了。”
吕碧笼哑然失笑,如此大言不惭,一开口就是大道,只是你一个梁国道士,这般说大话,是不是来错地方找错人了。
老真人笑道:“贫道如今也就是在龙虎山天师府挂个名,混口饭吃,不用担心贫道有什么搬不动的靠山,吓唬人的师承,今天造访洛京积翠观,就只是与满月道友讨要个说法,再问个事情。”
吕碧笼哭笑不得,装神弄鬼,也不找个好由头,有些不耐烦,一摔拂尘,就准备送客了。
若是来积翠观这边讨要些神仙钱,或是求自己帮忙在洛京内寻些大香客,也就随便打发了。
谁不知那天师府的黄紫贵人,下山游历,除了皆会背一把桃木剑,道袍样式也极有讲究,就算不身穿黄紫道袍,也是一眼便知的装束,从不刻意遮掩道统身份。历史上,不是有那不怕死不信邪的修士,偏要与那些下山劾治妖魔的龙虎山天师过不去,甚至有不少龙虎山天师,就此客死他乡,但是无一例外,很快就会有天师府新天师前去追查到底,不计代价。所以后来不管是各路妖魔鬼怪,还是行事猖狂的各洲野修,但凡是遇到下山历练的天师府道士,能躲就躲,能跑就跑。
梁爽稍稍放开一些禁制,道气茂盛,仙气缥缈,刹那之间,一座京城龙气瞬间被压制得好似一条小小土蛇,战战兢兢匍匐在地,老真人自嘲道:“同为龙虎山外姓天师,看来贫道到底不如火龙道友那么名气大啊。”
吕碧笼就像挨了一记晴天霹雳,脸色惨白,颤声道:“梁大天师,碧笼当年不过是带着虞氏皇族一同避祸,罪不至死。”
老真人笑容玩味,“哦?你说了算啊,那贫道说一记雷法就拍死周密,周密怎么不死去。”
吕碧笼狠下一条心,既然是一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驾临积翠观,是绝对没法子善了了,竟是竭力稳住道心,眼神坚毅起来,“何况就算我有过错,也轮不到一个天师府道士来说三道四,最终如何处置,是儒家书院事,需要交由文庙决断!”
梁爽收敛那份道气,呵呵一笑,像是认可了这个说法,转移话题问道:“那个心甘情愿与蛮荒畜生认祖宗的‘儿皇帝’,当年是怎么暴毙宫中的?”
吕碧笼沉默片刻,说道:“好像是被一名女刺客潜入屋内,割走脑袋,再丢到龙椅上,此人来去无踪,蛮荒军帐都未能找出线索,不了了之,只能加强戒备。”
梁爽抚须笑道:“好熟悉的行事作风。”
这类名声不显的刺客,只在山上,被誉为洗冤人。
大致可以分为两脉,按照行事的昼夜之别,一种刺客,喜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都市中。
比如那个与白也算半个家乡人的女子,算是这一脉极为出类拔萃的存在了。
另外一种,昼伏夜出,喜欢使用暗杀,匕首、软剑和袖箭之流,用得出神入化,当然都是山上炼制的法器了。
刘桃枝,此外还有类似至今不知姓名的樱桃青衣,西山剑隐这类陆地剑仙一流,都在此列。
双方多是年幼时分,被高人相中资质,带入山中修行,少则十年,多则甲子,就会下山历练。喜欢剪纸作符箓马驴,行事风格,极为果决,多是替百姓伸冤,为弱者撑腰,例如德不配位的帝王将相,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手段暴虐却行踪不定的山泽野修,心思歹毒却手段隐蔽的谱牒修士,都在被杀之列。
只是因为这类刺杀,在浩然天下很容易被视为某种私怨仇杀,所以一直不被山巅修士留心。
梁爽还是因为一次偶然,在一处灵气稀薄的荒郊野岭,看到了两个消瘦的身影,口衔匕首,在崖壁上攀援,身形矫健若猿猴,而且相互间好像还需要阻拦对方的登高,其中一个小姑娘,被同行登高者扯断一截枯枝,掷若飞剑,躲避不及,被击中头颅,要不是下坠过程中抓住一根藤蔓,就要坠崖身亡了,手持藤蔓,依旧险象环生,随风飘荡,而那同行少女,不着急登高,从腰间布袋中摸出一颗颗石子,丢掷而出。
