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江河改道一事,对于沿途山水神灵而言,就是一场巨大灾难了,能够让山神遭遇水灾,水淹金身,水神遭遇旱灾,大日曝晒。
金身与祠庙,一般情况之下,走又走不得,迁徙一事难如登天,空有祠庙,没了人间香火,又会被朝廷按律从金玉谱牒上边勾销除名,只能沦为淫祠,那么就只能苦熬,至多是与邻近城隍暂借香火,何况那也得借的来才行。所以在山水官场,一向宁愿当那职权极为有限的县城隍爷,也不当那明明约束更少的小山神、河伯河婆之流的山水胥吏。
一位庄稼汉模样的老人,身材精壮,皮肤晒成了古铜色,就像个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村翁,这会儿蹲在河边长堤上,正在长吁短叹,愁得不行。
还有个年轻人坐在一旁,垫了一张湘纹簟竹席,轻摇折扇,竹扇与竹席纹路相似,年轻男子的肌肤有几分病态的白皙,像是那种常年躲在书斋不晒日头的读书人。
两人待在一起,年龄悬殊,相貌反差鲜明,就像一块白豆腐,跟一块木炭摆在一起。
老人说道:“回头我跟大骊陪都仪制司的刘主事说一声,看能不能求个情,帮忙递份折子。”
年轻人摇摇头,说话耿直得像个拎不清半点好坏的愣头青,“只是个主事,都不是京城郎官,肯定说不上话的。”
老人恼火道:“那几位郎官老爷,高攀得上?就咱俩这种小神,管着点小山岭、小河流的山水地界,那位刘主事,就已经是我认识最大的官了。死马当活马医,总好过在这边等死。”
所谓郎官,是指作为礼部一司主官辅官的郎中、员外郎。对于他们这些品秩不太入流的山水神灵而言,就是衙门里边的天官大老爷了。
年轻人淡然笑道:“天要落雨娘嫁人,有什么法子,只能认命了。改道一事,撇开自身利益不谈,确实有利民生。”
老人丢了块石子到河里,闷闷道:“皇帝不急太监急。”
年轻人依旧是淡定从容的神色口气,“谁让你是我的朋友呢。”
老人转头瞥了眼,轻声道:“来了个练气士,面生,看不出真实境界高低,反正乍一看,是个观海境。”
年轻人看了眼那个渐行渐近的外乡人,青衫长褂布鞋,行走间呼吸绵长,一看就不是什么凡俗夫子,世间山水神灵都擅长望气,往往比修道之士能能断定谁是不是练气士,至于能否一眼看穿道行深浅,就得看一位神祇金身塑像的高度了。
年轻人合拢折扇,笑道:“劝你别病急乱投医。再说了,此地河流改道,总计废弃六条江河支流,对你这位山神老爷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就别瞎折腾了,被你兼并了我那些辖下旧水域,就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附近其余几位山神、土地公,如今都眼巴巴等着礼部工部着手大渎改道一事,至于那些江水正神和品秩低微的河伯河婆,则是听天由命了,虽然陪都那边的礼、工两部官员,承诺大骊朝廷会安排退路,可就怕只是些场面话,一旦翻脸不认账了,找谁诉苦?
老人气呼呼道:“好个屁的好事,地盘大了,是非就多,何况原本都是属于你这条跳波河的,我糟心,你一走,留我一个,算怎么回事,帮你守墓啊?你生前是官大些,可我好歹也是个生前封侯、死后美谥的,怎么都轮不到老子来给你岑太傅看守陵墓吧?你还真当自己是皇帝老爷啊。”
年轻人劝说道:“就算就此断了人间香火,靠我积攒下来的那些家底,加上以后再跟你借些香火,你那叠云岭就当养了个光吃饭不干活的废物客卿,估计再熬个一甲子终究不难,你得这么想,山下凡俗夫子,六十年也差不多是活了一辈子的岁数了,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那个青衫客停下脚步,抱拳笑道:“散修曹沫,见过叠云岭窦山神。”
自称是山泽野修的曹姓男子,再转头望向那位年轻男子,“这位想必就是这条跳波河的岑河伯了。”
叠云岭山神窦淹,生前被封为侯,历任县城隍、郡城隍和此地山神。叠云岭有那仙人驾螭飞升的神仙典故流传市井。
跳波河的河伯,岑文倩,生前曾经担任过转运使,住持一国漕运疏浚、粮仓营建两事,官至礼部尚书,死后被追赠太子太保,谥号文端。
老人笑着点头,高高举起双臂,与这位曹姓仙师抱拳还礼,“幸会幸会。”
呦,小娃儿看着年轻不大,眼光倒是不错,竟然认得出自己和岑文倩,尤其身边老友,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不管谁大驾光临跳波河,一律闭门谢客,架子比那江河正神还大了。
岑河伯依旧是装聋作哑的犟脾气,窦淹也无可奈何。
岑文倩这条河的老鱼跳波嚼花而食,在山上山下都名气不小,来此垂钓的山上仙师,达官显贵,跟河里独有的杏花鲈、巨青一般多。
几百年间,也没见岑文倩与谁套近乎,换成是山神窦淹的话,早结识了几大箩筐的豪贵公卿,再拉拢为自家祠庙的大香客。
其实大骊京师、陪都两处,官场内外,即便有不少文人雅士都听说过跳波河,却没有一人胆敢因私废公,在这件事上,为岑河伯和跳波河说半句话。
青衫客环顾四周,微笑道:“岑河伯果然如外界传闻一般,性情散淡,根本不在意香火的多寡,只管着河内水裔不犯禁即可,不屑经营山水气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被跳波河恩泽的数十万百姓,已经差不多有两百年,没有出过一位二甲进士了,只是断断续续冒出过两位同进士出身的……‘如夫人’?”
