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一处宽敞屋子,有一幅囊括三洲山河航线的山上堪舆图,渡船沿途的山川起伏,江河蜿蜒,大小仙府山头,一眼分明。
风鸢渡船的跨洲航线,大致属于南北一线,三洲之地,最北端的渡口,是北俱芦洲位于济渎中部的大源王朝,此外还有云上城,骸骨滩等,跨海之后,就是宝瓶洲最北部的横梁渡,大骊京畿之地的长春宫,自家的牛角山,中岳,南岳,老龙城,桐叶洲那边,有北方的青虎宫,中部的大泉王朝,再往南则是玉圭宗,以及一洲最南边的驱山渡……这些都还只是相对重要的山上渡口,按照这幅堪舆图的显示和标注,未来加在一起的山上渡口,将会多达十七个,但是如今将近半数渡口,不是规模太小,就是残破不堪,暂时还不适宜风鸢渡船停靠商贸。
陈平安伸出双指,轻轻虚托起地图上那座名为采芝山的袖珍山头,原本不过芥子大小,蓦然之间,这座南岳储君之山,地基大如桌面,陈平安稍稍凝神定睛一看,山中神道祠庙,亭台阁楼,纤毫毕现,再轻轻虚按一下,采芝山瞬间恢复旧样,轻轻挥袖,一座采芝山就像一粒光球被拂出地图,靠墙悬停,陈平安再一招手,采芝山物归原位,再握拳又骤然张开,陈平安就像置身于采芝山的一座崖畔凉亭中,旁有攲松,扎根崖壁间,虬枝横斜凉亭额眉处,如文士为淑女巧画黛眉,竟然犹有阳光洒落,透过古松枝叶,凉亭内如布满了金色鱼鳞。
陈平安揣手在袖,就像真的站在采芝山凉亭中,举目远眺,一袭青衫,浑身金光。
收起这份风景异象,陈平安对种秋笑道:“以后我们可以在这里待客,请人喝茶饮酒,风景极佳,反正可以随意缩地山河,凭喜好拣选画面地点,无异于两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联袂远游了。”
种秋笑着点头。
崔嵬看得目瞪口呆。
一幅山水堪舆图,还能这么耍出这种花样来?
这位元婴境剑修,到底是个实诚人。
种秋突然笑着朝崔嵬伸出手,剑修默默给出一颗小暑钱。
种秋收起小暑钱,笑道:“回头请崔兄喝酒。”
陈平安有些疑惑。
种秋解释道:“来之前,与崔嵬赌一事,我押注山主到了风鸢渡船上边,第一件事就是仔细逛遍船舱,崔嵬觉得山主登船的第一件事,怎么都该是挑选住处,再下船舱,然后只是随便瞄几眼。”
陈平安嘴上说着小赌怡情,挺好的,一边以心声与崔嵬道:“你不早说,方才登船就该与我知会一声,我肯定帮你挣这颗小暑钱,事后分账,甭管到时候我们俩赚大头,总好过你亏钱吧。”
崔嵬无言以对。
这种没赌品的勾当,他还真做不出来。
崔嵬以前还不太相信一个传闻,现在是毫不怀疑了,家乡那边曾经有个铺子,十个酒鬼九个托。
陈平安的四位嫡传弟子,这会儿相处一室,坐在一张桌上。
郭竹酒还是少女模样,腰悬一方抄手砚,她与裴钱相对而坐。
久别重逢,见面怜清瘦呐。
郭竹酒到了落魄山后,毫不犹豫认了裴钱当大师姐不说,还一口气认了赵树下当师兄,赵鸾当师姐。
赵鸾有些不安,郭竹酒给了个天经地义的理由,赵鸾你长得多漂亮啊,不当师姐就可惜了。
只要隐官师父一天没有正式收取关门弟子,那么自己就会一直是师父的半个关门弟子,就会有来越多的师姐、师兄!
