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很简单,方寸物是自己家,但是家门上了锁,五境修为就是主人手里的那把钥匙,一样需要开锁进门。
如果是盗匪蟊贼想要破门而入,不是做不到,但是难度很大。
当下的崔瀺体魄极为孱弱,神魂身躯都是如此,连寻常的文弱少年都不如,将来如果调理得当,才有可能恢复正常人的气力。至于修行一事,就真要听天由命了,得靠大机缘和大福运,但是崔瀺觉得以自己这一路的遭遇来看,能活着当上陈平安的徒弟,就已经很心满意足。
十二境的儒家圣人,跌到十境修士,再跌到五境,最后跌到不能再跌的凡夫俗子。
崔瀺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大起大落落落落。
还敢威胁我?
这家伙不记打啊,连李槐都不如。
李宝瓶气得飞奔过去,蹲下身后,对着少年崔瀺的脑袋,就是一顿迅猛盖章。
雷厉风行,疾风骤雨。
让人措手不及啊。
就连崔瀺这般心性坚韧的人物,在这一刻都觉得生无可恋。
毕竟对手只是一个小姑娘,而不是老秀才、齐静春这些家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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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画卷之中,抡起手臂一剑劈砍下去的少年,落地的时候就失去了意识,被恢复真身的高大女子抱在怀中,她小心扶着陈平安一起席地而坐,双手轻轻搂住身形消瘦的少年,因为金丝结挽住的青丝垂在胸前,遮挡住了少年的脸庞,她便伸手甩到背后,低头凝视着脸庞黝黑的陈平安。
她突然抬起头,神色有些讶异。
属于一方圣人禁制地界的画卷内,出现了一道极其高大的金色身影,屹立于穗山之巅,像是在跟老秀才对话。便是见惯了天大地大的女子,也觉得这位不速之客,委实不容小觑。老秀才大概是不愿意对话泄露,隔绝了感应,她对此不以为意,重新低头,看着酣睡的少年,微笑道:“若是以后成了练气士,皮肤白回来,其实也是翩翩少年郎,算不得俊美,可一个‘端正灵秀’是跑不掉的。”
大岳山顶。
原本高达千丈法相的金色神人,落在山顶后便缩为一丈高的魁梧男子,身披一副威严庄重的金色甲胄,金甲表面篆刻有不计其数的符箓,有些早已失传的古老符文,散发出质朴荒凉的气息,不知道传承了几千几万年,有些虽历经千年依旧崭新如昨日,散发出神圣的光芒,一个个符箓镶嵌于甲胄之中,字里行间,像是一条条金色的河流,那些文字,则如同一座座金色的山岳。
老秀才有些理亏,缩着脖子,故意左右张望。
男子面部覆甲,嗓音沉闷道:“自我担任穗山正神以来,已经满六千年整,这是第一次有人胆敢仗剑挑衅我穗山,秀才,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老秀才一脸茫然,“说啥咧?”
对于老秀才的脾性,金甲男人知根知底,懒得多说什么,转头望向陈平安那边,皱了皱眉头,“她身上的气息很有渊源,是何方神圣?就是她亲自出手劈砍穗山?”
老秀才小声道:“我劝你别惹她,这个老姑娘的脾气不太好。”
金甲男人淡然道:“我脾气就好?”
老秀才白眼道:“对对对,你们脾气都不好,就我脾气好行了吧。你们啊,一个个就喜欢跟讲道理的人不讲道理。气死老子了!”
金甲神人不知想起了什么,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老秀才叹了口气,“这件事情的经过,我就不说了,反正跟小齐有关系,你就高抬贵手一回?”
男人默不作声。
老秀才笑哈哈道:“就当你默认了,唉,你这家伙啥都不错,就是脸皮子薄了点,喜欢端架子,你说咱俩什么交情,当年咱们可是一起去偷窥那位山神娘娘的真容,没想到她当时正在沐浴更衣,要不是我仗义,独力承担那位娘娘的滔天大怒,跟她讲了三天三夜的圣贤道理,最终以理服人,好不容易才让她既往不咎,要不然你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男人闷闷道:“闭嘴!”
老秀才知道事情成了,不再得寸进尺,穗山山神的规矩,说是金科玉律都不过分,能够让这傻大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秀才觉得自己还是很厉害的,人便有些飘,指向远处,“对了,瞧见没,那个少年是小齐帮我收的闭门弟子,你觉得如何?是不是很不错,哈哈,我反正是喜欢的,性子像极了我当年,喜欢跟人讲道理,实在讲不通再动手,动手的风范,又像当年的小齐。啧啧,你身上有没有酒?”
