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腹诽不已,谁稀罕你,小小年纪,就有了君子气象,还是个娘们。
要是老子在蛮荒天下纵横捭阖的那段峥嵘岁月里,你这样碍眼不识趣的小姑娘,随手一抓,一口一个嘎嘣脆。
李槐觉得这个老先生有点意思啊,鬼鬼祟祟,口气不小,还担心什么道法落空,所以白送一桩福缘?
李槐以心声问道:“李宝瓶,这家伙该不会是打家劫舍来了吧?”
李宝瓶答道:“不会。他没这胆子。”
于是李槐笑呵呵问道:“老前辈,冒昧问一句,啥境界啊?”
老人差点热泪盈眶,终于与这位李大爷说上话聊上天了。
那个屁大的宝瓶洲,打死都不敢去,在海外苦等数年,好不容易等到李槐去了中土神洲,
整整十年,十年光阴啊,在浩然天下奔波劳碌,东躲西藏,堂堂飞升境,与绯妃、老聋儿一个辈分的存在,当了十年的丧家犬!
老人收拾情绪,咳嗽一声,“境界尚可,小有道法。”
李槐笑道:“那就不太高喽?”
老人立即说道:“高,怎么不高!自谦而已。”
李槐伸出大拇指,指了指墙头上那个大字,“我跟阿良是斩鸡头烧黄纸的拜把子兄弟,那还是阿良筷子敲碗,哭着喊着,我才答应的。”
老人想死的心都有了,老瞎子这是造孽啊,就收这么个弟子祸害自己?
老人心弦紧绷,察觉到那股窒息的磅礴气势,好像开始临近剑气长城了。
不能提心吊胆的十年辛酸,换来一个被打个半死的惨淡结局啊。
老人一个扑通跪地,匍匐在地,“李槐,求你了,你就答应随我修行吧。至于拜师什么的,你开心就好啊。”
饶是李宝瓶都有些目瞪口呆。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龙山公,到底是要做什么?
李槐更是吓了一大跳。
果然果然,天底下所有送上门的福缘,都要不得。这位老先生脑子拎不清,随他修行,修啥,
一个身形矮小的老瞎子,凭空出现在那龙山公身边,一脚下去,咔嚓一声,哎呦喂一声,黄衣老者整条脊梁骨都断了,立即瘫软在地。
老瞎子嗤笑道:“废物玩意儿,就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在浩然天下瞎逛荡,是吃了十年屎吗?”
老瞎子转头“望向”那个李槐,板着脸问道:“你就是李槐?”
李槐反问道:“我可以不是吗?”
老瞎子笑问道:“你觉得呢?”
李槐神色诚挚,点头道:“我觉得可以啊。”
李宝瓶微微皱眉。
城头那边,一位文庙圣贤,一位飞升境,一位仙人境剑修,竟然都没有动静。
她随即松了口气,最少这两位老人,都不是什么会暴起行凶的歹人。
老瞎子冷笑道:“你小子与那狗日的是结拜兄弟?那就极好了。”
如此一来,自己辈分就高。
老瞎子随手指了指南边,“小子,只要当了我的嫡传,南边那十万大山,万里画卷,皆是辖境。金甲力士,刑徒妖族,任你驱策。”
李槐苦着脸,压低嗓音道:“我随口胡诌的,老前辈你怎么偷听了去,又怎么就当真了呢?这种话不能乱传的,给那位开了天眼的十四境老神仙听了去,咱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何苦来哉。”
李宝瓶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来时路上,李槐确实在私底下,这么吹牛不打草稿,李槐与老人当下这个说法,反正大致意思差不多。
至于这位出手凌厉狠辣、一脚踩断他人脊梁骨的老人,李宝瓶已经猜出身份了,蛮荒天下的那个“老瞎子”。
因为那个“收徒弟收到磕头求人这种境界”的龙山公,分明脊柱尽碎,可依旧“舒舒坦坦”趴地上,还有些眼神玩味,一直偷偷打量李槐,黄衣老人只是脸色有些破罐子破摔,但是绝对没有半点受伤的样子。换成任何一位修道之人,肉身再坚韧,再神通广大,遭此重创,也该神色萎靡不振了。
老瞎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眶处塌陷,并无眼珠。
若是飞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胆敢施展神通,直视此处,估计神魂就要当场坠入无底深渊,神魂剥离,就此沦为六神无主之辈,空有一副皮囊傀儡。
李槐眨了眨眼睛,试探性问道:“莫不是阿良生平最仰慕的那位老前辈?每次与我聊起前辈,那个家伙都会先沐浴更衣,聊起前辈的英雄气概和壮举事迹,阿良都要次次泣不成声。”
