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处栈道,一行人正在四处捡取碎石,此地约莫是一处厮杀惨烈的战场,难得碎石如此之多。
其中一位汉子,只捡了其中一块,巴掌大小,他蹲在地上,笑了笑,心满意足了,可以给自家那个孩子,打磨成一块砚台,小兔崽子都不是什么剑修,偏偏对剑气长城向往得很。而汉子自己,是个金身境的纯粹武夫,一半是游历江湖,去哪里不是去,一半原因是为了能够在自己孩子那边显摆几句,所以才来的这边,因为与泗水红杏山有些关系,就跟随来此。
栈道边缘处,凭空出现一人,青衫长褂布鞋,还背了把剑。
这个不速之客,面无表情说道:“放回去。”
金身境武夫的汉子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放下手中碎石的。
其余那些来自两座中土山头的练气士,都只是起身的起身,转头的转头,谁都不愿意放弃即将成为囊中物的城头碎石。
泗水红杏山的一位祖师堂嫡传修士,轻轻抛着手中那块碎石,冷笑道:“哪来的多事鬼,吃饱了撑着,你管得着嘛?”
那个不知是否剑修的青衫男子点头道:“管得着。”
“书院弟子?”
“不是。”
“那就是找抽?”
“你试试看。”
那个年轻修士掂量一番,若万一是那山上难缠鬼之首,自己未必打得过,毕竟来此游历,还背了把剑,说不定就是位剑修。况且出门在外,得了师门教诲,不许惹是生非,于是就开始讲道理了,“文庙都没发话,不许游历之人带走城墙碎石,只说修士不许在此擅自斗殴,施展攻伐术法。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不曾想那人直接来了一句:“回头我让文庙补上这么一条,偷碎石就剁手。”
众人先是愕然,随后哄然大笑。得嘞,可以彻底放心了,这种家伙,可以随便揍。
那个汉子也摇头而笑,哪有这么吹牛不打草稿的年轻人,他犹豫了一下,聚音成线,提醒道:“这位小兄弟,还是别惹事了,贾先生是那游仙阁的次席客卿,虽然不是宗字头仙家,但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更别谈祝仙师还是红杏山的掌律祖师,你听句劝,还是走吧。文庙都不管的事,你就更没必要管了。”
蹲着的汉子,重新拿起那块碎石。
可惜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置若罔闻。
那人反而微笑道:“再说一次,都放回去。”
然后对那汉子说道:“你可以例外。”
汉子一笑置之,年轻人越说越没谱了。
那位贾玄的高徒,笑道:“去你娘的……”
下一刻,不知怎的,这位游仙阁的祖师堂嫡传就面朝墙壁,一头撞去,满嘴碎牙,悉数崩碎。
那一袭青衫单手负后,一手按住那颗脑袋,手腕轻轻拧转,疼得那厮撕心裂肺,只是面门贴墙,只能呜咽,含糊不清。
一个想要出手救那男子的红杏山女修,双袖摇晃,出手凌厉,各自祭出一道水、火术法,如两条宝光流转的绳索,在空中拧缠在一起,狠狠砸向那一袭青衫的后背心处。
结果同样莫名其妙的就被那人拘押到了身边,又是按住后脑勺,撞向墙壁,女子一张原本俊俏的脸庞,顿时被墙磨得血肉模糊。
一男一女两位护道人,同时风驰电掣御风赶来,贾玄怒道:“贼子胆敢行凶!”
那祝媛刚刚祭出一件本命物,下一刻便心知不妙,贾玄好像一头撞向那一袭青衫,被一巴掌按住面门,手腕翻转,贾玄被瞬间砸在地上,身躯在地上弹了一弹,才瘫软在地,当场昏死过去。
祝媛刚要收手,就被一巴掌扇在脸上,昏迷前的一刻,她只听那青衫客说了句,“遗憾个什么?”
陈平安双手手心相互抹过,好像在擦拭干净,对那个纯粹武夫说道:“你可以带走。”
汉子默默放下手中的碎石。
陈平安笑道:“别听错了,我是说可以。”
汉子又默默拿起那块拳头大小的碎石。
那就听你的。
一袭青衫,消逝不见。
其余众人皆茫然,面面相觑。
一个心声在众人心湖中响起,“一个个别傻眼了,赶紧滚蛋,能跑多远就多远。他就是剑气长城的隐官,所以他要在这里杀人,反正我贺绶肯定不拦着,因为要拦也拦不住。”
那个汉子一脸呆滞,张大嘴巴。震惊之余,低头看了眼手中碎石,就又觉得自个儿回了家乡,可以在酒桌上尽情吹牛皮了,谁都别拦着,谁也拦不住。
文庙解禁山水邸报之后,其中两场围杀,渐渐在浩然天下山上流传开来。
第一场,当然是被誉为“天下壮观”的扶摇洲一役,白也主动仗剑现身,一人一太白,剑挑半数王座。
第二场,却是发生在更早的剑气长城战场,传闻蛮荒天下甲申帐的多位年轻剑修,围杀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陈十一。
一场是当之无愧的山巅对决。
一场则是年轻一辈的天才之争,而且刚好各自境界都不算悬殊,唯独双方人数悬殊,这就更有意思了。
精心设伏、围杀隐官的甲申帐四位剑修,无一例外,除了自身剑道天赋极好,跻身托月山百剑仙之列,皆位置靠前,而且都有着极其显赫、近乎通天的师承背景。
离真,是那蛮荒天下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传闻曾经在城头练剑多年,如今不知所踪。
木屐,是曾经跻身十四境的刘叉开山大弟子。
雨四,是一个被旧王座大妖绯妃称呼为“公子”的剑修。在桐叶洲出现过,最终与离真一样,消失无踪。
㴫滩,曳落河旧主,王座大妖仰止的嫡传弟子。
流白,“天下大贼”文海周密的嫡传弟子之一。
而战场上驰援、接引之人,是后来一跃成为蛮荒天下共主的飞升境剑修,斐然。
一场原本胜负毫无悬念的围杀,结果竟然被隐官反杀流白。
与人问拳,专门朝对手脸面递拳。
前有郁狷夫的脑袋撞墙,后有文庙功德林与曹慈的那场青白之争。怎么,问拳就是问脸?如此拳法风格,实在独树一帜。
战场厮杀,专挑女子下手。
听说那剑修流白,可是个我见犹怜的妖族女修,姿容极美。
这位隐官,原来是个妙人啊。
难怪能够以外乡人的身份,在剑气长城混出个末代隐官的高位!