金甲男人的审视视线在少年身上一扫而过,“不是齐静春疯了,就是你瞎了。”
老秀才不生气,乐呵呵道:“读书人的事情,你们大老粗懂个屁。”
金甲男人应该算是这座浩然天下,地位最高、势力最大的五岳大神,只不过实力越强,并不意味着能够顺心如意,因为他们这类战力卓绝、地位超然的神灵,尤其是可以不受香火影响的情况下,在浩然天下遭受的规矩约束,往往就越大,老秀才曾经有一段时间,在神像被摆入文庙之前,就负责盯着穗山之内的五座大山岳,这既可以说是清水衙门里的冷板凳,有些时候也可以说是了不得的壮举。
比如老秀才最著名的三次出手之一,就是以本命字将一整座中土大型五岳,镇压得大半陷入地下。
那位靠山极大的五岳正神当场金身粉碎,道祖二徒为此大为震怒,差点就要破开天幕,从天外天那边硬闯浩然天下。
当时还不算太老的秀才,非但没有躲回儒家学宫,反而单枪匹马直奔天上,在两处交界处,跟气势汹汹的道祖二徒当面对峙,读书人伸长脖子,指着自己的脖子,来来来,往这里砍。
那一趟天上之行,读书人混不吝得很。
这也能算好脾气?
真要是好脾气的先生,能教出齐静春、姓左的、崔瀺这样的弟子学生?一个有可能立教称祖,一个离经叛道,一个欺师灭祖。
金甲神人突然问道:“为了一个必死无疑的齐静春,违背誓言离开功德林,连大道根本都不要了,图什么吗?”
贤人违规,君子悖理,各有各的惨淡结局。在儒家道统内,自会有圣人夫子按照规矩教训。
但是圣人违心,下场最凄惨。
老秀才为了一个必死无疑的齐静春,也真是名副其实的拼去了一条老命。
几乎无人能够理解。
明知大局已定,再去做意气之争,毫无意义。
所以这尊金甲神人哪怕见惯了山河变色,仍是觉得匪夷所思。
老秀才摸了摸脑袋,顺了顺头发,微笑道:“我曾经有一问,让齐静春去答。既然齐静春给出他的答案了,我这个当老师的,当然不能连弟子都不如。”
穗山大神冷笑道:“少跟我来这些云遮雾绕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不就是你说的吗?既然弟子不必不如师,你这套说辞讲不通。”
老秀才伸手点了点金甲神人,“你啊,死读书。尽信书不如无书,晓得不?”
金甲神人气笑道:“懒得跟你废话,走了,自己保重吧。”
他犹豫了一下,“实在不行,就来穗山。”
老秀才摆手道:“穗山那地儿,拉个屎都像是在亵渎圣贤,我才不去。再说了,如今我确实是失去了证道契机,没了先前的能耐,可要说谁想对付我,嘿嘿,只管放马过来。可惜喽,如果我当年就有这份际遇,遇上那个牛鼻子老二的时候,非要抱住他的大腿砍我脑袋,不砍我还不让他走了,哪里会事后吓得两腿打摆子。”
金甲神人摇摇头,是真的没了说话的兴致,他可不愿意跟这个读书人唠叨陈年旧事,反正自打认识老秀才,感觉次次遇见这家伙都必然扫兴,可次次扫兴过后,又难免期待下一次相逢。
奇了怪哉。
老秀才突然喊道:“先别走先别走,有事相求。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你别怕。”
金甲神人二话不说,一道金光拔地而起,就要离开这处地界。
但是下一刻,他就现出原形,悬停在空中。
原来老秀才死皮赖脸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脚踝,跟着他一起悬挂在空中。
他只得重新落地,看着站在一旁笑嘻嘻拍手的老秀才,恼火道:“有辱斯文!有屁快放!”
老秀才搓了搓手,“我这不是刚收了个闭门弟子嘛,给人家的第一印象,估计不太好,就想着弥补弥补,给了见面礼什么的,毕竟很快就要道别了,实在是没机会教他读书,我这心里愧疚啊。”
金甲神人嗤笑道:“帮你准备一样见面礼?可以啊,这简单,我穗山有那把失去剑灵的镇嶽剑,要不要送给你弟子?够不够分量?”
老秀才一脸毫无诚意的羞赧神色:“这怎么行,礼物太重了,我哪里好意思收……当然话说回来,好歹是你这个当长辈的一份心意,你要是一定强塞给我的话,我可以让陈平安过个一百年再去取,说不定到时候就提得起来……”
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气,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出手的前兆了。
老秀才立即一本正经道:“拔苗助长怎么行,你这个人真是的,有心就好了,就不晓得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我这个小弟子是要负笈仗剑游学的,你随便给一块无主的剑胚就行了,要求就一点,拿来就能用的那种,可别是什么十境修士才有资格碰的,咋样?你这个当长辈的,意思意思?”