李槐的意思,是想说我这么个比阿良还胡扯的,没资格当你的高徒啊。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好弟子,会说话,以后不会闷了。自己收徒的眼光,果真不差。
其实在蛮荒天下藩镇割据万年以来,不是没有妖族修士,希冀着能够让老瞎子“青眼相加”,成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嫡传弟子,从此一步登天。
只不过那些投机取巧的可怜虫,一个比一个花样多,费尽心思讨好老瞎子,可全部都成了那条“黄衣老者”的盘中餐。
老瞎子的想法再简单不过。
弟子,我可以收,用来关门。师父,你们别求,求了就死。
老瞎子伸出手,抓住李槐的肩膀,轻轻拎了拎,根骨重,有点意思。
李槐脸色微白,脚尖踮起,双手使劲握住那老瞎子的干枯手臂,与李宝瓶哀求道:“李宝瓶,帮忙求求情啊。陈平安都好不容易回家了,结果我又给人抓去当什劳子徒弟,算怎么回事嘛。”
山中修道,动辄数年数十年,李槐是真心不乐意。境界这种东西,谁要谁拿去。
李宝瓶正色道:“老前辈,没有你这样的道理,山上收徒和拜师,总要讲个你情我愿,随缘而起,应运而成。”
老瞎子笑道:“小姑娘,别以为有个不是亲的大哥,就能与我掰扯些有的没的。李希圣如今还太年轻,境界更是远远不够。至于他能不能在浩然天下遂愿,更是两说的事。”
李宝瓶微笑道:“你说了不作数。”
李槐却是冒起一阵无名之火,这个老瞎子过分了啊。
双手攥着那条胳膊,李槐整个人飞起就是一脚,踹在那老王八蛋的胸口上。
那个趴在地上享福的黄衣老者,差点没把一对狗眼瞪出来。
老瞎子纹丝不动,只是伸手拍了拍胸前尘土,不怒反笑,点头道:“好,有我关门弟子的样子了。”
李槐有些愧疚,用了那门莫名其妙就会了的武夫手段,聚音成线,与李宝瓶颤声道:“宝瓶宝瓶,我这会儿有些腿软,胆气全无啊,站都站不稳,不敢再踹了,对不住啊。”
老瞎子笑呵呵道:“仁至义尽,很对得住了。换成陈平安,也不敢如此。”
结果李槐蓦然胆气粗壮,又是飞起一脚。
老瞎子嗯了一声,“有潜力,蛮好的。”
黄衣老者就像先后挨了两记天劫,突然开始担心起来,这个李大爷真要成了老瞎子的嫡传,自个儿估计日子不会太好受。
城头之上,一位文庙圣贤问道:“真没事?”
茅小冬笑道:“一处能够收容数位北游剑仙的十万大山,绝非乌烟瘴气之地。一个能与阿良当朋友的人,一个能被我先生敬称为前辈的人,需要我担心什么。”
老瞎子“瞥了眼”城头,出身文圣一脉的读书人,真他娘的会说话。
老瞎子收回视线,面对这个十分顺眼的李槐,破天荒有些和颜悦色,道:“当了我的开山和关门弟子,哪里需要待在山中修行,随便逛荡两座天下,地上那条,瞧见没,以后就是你的跟班了。”
李槐哭丧着脸道:“我何德何能啊,能够让龙山公前辈为我护道。”
他娘的一个会朝自己跪地磕头的,境界能高到哪里去?谁给谁护道都难说吧。关键是地上这位老前辈风骨全无啊,与自己的风骨凛冽,那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的,就算凑一起也肯定聊不到一块。
老瞎子性情大好,笑呵呵道:“不错,不愧是我的弟子,都敢瞧不起一位飞升境。很好,那它就没活着的必要了。”
地上那条飞升境,见机不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身,苦苦哀求道:“李槐,今天的活命之恩,我以后是肯定会以死相报的啊。”
老瞎子是什么人,它最清楚不过了,绝对不是个会开玩笑的。
李槐问道:“能不能先别当嫡传,当个不记名弟子?”
老瞎子点头道:“当然可以。”
李槐叹了口气,看了眼双手背后的老瞎子,再看了眼笑容谄媚的龙山公老前辈。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李槐悄悄与李宝瓶说道:“等我学了本事,就帮你揍这个不记名师父啊。反正不记名,不算那啥欺师灭祖。”
李宝瓶笑道:“老前辈都听得到。”
李槐哈哈一笑,快步走到老瞎子身边,娴熟揉肩敲背。
黄衣老者立即觉得老瞎子收这位李大爷做徒弟,确实眼光挺好的。它就是担心自己饭碗不保,给李槐抢了去。
李槐突然停下动作,没来由就想起了杨家铺子,有些伤感。
老瞎子说道:“不用如此,到了岁数,释然而去,是大幸事。”
李槐挠挠头,“希望如此。”
老瞎子问道:“你是先去大山那边看几眼,还是直接返回城头?”