其实一早的跳波河,无论是山水气数,还是文武气运,都十分浓厚醇正,在数国山河享誉盛名,只是岁月悠悠,数次改朝换代,岑河伯也就意态阑珊了,只保证跳波河两岸没有那洪涝灾害,自家水域之内也无旱灾,岑文倩就不再管任何多余事。
以至于岑文倩至今还是一位河伯,不然以跳波河的名声和水运浓郁程度,怎么都该是一位朝廷封正的水神老爷了,甚至在那一国礼部供奉的金玉谱牒上边,抬河升江都不是没有可能。
窦淹忍着笑,憋着坏,好好好,解气解气,这小子拐弯抹角骂得好,岑文倩本来就是欠骂。
无论是生前官场,还是如今的山水官场,疏散清淡,洁身自好,不去同流合污,半点不去经营人脉,能算什么好事?
只是事到如今,一想到老友岑文倩的处境,窦淹便有些心酸。
不过听着那“如夫人”的调侃,窦淹又有些啼笑皆非,这个官场说法,有点损啊。
赐同进士出身,相较于一甲三名和二甲进士,类似“小妾”嘛,就像女子并非正房原配,当然就是“如夫人而非夫人”了。
听着一个陌生人的含蓄挖苦,岑文倩倒是不以为意,毕竟不是那种劈头盖脸的登门骂街,就当没听明白好了。
见那外乡人挑选了一处钓点,竟然自顾自拿出一罐早就备好的酒糟玉米,抛洒打窝,再取出一根青竹鱼竿,在河边摸了些螺蛳,挂饵上钩后,就开始抛竿垂钓。
窦山神是个天生的热心肠,也是个话痨,与谁都能攀扯几句。
“这位曹仙师,哪儿人啊?”
“大骊本土人氏,这次出门南游,随便走随便逛,踩着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这敢情好,要是再晚来个几天,说不定就与杏花鲈、大青鱼错过了。”
“窦山神,此话怎讲?”
岑文倩轻轻咳嗽一声。
窦淹却懒得理会岑河伯的提醒,反而起身来到那位曹仙师身边蹲着,自顾自说道:“曹仙师有所不知,如今大骊那边大渎改道,跳波河说不定就要成为往事了,不少水裔都已经开始搬迁,届时河床裸露,两岸杏花枯死,何谈什么杏花鲈。”
陈平安点头道:“如此一来,跳波河确实遭了大殃。亏得我来得巧。”
后边那句话,听得窦淹心凉了半截。
“曹老弟,我见你面善,也不与你兜圈子,不妨与窦老哥说句透底的话,你该不会是大骊京城工部的官员吧?表面上垂钓自娱,事实上是勘验山川河流?官儿大不大,老哥看人的眼光,一直不差,看老弟你这一身官气,啧啧,不小,真真不小,得是一司主事起步吧?以后职掌一司,我看问题不大。”
“如果我没猜错,曹老弟是京城篪儿街出身,是那大骊将种门户的年轻俊彦,所以担任过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等到战事结束,就顺势从大骊铁骑转任工部任职当差?是也不是?!”
“再看曹老弟这一身山水相貌,错不了,绝对错不了,只是不知道如今是在那京城工部衙门的虞部、还是水部高就?”
工部这两司郎官,掌天下川渎山泽、官驿桥梁、堰堤河渠一切政令事务,不可谓不位高权重。
陈平安一直没有搭话。
这位窦山神要是去摆算命摊子,会饿死的。
窦淹犹不死心,“曹老弟,要是能给工部郎官,当然侍郎老爷更好了,只需帮忙递句话,不管成与不成,以后再来叠云岭,就是我窦淹的座上宾。”
陈平安摇头道:“窦山神想岔了,我不是什么大骊官员。”
窦淹小声问道:“难道曹老弟是大骊钦天监的青乌先生?”