金甲神人讥笑道:“我要是不给,你是不是就不让我走了?”
老秀才默默挪动脚步,靠近金甲神人,握住他的手臂,正气凛然道:“怎么可能,我是那种人吗?”
穗山大神无奈摇头,“为了这些个弟子,你真是命也不要了,脸皮也不要了。行行行,我拿我拿!”
他手腕一抖,一颗拳头大小、银块模样的东西,悬浮在两人身前。
老秀才脸色凝重起来,没有急于接手,问道:“你这趟前来,是不是有所图谋?要不然这东西,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带在身上?虽然不是什么夸张的宝贝,可对你而言,意义非凡,你要是不说清楚,我不会收下的。”
金甲神人双臂环胸,望向南边,“你以为我是怎么循着蛛丝马迹追过来的?”
老秀才皱眉,“不是你道行高,又与穗山气运相连,我这边动静稍微大了点,露出了破绽,才让你有机可乘?”
金甲神人转过头,问道:“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老秀才疑惑道:“你这大老粗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卖关子了?我这儿的假象穗山,虽说被人一剑劈开了,可对你那边又不会有什么实质性影响。”
性情刚猛的金甲神人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他娘的!那一剑直接劈砍到老子的穗山去了!你现在跟我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虽然在外人看来那一剑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是老子的穗山,护山大阵何等森严,全天下有几人,能够只凭一剑就闯入大阵之内?现在整个中土神洲都在议论纷纷,猜测是不是你所谓的牛鼻子老二那边,在暗示什么,或是剑气长城的几个老不死来讨要公道了。”
老秀才目瞪口呆,“这么猛?”
这句话,给金甲神人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滚蛋!”他气得一臂横扫,直接将老秀才的“身躯”给砸飞出去数百里,狠狠跌落在穗山后山的江水之中。
他冷哼一声,一掌拍中那颗不起眼的银块,掠向老秀才落水的地方。
之后,一道粗如山峰的金光,轰然冲开山河画卷的天幕,返回位于中土神洲的穗山。
穗山后山的江河里,老秀才一路优哉优哉狗刨回岸上,肩膀一抖,原本浸透的儒衫瞬间干燥清爽,他摊开手心,看着那块银锭,愁眉苦脸道:“烫手啊。”
机缘一事,先生给学生也好,师父给徒弟也罢,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从来不是给的越大越好,而是刚好让人拿得住、扛得起、吃得下为佳。
要不然那些个山上仙家的千年豪阀,积攒了那么多雄厚家底,代代相传,开枝散叶,今天这个儿子刚刚成为练气士,就丢给他一件锋芒无匹的神兵利器,明天那个孙子根骨不错,就送他一件动辄断山屠城的法器,如此一来,早就要嗷嗷造反了,凭什么这座浩然天下,都要听你们这些学宫书院维护的规矩?
再者因果纠缠最烦人。
很麻烦。
所以老秀才当时才会偷偷收走那根玉簪子。
事实上,阿良只是没有看出它的真正门道,老秀才将其交给齐静春,自然大有深意,为的就是应付最坏的结果,一旦齐静春真的有一天八面树敌了,好歹能有一个安身之地。
只可惜齐静春到最后,都选择不用它,除了不希望牵扯到功德林的恩师老秀才之外,恐怕亦是保护陈平安的后手之一了。
逼得老秀才必须亲自跑一趟宝瓶洲,见一见他齐静春帮先生收取的小师弟。
而那个时候他齐静春已经死了,哪怕自己先生千里迢迢赶来,对这个闭门弟子不满意,可看在他齐静春的面子上,以老秀才的性子,多半是捏着鼻子都会认下的,以后若是陈平安当真有跨不过的坎,老秀才即便自囚于功德林,但是稍一两句话出去,还是可以的。
但是齐静春算错了一点,就是没有料到自家先生,这么快就离开了功德林。
正是为了他。
一如他为了陈平安。
恐怕这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和一脉相承。
老秀才一步跨出,就来到了山顶,感慨道:“小齐啊,护短这件事,你可比先生强太多了。嗯,陈平安这个闭门弟子,先生我很满意。思来想去,我也是在功德林才想通一件事,我正是欠缺这么一个学生啊。”
老秀才蓦然瞪大眼睛,“人呢?”
老秀才急得直跺脚,突然安静下来,一脸坏笑道:“哎呀真是的,我这个弟子岁数还小,哦哦,好像已经十四五岁,不小了,外边好些地方都已经结婚生子了……”
天空某处,女子微笑道:“两次。”
老秀才装模作样地侧过脑袋竖起耳朵,“啥,说啥?我听不清楚啊,我这个人不但耳背,口齿还不清楚,说话总是让人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