可惜除了中土山海宗在内的几份山水邸报,提及了隐官的名字和家乡,其余的山上宗门,好像大家心照不宣,多半是那场议事过后,得了文庙的某种暗示。
也亏得文庙没有泄露某桩天大密事,不然如今浩然修士对这场围杀的议论,恐怕会直接占据九洲山水邸报的全部篇幅。
因为离真跟随周密一起登天离去,如今接任旧天庭披甲者的至高神位。
而那个出身蛮荒天下一处“天漏之地”的剑修雨四,在如今的新天庭内,同样是至高神位之一,化身水神。
而像贾玄、祝媛这些来这边远游的练气士,还没来得及收到宝瓶洲的山水邸报,没有看到那份镜花水月的摹拓。
陈平安重返城头原地,盘腿而坐,安静等着宁姚返回。
曹峻啧啧道:“先前是谁说自己没火气来着?还有啊,陈平安你这个喜欢打人打脸的习惯,以后改改啊。”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默默抬头望向天幕。
先前在大骊京城,封姨在火神庙遥遥询问一事,陈平安帮着先生给出答案,换来了十二坛百花酿。
答案就只有四个字,请君入瓮。
而且这其中还藏着一个“比天大”的算计,是一场注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请君入瓮”。
仅仅是针对登天而去的周密吗,只是让文海周密入主旧天庭、不再肆意为祸人间吗?
当然不是,依旧不够。
陈平安在文庙议事期间,曾被礼圣带去过穗山之巅,见过了那位至圣先师。
再联系那场礼圣住持、三教祖师幕后旁观的河畔议事,一场匪夷所思的大考,当时聚拢了郑居中之外的众多十四境修士。
于是陈平安最终想明白了师兄崔瀺的那个更大算计。
曾经在那白帝城彩云局棋输一着、未能胜过那位奉饶天下先的浩然绣虎,此生最后一件事,仿佛是以文圣首徒的读书人身份,在身前被他摆好的一副天地棋盘上,崔瀺独独一人,有请至圣先师,佛祖,道祖,邀请三教祖师一同落座。
崔瀺好像不但要周密哪怕成功登天,依旧功亏一篑,只能输得一败涂地。
他还要教人间再无三教祖师。
第846章 两人并肩
原本浩然天下与蛮荒天下的时节,恰好相反,此昼彼夜,此夏彼冬,只是如今两座天下衔接颇多,天象就都有了不易察觉的偏差。
陈平安掏出一壶自家酒铺的酒酿,敏锐感知到天地气象的细微流转,好像要下雪了,转头远远看了眼右手边的城头,合道之地,空无一人。
如果在这边多待几天,就是一人与半城,落雪时节又逢君。
喝着酒,没来由想起崔东山的一句玩笑话,在某些人眼中,人间是一座空城。
陈平安再次举目远眺,哪怕注定徒劳无功,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不知道阿良出剑如何了,也不知师兄左右是否已经赶到战场。
在那蛮荒天下一处腹地。
其实万里山河都已沦为战场。
一场光是十四境大修士就有两位的凶险围杀,却是那个被围杀之人,处处占尽先手。
一条剑意所化的火龙,高悬天空,一圈圈飞旋,如蛇盘踞,火光映照得方圆千里,如坠火炉。
在这蛮荒天下,是当之无愧的大野龙蛇之气象。
大地之上,则是一道光彩流溢的金色镜面,涟漪阵阵,数以百万计的文字漂浮其中,每一个文字,都像是一处渡口。
一人剑道显化,元气-淋漓,天悬火地铺水。
新妆恨极了这个出手狠辣的阿良,她直接祭出了一件托月山重宝,是岁月悠久的一幅法帖剑经,名为“青蛇在匣”,可惜属于用完即废的一件仙兵。
她一手掐诀,一手持画轴,将画卷抖落铺散开来,霎时间,便有三千位青衣剑修御剑,齐齐跃出画卷,浩浩荡荡,剑阵如洪水,杀向阿良。
在这方气势恢宏的天地间,一个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双手持剑,身形快若奔雷,一次次踩在文字渡口上,随便一次身形跳跃,就等同于飞升境练气士看家本领的缩地山河,辗转腾挪之间,双剑在空中拖曳出无数条两种色彩的剑光流萤,所斩之人,正是那些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的剑修傀儡。
剑阵之中,所有剑修傀儡的脖颈处,拦腰处,都被好似一个劲乱窜的持剑阿良,一青一紫两道剑光丝线划抹而过,或头颅滚滚,或拦腰斩断。
只见那阿良低头飞奔途中,兴之所至,偶尔一个拧转身形,就是一剑横扫,将四周数十位剑修悉数以璀璨剑光搅烂。
出剑随意,明明毫无章法可言,偏偏有那行云流水的道意。
最终的战场结果,简直就是一种压倒性的碾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