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武圣吴殳,得到蒲山云草堂的跨洲飞剑传讯,便立即悄然返回一趟家乡桐叶洲。
他原本打算与叶芸芸问拳一场。只是竟然被叶芸芸拒绝了,吴殳虽然倍感意外,却也没有勉强。
倒不是因为弟子郭白箓被偷袭一事,就要迁怒于蒲山,远远不至于,而是吴殳觉得自己刚好“顺路和顺便”。
归功于姜尚真的早早提醒,担心自己和吴殳都一并落入某个陷阱,叶芸芸才没有答应那场期待已久的吴殳问拳。
之后叶芸芸就开始秘密梳理那条脉络,一幅仙人面壁图,只见背影,不见画中人容貌。
颇有几分“命时相背,非世所容”之感。
故而外界传闻,说蒲山云草堂的黄衣芸,准备闭关,从此搁置武学,潜心修道,想要捞个长生不朽的飞升境,还真不是什么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
叶芸芸突然自言自语道:“以后蒲山不如就跟着解禁邸报?好像形势也由不得我们装聋作哑了。”
桐叶洲终究再不是当年那个眼高于顶的桐叶洲了。
当年的“除了中土皆是中下洲”,如今就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而且从今往后,注定会被其余八洲笑话百年千年。
以前在山下王朝,地方官遇到外出的京城吏部官员,有那见官大三级的说法。
如今桐叶洲,见到别洲修士,尤其是宝瓶洲,好像差不多就是这样个处境,何其窝囊,何等憋屈。
叶芸芸转头说道:“闰月,预祝闭关成功。”
许清渚自嘲道:“即便侥幸跻身上五境,又能如何,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
北边那个小小宝瓶洲,等到战事惨烈,大骊竟然能够单凭一国之力,硬生生阻滞蛮荒大军的脚步,以至于双方一直从老龙城打到中部大渎,一洲底蕴,真正水落石出后,才让外人惊骇发现竟是那般藏龙卧虎。
叶璇玑突然小声说道:“祖奶奶,邸报上说那位落魄山陈剑仙,也是一袭青衫头别玉簪的妆扮呢,而且那位年轻山主还有个开山弟子,好像叫裴钱,哈哈,郑钱,挣钱,裴钱,赔钱……”
叶芸芸瞪眼道:“多读书,勤修行,少说几句傻话。”
叶璇玑立即焉了,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
叶芸芸抬起手,捻住一只青鸟符箓,打开折纸看了眼内容,收起符箓入袖,与好友说道:“闰月,山上来了客人,是与我一起回蒲山?”
许清渚笑道:“算了,游山玩水得差不多了,我直接打道回府。”
叶芸芸想了想,“我送一段路程,让璇玑先回山。”
叶璇玑得了祖师奶奶的那道法旨,立即匆匆御风返回蒲山。
与许清渚御风北游,许清渚笑问道:“能不能问是谁,可以让你必须连夜赶去待客?”
叶芸芸笑道:“就是那个能够让青虎宫送来两壶羽衣丸的外乡贵客,照理说,我其实应该在山门口迎接。”
许清渚神采奕奕,“我改主意了,与你一起回蒲山!那个曹仙师相貌如何,年纪多大,有无道侣?”
叶芸芸说道:“继续赶路。”
最后与许清渚在千里之外作别,双方御风速度不快,毕竟此次这位白龙洞主,是要闭生死关。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要比叶璇玑更早返回蒲山。
因为等到叶芸芸与好友道别,再放开手脚,换成止境武夫覆地远游,一路风驰电掣,天上有雷鸣声。
蒲山待客之地,换成了一座位于山巅崖畔的听云看雨亭。
陈平安只让小陌在亭外一处白玉广场赏景,裴钱和曹晴朗已经分别下榻仙府两座相邻宅邸。
陈平安与这位黄衣芸,有了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心。
一番开门见山的言语,自报身份。
落魄山陈平安,即将在桐叶洲仙都山创建下宗,邀请叶前辈参加明年立春的宗门庆典。
而且姜尚真,正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叶芸芸没有任何怀疑,难怪姜尚真上次在云窟福地,跟眼前这个青衫客如此亲近。
而“曹沫”又为何自称晚辈,因为只是一个才山下才算不惑之之年的年轻人啊。
她在震惊之余,更加坚定一事,不但需要解禁自家山头邸报,将来还要多与别家仙府购买几封邸报,那点神仙钱,不可节俭。
以前是担心云草堂弟子会分心,如今各洲外乡过江龙,明里暗里诸多作为,哪里由得将来的蒲山云草堂不分心?
叶芸芸神色肃穆,问道:“陈剑仙是想要靠着下宗,与玉圭宗联手,好一南一北里应外合,在我们桐叶洲……订立一个群雄俯首的山上规矩?”