皇帝宠幺儿嘛。
裴钱问了些五彩天下的事情,然后她一问出口,再看那郭竹酒的架势,裴钱就悔青了肠子。
因为郭竹酒早有准备,先给所有人都倒了一碗茶水,再拿出十几页纸,咳嗽几声,开始照着读了。
赵树下和赵鸾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毕竟是一座崭新天下的风土人情和奇闻异事。
只是等到郭竹酒从袖中又摸出一摞纸张,一手端碗喝水润嗓子,一手使劲晃了晃,哗啦啦作响。
兄妹二人就突然有些明白大师姐的心情了。
等到兄妹二人好不容易听完一场声情并茂的“说书”,一个说要练拳,一个说要吐纳,溜之大吉。
这间屋子是裴钱的住处,她躲都没法躲。
郭竹酒趴在桌上,说那只小竹箱留在了避暑行宫那边,是镇宅之宝,她回头跟裴钱一起去五彩天下游历,再还给大师姐。
裴钱单手托腮,望向窗外,说没问题。
郭竹酒脸颊贴着桌面,看着裴钱,好奇问道:“裴钱,你这个丸子头发髻,平常打理起来麻不麻烦,要是不麻烦的话,明儿我也扎个。”
裴钱微笑道:“简单得很,我可以手把手教你。”
郭竹酒抬起头,再换了一边脸颊贴桌,“裴钱,听说这边有闹洞房的风俗,到时候我可不可以躲在你们的床底下啊?”
裴钱白眼道:“你嫁人了我都没结婚。”
郭竹酒哈了一声,眨了眨眼睛,“听小米粒说你在江湖上闯出了偌大名声,给我说道说道?”
裴钱摇摇头,“小米粒添油加醋瞎说的。”
本以为郭竹酒会继续让自己头疼下去,不曾想裴钱很快就听到了微微的鼾声,竟然睡着了。
渡船南下。
月涌大江流,危樯独夜舟。
抬头是月,低头人间。
此夜千秋月,清光百万家。
贾老神仙与陈灵均,兄弟二人,一边赏月小酌,一边谈心呢。
老道长抚须沉吟道:“有机会,得赶紧寄封信给周首席。”
陈灵均疑惑道:“干啥,缺钱花了?回头小张账房发供奉薪水,你将我那份一并拿去。”
我的钱,就是兄弟的钱,兄弟的钱,就是酒水钱。
老道长唏嘘不已,“周老弟要是再不回来,估摸着首席位置不保。”
陈灵均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咱们这位小陌兄弟,确是周老哥的一位同道,劲敌!”
两兄弟对视一眼,放声大笑。
莫怪咱们兄弟二人不讲江湖义气,实在是小陌太厚道。
陈平安比较意外,因为自己这么快就见着了那个魏羡的弟子,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姓柴名芜。
魏羡马上要跟随一支大骊精锐边军赶赴蛮荒天下,就在新老龙城那边,临时半路把小姑娘送到了渡船,还将一封书信给了柴芜,让她亲手交给山主陈平安。
小姑娘长相秀气,文文静静的,个子不矮,就是比起同龄人略瘦些。
不知为何,陈平安总有一种错觉,眼前姑娘,小小年纪,脸上就像写了四个字,我想喝酒。
陈平安打开信封,看完信上内容,就觉得自己的那种错觉,是有理由的。
魏羡只说让陈平安帮忙找几个高人,为小姑娘传授山上几门仙术,要是山主愿意亲自传道是更好。
不用担心什么贪多嚼不烂的,教什么,她就学什么,学不学得成,看她自己的造化。
魏羡只有一个要求,柴芜的拳脚功夫,得由他这个当师父的亲自来教。
魏羡在信的末尾,还专门提及一事,柴芜每天都要喝酒,落魄山这边别亏待了。不白喝酒,他回头会补上钱。
跟陈平安这位山主对话,小女孩也没什么怕不怕的,坐在椅子上,双手搁放在膝盖上,既不拘谨,也不懒散。
她就跟一个不谙世事的市井小姑娘,没啥两样。
陈平安问一句,她就答一句。
大概是因为身形消瘦的关系,显得小姑娘一双眼眸尤其大。
陈平安拿出一壶酒水,递给柴芜,笑道:“你师父说了,你每天喝半斤酒,自己记得注意控制酒量。”
小姑娘终于露出几分腼腆神色,笑了一下,有点难为情的样子,接过酒壶后,保证道:“只喝两碗酒,四两酒,到不了半斤。”
按照魏羡在信上的说法,柴芜酒量随他,很不错。
她一般喝半斤烧酒,喝多了会吐,但是可以吐完再喝,一斤烧酒还是拿得下来的,还不会头晕,可喝少了就会不尽兴……
怀捧酒壶,到门口那边,小姑娘转头问道:“山主,要关门吗?”