李槐大手一挥,“逛逛自家山头去!”
李宝瓶没有同行。
给老瞎子带到了十万大山那处山巅茅屋,李槐环顾四周,总觉得自己掉入了个贼窝,老瞎子之所以如此收徒,是缺钱花了。
李槐看了眼那条恢复真身的老狗,趴在一旁,轻轻摇尾,李槐与老瞎子问道:“晚饭吃啥?”
第769章 算计
进了条目城,陈平安不着急带着裴钱和周米粒一起游历,先从袖中捻出一张黄纸材质的阳气挑灯符,再双指作剑诀,在符箓四周轻轻划抹,陈平安始终凝神观察符箓的燃烧速度,心中默默计数,等到一张挑灯符缓缓燃尽,这才与裴钱说道:“灵气充沛程度,与渡船外边的海上无异,但是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好像要稍稍慢于外边天地。我们争取不要在此地拖延太久,一月之内离开此地。”
裴钱点点头,心领神会,脚下这艘渡船巨城,多半是一处类似小洞天的破碎山河秘境,只是被高人炼化,就像青钟夫人的那座渌水坑,已经是一座小天地了。
陈平安散开先前剑诀的残余气机,稍稍投石问路,剑气流溢十数丈,就被陈平安立即收拢,不再任由剑气继续蔓延开来。
条目城内天地灵气稀薄,不是一个适宜炼气的修道场,当然不排除万瑶宗和三山福地的那种可能,某人或某地,鲸吞了半个一,甚至是占据了更多的灵气和气运,最终使得一座小天地,若大海归墟一般。
裴钱看着大街上那些人流,视线挑高几分,眺望更远,亭台楼阁,竟是越远越清晰,太过违反常理,好像只要看客有心,就能一路看到天涯海角。
裴钱最终视线落在在一处极远处的高楼廊道中,有位宫女模样的妙龄女子背影,在明月夜中踮起脚跟,高高探出手臂,露出一截白玉藕似的手腕,悬挂起一盏竹篾灯笼,宫女蓦然回首,姿容秀美,她对裴钱嫣然一笑,裴钱对此见怪不怪,只是微微视线偏移,在更远处,两座高耸入云的彩楼之间,架有一座廊桥,如一挂七彩长虹悬在天隅,廊道中央地带,站着一个长着鹿角的银眸少年,双手十指交缠,横放胸前,大袖曳地,恍若一位仙家书籍上所谓的阁中帝子,正在与裴钱对视。
裴钱视线再转,一处建造在小山上的富丽府邸,朱楼碧瓦,雕梁玉栋,其中有一位衣裙绸缎光泽如月色流水的女子,头戴一顶金色冠冕,正斜依美人靠,涂抹胭脂,轻轻点唇,发现了裴钱的打量视线后,似乎受到了惊吓,美人立即拿起一把纨扇,却又好奇,故而只是以一把绘有繁密百花的精致纨扇,遮掩半张面孔,对着裴钱,只见那女子半截鲜红嘴唇,半张雪白脸庞,好像认清了那裴钱的姿容并不出彩,她便轻轻一挑眉,眉眼轻挑却不轻佻,只是略带几分挑衅意味。
裴钱立即收起视线,揉了揉额头,只是往远处多看了几眼,竟然有些许目眩之感,裴钱重新定睛,挑选那些更近的风景和行人,眼前这条街道尽头拐角处,出现一队巡城骑卒,为首一骑,马上持长戟,人与坐骑皆披甲,武将披挂铁甲,如鱼鳞细密。路上拥堵,人满为患,披甲武将偶尔提起手中长戟,轻轻拨开那些不小心冲撞骑队的路人,力道极巧,并不伤人。
裴钱先与陈平安大致说了眼中所见,然后轻声道:“师父,城内这些人,有点类似郁家一本古籍上所谓的‘活神仙’,与狐国符箓美人这类‘半死人’,还有白纸福地的纸人,都不太一样。”
符箓傀儡,最为下乘,是靠符胆一点灵光的仙家点睛之笔,作为支撑,以此开窍生出灵智,其实没有真正属于它们的肉身魂魄。
陈平安却是第一次听说“活神仙”,十分好奇,以心声问道:“活神仙?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