她们的年纪都在十一二岁,要说那两个小姑娘的修士境界,不值一提,才是四境修士,尚未洞府境,但是她们的眼神,以及那种将生死全然置之度外的气度,令老真人记忆深刻。
梁爽便开始好奇两个孩子的师承,反正在哪里修行不是修行,老真人就隐匿身形,在邻近山头,等了几天,终于见到了一位驻颜有术的女子修士,元婴境,她当时身边又带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入山,新收的弟子,看着像是个大户人家里边拐来的。之后元婴女修再带着那个抢先登顶的少女,走了一趟数千里之外的州城,最终少女手持那颗头颅的发髻,将其轻轻抬起,与之对视。
少女当时眼神冷漠,一颗道心,古井不波。
那一幕,看得老真人心情复杂。悄然离开之后,梁爽返回自家道场,有次龙虎山的小赵登山,老真人想起那场遭遇,就问了此事,结果那小赵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赵天籁只是离开前辈的那处道场,返回龙虎山后,过了几年,才符箓传信一封,算是找出了一条大致脉络。
而且小赵还猜测这些刺客,看似松散,各行其事,相互间并无联络,但是极有来历,具体是谁发号施令,龙虎山还要再查一查。
梁爽笑道:“既然正事聊完了,与你们积翠观讨杯茶喝。”
吕碧笼心如死灰,神色黯然,带着老真人和那年轻女冠来到一处道观雅间,再魂不守舍,还是得乖乖煮茶待客。
梁爽接过一杯茶,笑着道了一声谢,抿了一口清茶,点头道:“好喝。行路窄处留一步与人行,便是行大道,滋味浓时减三分让人尝,便是真滋味。”
就像崔东山来时路上所说,这个积翠观吕碧笼,也就是贪生怕死,怂恿虞氏皇帝避难而逃,倒是与蛮荒妖族并无勾结,不过不耽误自己吓她一吓。如吕碧笼自己所说,之后具体如何处置她,就是书院和文庙的事情了。
梁爽望向门外庭院内一本历经数朝的古老牡丹,在这冬末时节,依旧花开艳丽,再过百余年光阴,估计就可以孕育出一位花魄精怪了吧。
老真人饮茶如喝酒,尽显豪气,再次递出手中那斗笠盏,“满上。”
你们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好像做事情都这么喜欢吓唬人?
师兄挽天倾,师弟补地缺。
第907章 浩荡百川流
虞氏王朝,洛京。
来自青篆派的金丹修士戴塬,刚刚从宫中返回,期间马车路过那座气派恢弘的积翠观,这位虞氏王朝的金丹供奉,也没想着能够与那位国色天香的女子国师,攀附上什么关系,自己境界不够,真要敲门拜访,吃闭门羹倒是不至于,可是喝个茶,过过眼瘾,有啥意思。何况那吕碧笼道行极深,且来历不明,戴塬也不敢管不住眼睛。
放下车帘,戴塬叹了口气,不知怎的,有些想念小龙湫的那位水仙道友了。
只是戴塬却没有发现,有个手持绿竹杖的白衣少年,其实一直躺在马车顶上,翘着二郎腿,好似在为戴塬护道呢。
虞氏王朝的皇室供奉,有内幕外幕之分,大致相当于仙家门派的记名、不记名客卿。
而戴塬便是内幕供奉之一,名次不算太靠前,但是自家山头有个好祖师,高太书是王朝次席供奉,仅次于那位道法通玄的护国真人。
一山之内两金丹,在如今风水凋敝的桐叶洲,不说横着走,斜着走,总是可以的。
因为年关时分,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据说地方上冻死了好些衣不遮体的贫寒百姓,老皇帝又开始忙着下罪己诏了。