陈平安笑道:“随意。”
小姑娘就帮着关上房门。
小陌一直坐在桌旁暗中观察柴芜,在小姑娘关门离开后,小陌开门见山道:“公子,我打算将那把本命飞剑剥离出来,赠予柴芜。”
小陌补了一句,“立即就做此事。”
实在是这个名叫柴芜的小姑娘,修道资质太好。
就算是见过了无数山巅风采的小陌,第一次瞧见柴芜,还是倍感惊艳,简直就是得天独厚的仙材。
老天爷赏饭吃不说,还像是担心柴芜吃不饱,又送给了柴芜一只大碗。
一般入山修道,下五境修士炼气,想要汲取天地灵气,得凭借一座长生桥,勾连两座天地,再抽丝剥茧,分先出个清浊有别,颇为艰辛。此外还需开辟本命窍穴,作为人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又是一桩难事。
小陌难得如此坚决,解释道:“想必公子已经看出来了,柴芜汲取灵气,不存在任何障碍,就算直接丢给她一堆神仙钱,她都能吃得一干二净,几乎没有任何损耗流失,这种修道胚子,修行越早越好,砸钱越多越好,要是落在皑皑洲刘氏手里,估计柴芜的修道之地,就会是那位财神爷的财库里边了。”
如果柴芜得了小陌的那把飞剑,再被她成功炼化为本命物,汲取灵气的速度,就会更加惊人,如鲸吞如龙汲水。
陈平安有些为难。
小陌笑道:“公子多想了,我就是白送她一把本命飞剑,不要任何传道名义,绝不会与魏将军抢徒弟。如果可以的话,公子都不用说是我送的。”
越早给出那把飞剑,越早炼化,柴芜的大道裨益越大。
陈平安皱眉说道:“这只是其一,另外你的境界修为怎么办?”
即便小陌有十足把握不用跌境,可终究会折损修为,影响到小陌出剑的杀力。
就像小米粒说的那句无心之语,天底下谁挣钱都不容易。
那么修行更是。
小陌不是一般的心大,笑道:“就像米裕的玉璞境瓶颈,不是一般的境界瓶颈,小陌的飞升境圆满巅峰,亦是不一般的巅峰。”
为人处世,小陌与自家公子已经学到不少,比如既不妄自尊大,又不妄自菲薄。
再比如出门在外,跌境为敬,与那酒桌上的先干为敬你随意,是一个道理。
其实些许修为折损,对小陌而言,确实影响不大。
真要有什么递剑分生死的机会,无非是祭出那把胜负手飞剑的事情而已。
所以赠剑此举,还真不是小陌托大,小觑了浩然山巅修士的杀力。
连同自己在内,蛮荒天下的那拨长眠修士,注定没有一盏省油灯。
小陌肯定自己不是杀力最大的那个,也不是防御最强的那个。
但小陌可以笃定一事,自己绝对是攻防都在前三甲之列的修士。
反正不用去蛮荒天下掺和什么了。
而这座浩然天下,能够让小陌去分生死的山巅修士,本就不算太多,约莫是双手之数。
何况相当一部分,都与自家公子关系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