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瀺嘿嘿笑道:“先生你是大智若愚,学生我是大愚若智,咱俩相互切磋学问,以后联手,一定无敌于天下。”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认识阿良吧?老毛驴那段,阿良以前就哼唱过。”
崔瀺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很早就认识了,比齐静春认得还要早一些,比马瞻茅小冬之流就更早了,我陪着老头子喝闷酒的时候,他们指不定还在哪儿玩泥巴呢。”
月明星稀,清风拂面。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那张俊美无暇的脸庞上,泛起淡淡的愁绪,苦笑道:“我离开家乡后,也是像你们这般远游求学,只是比你走得要远太多了,由于心高气傲,终于狠狠丢了次脸,最后一气之下,拜在了老秀才门下,当时老秀才名声不显,学问也有被视为异端的苗头,所以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
“姓左的,齐静春,这些人陆陆续续进入老头子门下,入室弟子,其实不多,老秀才是个事无巨细都想要说清楚的人,传授学问,简简单单一个道理,三言两语能够讲解清楚的,他能说上一整天,实在没有精力收取太多贴身跟随的弟子。记名弟子,相对多一些,至于不惜自称文圣门下走狗的那些,可就浩浩荡荡,如过江之鲫了,不计其数。”
“而阿良呢,又比我更早认识老秀才。一开始阿良是上门要打老秀才的,老秀才谁啊,那张嘴皮子,厉害得很,每一甲子一届的儒释道三教辩论,天底下最凶险的事情,没有之一!有多少佛子道胎因此堕入旁门左道,沦为各自道统内的可怜异端,之前之风光,之后之凄惨,惨绝人寰。我叛出师门之前,信心满满地提出自己的那个见解,何尝不是想要帮着……不说这个,好汉不提当年勇。事实就是也就老秀才一个人,在历史上接连参加了两次辩论,关键是还给他吵赢了两次,算了算了,先生你暂时不需要知道这个,反正那会儿的老秀才,啧啧,说是天底下独一份都不为过,那种被誉为‘一家之学,明月当空’的绝世风采,不是读书人,是绝对无法领略的。要不然你以为老头子不过可怜兮兮的秀才功名,能够给人请进文庙供着?还一个劲儿往前往上挪位置?老秀才所在的那个小国,后来都快恨不得把他封为‘状元祖宗’了,老秀才偏不要,可劲儿憋着坏呢。你以为?”
“总之老家伙一来二去,就把阿良说得迷糊了,两个仇家反而成了最好的酒友,老秀才的地位越来越高,阿良的修为越来越高,两人相得益彰,关系一直很好,阿良跟我、齐静春,还有姓左的,三个人关系最好,阿良为了我们三个,没少折腾,尤其为了齐静春和姓左的,打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荡气回肠!”
说到这里,崔瀺会心笑道:“每次阿良回到我们跟前,就要开始吹嘘了,什么‘给你们三个兔崽子擦屁股都这么猛,我阿良是真猛啊’,什么‘你们是不知道,我今儿去大杀四方的宗门里头,那些个仙子一个个只恨修为不够高,否则一定要生吞活剥了我阿良,唉,最难消受美人恩,你们年纪小,不会懂’。”
崔瀺喝了口酒,“阿良有一点很好,说话从不吹牛,不像我们读书人。”
崔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背对着陈平安笑道:“好了,跟你一样,我心里也痛快多了。”
陈平安早已闭上眼睛,默默练习剑炉桩,但是显而易见,所有话语,少年都仔细听着,一字不漏。
崔瀺脸色平淡,“敞开了聊过,不耽误之后我还是坏人,你还是好人。”
陈平安睁开眼,“我下去继续练习走桩。”
崔瀺大笑道:“好嘞。”
陈平安跳下马车后,继续默默快步走桩。
崔瀺一点点收敛笑意,腾出手来喝完酒壶最后一口酒,破天荒有些失神,喃喃道:“陈平安,你以为你这种人,就不可怕吗?”