自家门派,早年傍上了个靠山,宝瓶洲老龙城侯家。
而出身侯家的一位观湖书院“正人”君子,因为在老龙城战场,战功卓著,如今已经升任桐叶洲南方那个五溪书院的副山长。
戴塬在太平山遗址那边,不但无功而返,送出手一方月下松道人墨,才算侥幸捡回了条小命。
跟小龙湫的首席客卿,老元婴章流注,之前那么多场镜花水月,确实没白看,有难同当。
在高祖师和虞氏老皇帝那边,戴塬自有说法和手段糊弄过去,高书文美其名曰免得留下什么隐患,仔细勘验过戴塬伤势,未能发现什么。老皇帝倒是为人厚道,让内使从国库里边,挑选了一件还算稀罕的山上灵器,赏赐了戴塬,约莫是那么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意思。
虞氏王朝的先帝,也就是当今天子的庶子,当年在那场礼乐崩坏的乱世中,与蛮荒妖族自称儿皇帝,结果竟然被人枭首。
至于那名刺客,到底是怎么越过戒备森严的京城,又是如何潜入皇宫大内,最终成功取走皇帝首级,在蛮荒军帐那边都是一桩悬案了。
反正这桩惨案,当年被蛮荒军帐封禁了消息,等到大战落幕,虞氏恢复国祚,传闻有个老宫女说漏了风声,是虞氏那位马背上的天下的开国皇帝还魂索命来了,那一晚,黑云遮月,阴风阵阵,吹倒了无数花木,只听得马蹄阵阵,只见那太祖皇帝高坐马背,手持长矛,一人一骑就冲进了皇宫,一矛砸下,犹不解恨,又一矛,就连人带被子将那个不肖子孙给打成了三截……
总之越传越邪乎,所以戴塬每次进宫觐见皇帝陛下,总觉得有几分阴森渗人,不是什么久留之地。
戴塬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当然不是怕鬼,而是怕死。
这次入宫,戴塬是得了高祖师的一道法旨,需要邀请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故地重游。
自家山头有处白玉洞天,在那白玉山市赏雪,是桐叶洲久负盛名的美景。
其实戴塬心知肚明,是老皇帝眼瞧着快要不行了,撑死了再熬个半年,就要驾鹤西游了,当然了,搁在山下,得说是驾崩。
那个护国真人吕碧笼,再精通炼丹,估摸着也是无力回天了,注定无法为皇帝延寿。
老龙城侯家那边,有个话事人,如今就在自己山头那边,等着虞氏王朝未来的新君和皇后娘娘。
但是青篆派之所以如此兴师动众,不但戴塬来了洛京,连祖师高书文都同行,还是因为山中,来了个比侯家更了不起的厉害势力,何止是有钱有势,据说连那半仙兵就有好几件,又与云林姜氏是姻亲,正是那个老龙城苻家的苻南华,此人跨洲南下,大驾光临青篆派。
戴塬从袖中摸出一只明黄色龙纹锦盒,一看就是皇宫造办处的手艺,打开盒子后,里边正是老皇帝先前赐下的一块彩色墨锭,绘五岳真形图,可以视为一件类似符箓的防御宝物,五岳真灵加持威力,还可以直接入药,只因为一次性消耗,未能跻身法宝品秩,戴塬手指摩挲着墨锭,忧心忡忡,好巧不巧,又是墨锭,就让这位内幕供奉不由得想起那位现身太平山的青衫剑仙,是拉拢,是杀是剐,好歹给句准话,都好过现在这样提心吊胆。
如果对方只是凭恃剑术,要做掉自己,戴塬大不了就硬着头皮去与书院告状,无论是找天目书院或是大伏书院,怎么都能为自己求来一张保命符,想必那位剑仙也不愿意宰掉一个无冤无仇的金丹,就付出被书院或是中土文庙拘押起来的代价。所以戴塬怕就怕那个自称是玉圭宗客卿的剑仙,半点不讲究剑仙风范,与自己玩阴的。
毕竟一个能与姜尚真称兄道弟的山上修士,能是个什么行事循规蹈矩、为人正大光明的君子?