陈平安摇头道:“落魄山不作此想,但是可能将来的某些行事,给外人的感觉,却是如此作为。至于姜尚真,他只是我们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可是落魄山与玉圭宗却没有任何利益纠葛。”
叶芸芸微微皱眉,倒不会觉得对方说了两句废话。
山上的傻子都看得出来,如今的桐叶洲,商场如战场,就是个兵家必争之地,不然那些跨洲渡船,来桐叶洲作甚?只说那个驱山渡的剑仙许君,总不至于喜欢待在那处山顶每天喝西北风吧。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所谓的这个‘外人’,既说桐叶洲本土修士,也说来自我家乡那边的宝瓶洲修士,简单说来,仙都山之外,概不例外。”
叶芸芸掏出两壶自家酒酿,抛给对方一壶,自己仰头喝了口酒,手背擦了擦嘴角,问道:“如果陈剑仙真能言出必行,很容易里外不是人,最终落个两边都不讨好,那么陈剑仙图个什么,从不至于是天生就喜好主持公道吧?”
陈平安说道:“下宗想要壮大,钱当然会挣,地盘当然会争,仙都山将来肯定还会四处寻找修道胚子,但是行事风格,会讲分寸,会与山上山下都讲道理,不会像那象棋,你吃我我吃你,或是相互兑子,到最后不管谁胜出,双方都是一局残棋了。”
叶芸芸笑问道:“所以更像是一盘围棋?除非被陈剑仙和仙都山屠了大龙,那么输者留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可以剩下颇多?”
手谈一事,黄衣芸其实堪称当之无愧的山上国手,只是她与外人弈棋极少,而她的弟子薛怀,棋力之高,在山外号称一洲前十,可在她这个师父这边,薛怀就从无赢过一局。
陈平安闻言不语,只是笑着举起酒壶,与叶芸芸各自饮酒。
叶芸芸喝过酒,果然是直性子,“劳烦陈剑仙给我句准话!”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如叶山主所说,而且我们下宗的第一任宗主,棋力极高,即便放眼整个浩然天下,都是有数的高手。”
叶芸芸问道:“不是郑……裴钱?难道是那个练气士的曹晴朗?”
陈平安摇头笑道:“都不是,等到叶山主亲自参加庆典就知道了。”
叶芸芸犹豫了一下,自顾自摇头,“陈山主,我还是得说句不好听的,你凭什么要在外乡与外乡人讲理?甚至还愿意不惜为难家乡人?”
山中虎患害人,为虎作伥更可恨。
叶芸芸绝对不允许自己的蒲山云草堂,不知不觉被人牵着鼻子走,最终做出任何违背本意和良心的举动。
如果今天这位即将拥有下宗的年轻剑仙,无法真正说服自己,那么叶芸芸甚至会照价再翻倍,折算成一大笔神仙钱,与青虎宫归还那两炉羽衣丸,也绝不让蒲山与仙都山有任何关联。
陈平安沉默片刻,以心声说道:“我家先生,合道三洲之地,其中就有你们桐叶洲。”
叶芸芸刚要饮酒,赶紧收起酒壶,震惊道:“陈剑仙的先生,是那位重新恢复文庙陪祀身份的文圣先生?!”
“这种事情,我敢乱说吗?”
陈平安笑道:“叶山主,蒲山邸报一事,真的可以解禁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一个个的山上消息,就是一笔笔神仙钱了。咱们毕竟都不是只愁没地方花钱的周首席,凭良心辛苦挣钱,不嫌钱多压手的。”
今夜凉亭议事,对方没说半句废话,不曾想叶芸芸反而忍了再忍,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废话,“那你岂不是就是崔国师的师弟了?”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是。”
叶芸芸蓦然而笑,“陈先生,赶早不如赶巧,我们不如下一局?!你要是赢了,别说参加下宗庆典,我给你们仙都山当个记名客卿都成。”
陈平安微笑道:“今天就算了,以后肯定有机会的。”
可能还需要先跟我的某位自称“尽得先生棋法真传”的得意弟子,先下几局。
叶芸芸见对方貌似不愿下棋,惋惜不已,只是总不好强拉着对方手谈,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地主之谊。
得怪自己,下棋一事名声不显,估计是被对方嫌弃技艺不高了?
回头她就找弟子薛怀教拳一场,老小子在山外边下了那么多盘棋,都不说你到底是与谁学的棋?
陈平安问道:“叶山主,那幅仙人面壁图,能否借我一看?”