马车后边有个嗓音响起,“我听到了。”
崔瀺哈哈大笑,“先生好耳力,不愧是千载难逢百年难遇的习武奇才,以后一统江湖,天下无敌,指日可待!”
草鞋少年没好气地还给他一句话,“我谢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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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的路上,依然是走过山又走过水。
那辆马车已经连车带马一起卖出去,崔瀺卖出了一千五百两的高价,然后给自己添置了一个精美书箱,把原本车厢里的值钱东西都给装了进去。
相较之前的求学远游,陈平安可以更多的闲暇时间来练习撼山拳,以及用水磨工夫去砥砺十八停的运气法门。
只要不是大雨天气,每天早晚两次,陈平安的走桩会格外缓慢,就像是仍然带着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练拳。
身边会站着一位白衣少年,跟着他一起打拳,打得比陈平安更加行云流水,更加神仙丰姿。
每逢高山和大水,崔瀺就会大声朗诵圣贤典籍,陈平安虽然不出声,但是会下意识跟着在心中默念。
两人不再像那夜大隋京城外的官道,那样说着真正的心里话,更多时候,是一天到晚的两两无言,崔瀺偶尔会悄然离开陈平安的视野,回来的时候心情有好有坏,陈平安也从不追究。
就这样在不急不缓的车轱辘声里,名义上的师徒两人,平淡无奇地从秋天走入了冬天。
路线跟来时大不相同,是崔瀺挑选的,陈平安没有异议。
两人也凑巧见识过一些光怪陆离的趣闻轶事,或远远旁观或身临其境,让从大骊走到大隋的陈平安,依然会感到匪夷所思。
在大隋东边的一座大湖,两人夜行赶路,月色下,有远远看到一伙御风凌空的飘逸仙人,分别手持一根巨大铁链,最后湖水大震,掀起阵阵滔天巨浪,仙人们竟是从湖底提起了一块巨石,大如山峰,就这么硬生生从湖中拔起,悬空搬去了自家门派。
崔瀺解释说山水之间,皆有诸多灵秀之气的荟聚之物,山上的仙家势力,一旦发现,素来喜欢运用神通将其攫取,搬回宗门帮派之内,视为禁脔,用以帮助镇压山水气运。崔瀺还笑着说,那股仙家势力还算有点良心的了,选择夜间行事,而且舍得下本钱,高价购置了精铁锁链,若是一般仙家,哪里管这些,随便购买大量的便宜铁链,至于山峰中途坠地,是否有凡人遭殃,当地官府哪敢计较,除非是砸在大城之中,实在无法隐瞒,最后多半也是仙家势力象征性赔钱了事。
在大隋和黄庭国交界处的雄山峻岭之间,陈平安看到一大群鲫鱼模样的鱼类,竟然沿着山路浩浩荡荡迁徙,浑身泥泞也不碍事。
崔瀺说那些是过山鲫,能够出水半月而不死,过山鲫对于湖泽水质要求极高,一旦旧有的栖息地水质变坏,便无法存活,就会立即主动搬家,灵气越是充沛的水源,过山鲫的繁衍生息越好,而且每万尾之中会诞生一条通体金黄的灵物,故而一般山上势力,都愿意豢养此物,用以见微知著,精准判定宗门府邸的灵气流散情况。
然后在黄庭国一座繁华州城之内,闹市之中,有两名年轻剑修竟然驾驭飞剑,离地不过半丈,在人群之间飞快穿梭,好像是在比拼谁的御剑水准更好,全然不顾街上行人的鸡飞狗跳,一些避之不及的老百姓,直接被锋芒凌厉的飞剑刺伤,倒地呻吟不已。
御剑剑修经过陈平安附近的时候,一位老妪吓得踉跄摔倒,左右躲避了两次,刚好与那路线做出偏移的剑修撞了个正着,年纪轻轻的剑修,不愿输给身后那位近在咫尺的同伴,眼见着若是急停就会被赶超,满脸怒气,干脆就加速前掠。
若非陈平安将一位老妪扯过,恐怕就会被一剑刺死当场。
那剑修非但没有感激,反而转头狠狠瞪了一眼陈平安。
高高在上的两名剑修,一前一后,就这么一闪而逝。
州城之内的老百姓,对此虽然惶恐不已,但是没有任何人想要追究的意思,就连骂骂咧咧,都只敢压低嗓音。
袖手旁观的崔瀺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如果是其他还没跻身中五境的练气士,还是不太敢这么在一国州城内,如此横行跋扈,因为世间练气士以剑修最为金贵稀罕嘛。