陈平安还是摇头,很快钓起一条鲈鱼,伸手攥住,轻轻抛入鱼篓。
窦淹拍手叫好,“曹老弟手气不错,看来是真的与跳波河有缘。”
为了朋友,这位窦山神真是什么老脸都不要了。
其实往日里,无论是山水官场的同僚,甚至是管着数州数十府县山水的顶头上司,那位督城隍爷,窦淹都不曾如此低三下气赔笑脸。
是笃定这位气态不俗的曹仙师,是那出身大骊京城篪儿街、或是意迟巷的工部官员了。
大骊官员,不管官大官小,虽然难打交道,比如这次江河改道,叠云岭在内的诸多山神祠庙、江河水府,那些早早备好的佳酿、陪酒美人,都没能派上用场,那些大骊官员根本就不去做客,但是具体落实在那些公事上,还是很上心的,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做事情极有章法。
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
陈平安大致心里有数了,以心声问道:“听说岑河伯的朋友不多,除了窦山神之外,屈指可数,不知道朋友当中,有无一个姓崔的老人?”
“没有。”
“老人姓崔,是位纯粹武夫。”
“不认识,与江湖人一向没什么往来。”
陈平安继续说道:“那位崔老爷子,曾经悉心教过我拳法,不过觉得我资质不行,就没正式收为弟子,所以我只能算是崔老前辈一个不记名的拳法徒弟。”
在落魄山竹楼那边,老人可从不跟陈平安聊什么往事,像崔诚与跳波河岑文倩是好友这种事情,还是老人与暖树她们闲聊,陈平安再通过落魄山右护法这位耳报神的通风报信,才得以知晓。
说来奇怪,崔诚在陈平安这边,从没什么好脸色,但是到了暖树和小米粒那边,和蔼得不像话。
岑文倩沉默片刻,“曹仙师真会说笑,一个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竟然跑去练拳,学些武把式,岂不是空耗光阴,浪费仙材?曹仙师就不怕家族和山中长辈埋怨一句不务正业?”
显而易见,这位河伯,相较于先前那场问答的言简意赅,话多了些。
陈平安又钓上一条金黄色的鲈鱼,再次抛竿入水,微笑道:“家里也没什么长辈了,至于上山修行一道,有领路人,可一样没有什么师徒名分,所以先前自称散修,非是晚辈有意诓人。”
岑文倩笑问道:“一个修道之人,学拳滋味如何?”
陈平安轻声道:“学拳大不易,尤其是崔老先生教拳,难熬得让人后悔学拳。”
岑文倩叹了口气。
那就做不得假了。
这个深藏不露的大骊年轻官员,多半真是那崔诚的不记名弟子。
崔诚看待习武一事,与对待治家、治学两事的严谨态度,如出一辙。
岑文倩问道:“既然曹仙师自称是不记名弟子,那么崔诚的一身拳法,可有着落?”
陈平安笑答道:“我有个开山大弟子,习武资质比我更好,侥幸入得崔老爷子的法眼,被收为嫡传弟子。只不过崔老爷子不拘小节,各算各的辈分。”
岑文倩点点头,是崔诚做得出来的事情。
陈平安问道:“崔老先生也会与岑河伯诗词唱和?”
岑文倩笑道:“当然,崔诚的学问才情都很好,当得起文豪硕儒的说法。刚认识他那会儿,崔诚还是个负笈游学的年轻士子。窦淹至今还不知道崔诚的真实身份,一直误以为是个寻常小国郡望士族的读书种子。”
岑文倩开口介绍道:“窦老儿,曹仙师是那崔诚的不记名弟子。”
窦淹疑惑道:“哪个崔诚?”
岑文倩笑道:“就是那个每次路过都要与你叠云岭蹭酒喝的穷书生。”
窦淹哈哈大笑道:“哦,是说那个小崔啊,记得,怎么不记得,见过几次,不过那小崔眼界高,只与岑河伯关系亲近,每次只晓得从我这边骗酒。”
然后窦山神就发现那个大骊年轻官员的脸色、眼神都有点怪。
窦淹疑惑道:“咋个了,不喊他小崔喊什么,双方年龄差着两三百年呢,难不成我还得喊他一声崔兄啊?那也太矫情了。”
陈平安怔怔看着河面。
河水碧如天,鲈鱼恰似镜中悬,不在云边则酒边。
原来也曾年轻过。
就像那个老嬷嬷。
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事情。
就像齐先生、崔诚、老嬷嬷之于陈平安。
陈平安之于裴钱、曹晴朗、赵树下他们。
李宝瓶、裴钱和李槐之于白玄、骑龙巷小哑巴的这些孩子。
而那些如今还小的孩子,说不定以后也会是落魄山、下宗子弟们无法想象的前辈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