何况对方还说了,说不定哪天就要去青篆派拜访自己。
你倒是来啊,大大方方亮明身份便是,不然就学那女冠黄庭,与青篆派护山大阵问剑一场。
戴塬悔青了肠子,喃喃叹息道:“不该去太平山趟浑水的,早知如此,宁肯打断自己的腿,都要留在山上。”
虽说虞氏一脉的名声是彻底烂大街了,但毕竟虞氏王朝的底子还在,恢复国祚后,地盘不减反增,如今桐叶洲评出了个王婆卖瓜的十大强国,虞氏王朝就位列其中,而且名次不低,得以居中,所以文武重臣们,一个个打了鸡血,公然扬言在十年之后,要保五争三。
如今高居第三的强国,就是那个出了个著名风流种的大崇王朝,听说这个年纪轻轻的工部侍郎回心转意了,昔年浪荡子,还真被他当了个好官。
摘得魁首的,当然是毫无悬念的大泉姚氏了。
虞氏文武,当然都希望排名最好是仅次于大泉王朝。戴塬腹诽不已,且不说做不做得到,
就算真排第二了,咋了,名次靠近了大泉姚氏,咱们虞氏王朝,就能像个男子,贴近那位倾国倾城的姚氏女帝的臀儿了?
当年跟随高祖师参加桃叶之盟,他可是听说了个有鼻子有眼的小道消息,说那个狐媚尤物、一洲无双的大泉女帝,在她青春正好时,就在那入京途中,早早与一个外乡男子花前月下、私定终身了。
还说那人其实出身贫寒,都不是修道之人,靠着花言巧语,才骗了未来女帝的身子。
戴塬坐在车厢内,啧啧不已,他娘的,羡慕死老子了。不知道哪个祖坟冒青烟的小兔崽子,有此艳遇?!
别让老子瞧见了他,不然一记道法砸去,专门对准那厮裤裆,呵呵,就让那小子可以直接入宫当差了。
马车停下,戴塬在洛京有座陛下亲自赐下的宅第,上任主人,是个礼部侍郎,外界传闻是上了年纪,是又受到了惊吓,就嗝屁在了青篆派山中,其实是那老骥伏枥,“驰骋沙场同驭俩驹”之时,不小心马上风了。
戴塬走下马车,蓦然惊喜,瞧见了门外一位仙风道骨的得道之士,想啥来啥,看来最近自己运道不错,可算是否极泰来了?
一个情难自禁,戴塬也不客套寒暄什么,直接快步向前,伸手握住老元婴的手,“章老哥!”
老元婴亦是有些动容,摇晃胳膊,沉声道:“戴老弟!”
那场太平山遗址风波,双方患难与共,所幸劫后余生,此时此景,可谓感人肺腑,毫不逊色那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其实两人身边,几步路外,就有一位白衣少年,竹杖拄地,打着哈欠,看着俩异姓兄弟在那边叙旧。
戴塬小声道:“章老哥,光是咱俩去府上喝酒,未免乏味,不若?”
于情于理,戴塬都该尽地主之谊。章流注沉吟不语,稍有犹豫。
戴塬说道:“章老哥,到了这洛京,就听我的,走!”
戴塬便领着章流注重新坐上马车,去往京城内的一座仙家客栈,名为灯谜馆,其中有座三照楼,是京城最高楼,寓意日月与美人容光皆是天下最美。是将相公卿和山上仙师举办酒宴的首选之地,一年到头人满为患,想要临时登楼饮酒,只靠兜里有几个钱,是注定不成的,至少在一个月之前预约,才有可能排上位置。只不过戴塬是三照楼的老主顾了,又是内幕供奉,青篆派还是一国仙府领袖,不管何时去都喝得酒。
这还要归功于那位暴毙的“儿皇帝”,虞氏王朝的京城,建筑几乎完好无损,未被妖族摧残。
戴塬在来时路上,就以两只纸鸢传信,喊了两位来自其他门派的晚辈女修,她们都是青篆派的熟客了,在绿珠井那边,两位仙子,可是每年有抽成的,而戴塬在青篆派,就管着四大胜景里边的两个,除了财源广进的一口绿珠井,还有那棵系剑树,只不过后者就只是树上挂了把剑仙佩剑,没半点油水可挣。
在符信之上,戴塬询问她们是否得闲,来灯谜馆小酌,除了自己,还有一位山上挚友。
戴塬进了灯谜馆,却不是直奔喧哗无比的三照楼,而是由一位相熟的妙龄女修带路,来到一处闹中取静的好地方,颇有野趣。只见那茅屋两栋,围以一圈竹栅栏,门前就是一亩清塘,栽满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