陈平安在那位感恩戴德的老妪慌乱离去后,转身望向两名剑修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崔瀺淡然道:“管不过来的,再说了又能如何管?追上去,打杀了那两个剑修?人家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杀人。还是跟人家讲道理,苦口婆心告诫他们以后千万别这么胡闹?退一万步说,你拳头够硬,逼得人家嘴上答应你,等你离开,事后照旧,你又能如何?糟心不糟心?我看很糟心。”
陈平安摇头道,“我本事就这么点,不会追上去的。”
“我倒是希望先生凑这个热闹,我这个当学生的,一路混吃混喝,愧疚难当,好歹让我为先生排忧解难嘛。”
崔瀺说着不中听的风凉话,见自家先生不搭话,刨根问底地笑问道:“等到以后本事足够呢?”
陈平安背着大竹篓继续赶路,“那就等到那天再说。”
崔瀺快步跟上,笑眯眯追问道:“先生,那天是哪天?”
陈平安回了一句,“反正不是明天。”
崔瀺屁颠屁颠跟在后头,“若是后天就好啦,学生我跟着脸面有光。”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色,突然记起等到自己回到家乡,也该差不多过年了,就想着是不是趁早买几副春联,他们大骊红烛镇那边,好像这些东西不多。
就在此时,崔瀺一样抬头,不过是望向一处高楼,咦了一声,嘴角翘起,“呦呵,有点意思。”
顺着崔瀺的视线,陈平安看到一座在城内宛如一枝独秀的高耸楼阁,附近风云晦暗,更高处的乌云中,隐约亮起一道道电光,与别处晴朗风景大不相同,像是要只在这一小块地方下雨的样子。
崔瀺转头笑道:“先生,这个热闹咱们一定要凑!事先说好,先生若是不愿意去,我自己去,先生在城门口等我便是。”
陈平安二话不说就往城门那边行去,撂下一句,“如果夜禁之前你还没有出来,我就自己赶路了。”
崔瀺脸色悲苦道:“先生真绝情啊。”
陈平安背对崔瀺,抬起手臂,伸出一根中指。
崔瀺立即变脸,跟陈平安挥手暂别,“先生越来越风趣了,学生我功莫大焉!”
陈平安收起中指,握紧拳头。
崔瀺赶忙作揖道:“先生慢行!”
第162章 被大隋欺负的孩子们
陈平安走出城门外,在行人络绎不绝的官道旁,站着休息,不远处就是一个茶水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去买了一碗茶水,坐着喝茶。
几乎从未后悔什么的少年,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离开大隋京城太快了。
就像崔瀺所说,万一宝瓶他们给人欺负了,他又不在身边,怎么办?
陈平安可能眼界不宽,可是对于人心的好坏,并不是没有认知。因为自幼就活得不算轻松,曾经真的单纯只是为了活下去,小小年纪就使出了浑身解数,所以陈平安反而比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三个,要更了解人生的不如意,以及人心丑陋的那一面。
尤其是跟着崔瀺同行这一路,通过这个便宜学生的闲聊胡扯,陈平安越发明白一件事,不是官帽子大,人就聪明,也不是学问大,人就会好。
陈平安喝着茶,望向城头,默默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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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山,山崖书院,一座悬挂“松涛”匾额的大堂,世俗喜欢称之为夫子院或是先生宅。
当下名义上的山主,大隋礼部尚书大人正在喝茶,难得偷闲,神色轻松,在座七八人俱是书院教书先生,年纪大多都不小了,三位副山主都在场,其中一位国字脸的儒衫老者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抱怨道:“这几个孩子也太胡闹了!”