叶芸芸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支卷轴,轻轻抛给对方。
她才发现两人位置,在一座不大的凉亭里边,相隔最远的距离。
陈平安将那卷画轴悬空身前,再将手中酒壶放在一旁,随后双指并拢,轻轻一抹,画卷缓缓摊开,眯起眼,仔细端详起来。
陈平安没有抬头,继续缓缓摊开那幅极长画卷,才刚刚看完序文而已,以心声问道:“先前听姜尚真说过一事,说叶山主跻身玉璞境后,之所以没有完成先祖夙愿,帮助蒲山名正言顺地成为宗门,这其中好像涉及到了一个秘密?关于此事,姜尚真没有多说半句,只是让我以后亲自登门询问叶山主。”
叶芸芸说道:“先祖去世前,曾经留下一句遗言,让后世山主代代相传,而且只能是亲口传授,在桐叶宗封山之前,蒲山不得跻身宗门。”
陈平安抬起头,说道:“郭白箓被刺杀一事,看似对方打草惊蛇,年轻人有惊无险,其实是……姜尚真做的。”
叶芸芸有些惊讶,只是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关节,笑道:“确实是他的一贯作风。做件好事,都会挨骂。”
如果不是因为此事,叶芸芸说不定还真就答应了吴殳的那场问拳。
吴殳问拳,可没有什么点到为止的说法,这也是这位武圣被人诟病的根源所在,出手太重,武德有缺,那几场名动四方的问拳,接拳之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其中一位昔年同为止境武夫的大宗师,甚至就直接因为问拳太重,体魄山河,支离破碎。
他极为器重的开山大弟子郭白箓,如果真在蒲山云草堂的眼皮子底下,武道断绝,恐怕吴殳再深明大义,问拳一事,再不重,也不轻。
一旦叶芸芸重伤,或是武道跌境,那么拥有这幅仙人面壁图的叶芸芸,就只有一个选择了,就此转去专心修行。
叶芸芸放下酒壶,抬起一手,打了个圆相,一个圆,期间停顿数次,就好像将一连串关键处,环环相扣,起始于这幅面壁图,又终于这幅仙图。敢如此算计,又能如此算计一位止境武夫、玉璞境练气士的叶芸芸,
最少得是仙人起步。同时如今的桐叶洲,是没有飞升境的。杜懋,荀渊,都已死。姜尚真短暂跻身过飞升境,却在大战中跌境了,韦滢还只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上次云窟福地与姜尚真相逢,提及过金顶观的元婴境观主,杜含灵。在更早之前,叶芸芸在大泉王朝的桃叶渡,见过杜含灵一面,双方聊得不多,当时更多是好友许清渚在与之对话。
姜尚真之前在黄鹤矶,已经提醒过叶芸芸要小心两事一人。
面壁图的由来,吴殳的问拳,金顶观杜含灵。
矛头直指杜含灵,其实那会儿姜尚真就只差没有与叶芸芸挑明,真要想求个修道安稳,没有万一,就得直接打死杜含灵。
叶芸芸之前笃定这幅画卷的来龙去脉,并无半点纰漏。姜尚真却说没有丝毫问题,就一定有大问题。
甚至还说,如果曹沫没有出现的话,他就会跟随自己,潜藏在蒲山云草堂,帮忙护道,看看能否揪出一两个吃里扒外、图谋不轨的货色。
最后姜尚真使劲拍胸脯,言之凿凿,信誓旦旦,说叶姐姐你就等着吧,很快那个跟自己同样擅长破境、更擅长压境的杜观主,就会是玉璞境了。
金顶观,宗门候补,杜含灵跻身玉璞境,金顶观顺势跻身浩然宗门之列,名正言顺,水到渠成。
天之象地之形,七现二隐,法天象地,此阵一起,以金顶观自身山头所在,炼为天枢,九炉烹日月,铁尺敕雷霆,晓炼五湖水,夜煎北斗星。坐镇大阵之中,杜含灵的境界,相当于一位“领阵司杀”的仙人。在桐叶洲北部,完全无敌手。就可以取代香火凋零的桐叶宗,成为半洲山河的仙家执牛耳者,名副其实的山上君王,以桃叶之盟作为躯壳,领衔群雄,外与别洲势力较劲,实则内与南边的玉圭宗遥遥对峙,起大阵,升宗门,争气运,聚时势,最终等同于将半洲山河收入囊中……
陈平安好像看出叶芸芸的所思所想,笑道:“杜观主是枭雄,成大事者。”
在春山书院,陈平安就与自家先生提及过此事,与先生言语,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陈平安直接说了心中猜想,金顶观和杜含灵,极有可能,早年见过文海周密。
老秀才揪须,可是到最后,也只能给了个“静观其变”的说法,再让关门弟子多留意几分。
一幅面壁图,画卷已经完整摊放陈平安身前。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叶山主,我有个猜测。可能是无稽之谈,还会有点冒犯,所以希望叶山主听过就算。”
叶芸芸笑道:“陈先生直说便是。”
虽说此人是姜尚真的山上挚友,有那“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嫌疑,不过先后两次相处下来,对方大致品行如何,叶芸芸还是心中有数的,跟姜尚真不是一路人,绝对不像是个喜欢沾花惹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