似乎胡闹二字评语出口后,老夫子犹不解气,再加上一句,“顽劣不堪!”
要知道这位副山主,不但是新书院专职负责大型讲会的大儒,还是正儿八经的“君子”身份,老人的名字,早就在儒家一座学宫记录在档,所以他说出来的话,比起寻常所谓的文坛名宿、士林宗主,要更有分量。
礼部尚书是位身材矮小的和蔼老人,貌不惊人,若非那一身来不及脱去的公服,实在无法想象是一个位列中枢的正二品高官,而且大隋崇文,比如大骊的天官头衔,划给吏部尚书,大隋则是礼部。
矮小老人不觉得副山主的言语坏了心情,笑呵呵道:“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顽劣。”
副山主气呼呼道:“林守一天资极好,经义底子也打得不错,挺厚实,可就是那性格,唉,经常逃课,去书楼翻看杂书,看就看了,竟然半本儒家经典也没有,反而诸多旁门左道的道家秘籍,这么点时日,就给他借阅了二三十本,这成何体统,并非儒家门生便看不得道家书了,只是小小年纪,哪里有资格谈什么触类旁通,若是误入歧途,如何跟……原山主交待?”
矮小老人微微点头,喝茶速度明显放慢。
副山主越说越气,“还有那小丫头李宝瓶,更是无法无天,上课的时候,经常神游万里,完全不知道尊师重道,不是看那本翻烂了的山水游记,就是在书上画小人儿,嘿,好嘛,还是那武夫蛮子的技击架势!”
矮小老人忍住笑,不置可否,低下头喝了口茶水。
副山主继续道:“年纪最小的李槐……倒是老实本分,不逃课,不捣蛋,先生交代下去的课业,次次都做,可这悟性实在是……怎么感觉像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上课的时候就在那儿打瞌睡,迷迷糊糊,满桌子口水,哪里有半点像是原山主的亲传弟子,唉,愁煞老夫了。”
一位年纪相对年轻的副山主,打趣道:“尚书大人,咱们刘山主的胡须,可都揪断好多根了。”
国字脸老人一本正经反驳道:“只是副山主!”
矮小老人爽朗大笑,侧身放下茶杯后,问道:“就没有点好消息?再这样,下次我可不敢来了。”
国字脸老人心情略微好转,点头道:“有,奇了怪了,倒是于禄和谢谢这两个少年少女,出类拔萃,更像是咱们儒家纯粹的读书种子,待人接物,都很正常,平时还算尊师重道,尤其是于禄这少年,温良恭俭,简直就是咱们大隋顶尖豪阀里的俊彦子弟,似乎更值得重点栽培。”
矮小老人依然不急着下定论,笑眯眯望向某个一直偷偷打盹的高大老人,“茅老,怎么说?”
腰间别有一块长条红木的高大老人,被点名后,打了个激灵,睁眼迷糊道:“啥?尚书大人这就要走啦?不多待会儿?”
礼部尚书仍是笑眯眯,“既然茅老盛情挽留,要求我多待会儿,那我就多待会儿?”
夫子院内顿时充满笑声。
矮小老人耐着性子将刚才副山主的抱怨,给简明扼要说了一通,姓茅的高大老人听完之后,一脸恍然,“原来如此,那我倒是真有几句话要说。”
矮小老人玩笑道:“我等洗耳恭听。”
高大老人坐直身体,问道:“是齐静春学问大,还是在座各位大?”
鸦雀无声。
这不是废话吗?
高大老人又问:“那么是齐静春眼光好,还是诸位先生好?”
得嘞,还是废话。
那位国字脸副山主思量片刻,没有直接反驳什么,而是微微放低嗓音,问道:“茅老,那骊珠洞天,如今大骊龙泉县的县城,就那么大的地方,据说总共才五六千人,适合蒙学的孩子,肯定不多。齐先生会不会是在那里,实在没有选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