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宝瓶洲的绣虎崔瀺。
文圣一脉嫡传弟子,都不用谈什么境界修为,怎么修的心?都是什么脑子?
周密有些由衷佩服,撤去那三座徒劳无功的心相天地。
他双手负后,“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好多隐藏后手,世人都无从知晓,输了怪命,赢了靠运。齐静春只管放眼看。”
这座一望无垠的无涯书海,看似完整如一,实则纵横交错,而且不少大小天地都玄妙重叠,错落有致,在这座大天地当中,连光阴长河都不复存在,只是失去两道既是天地禁制又是十四境修士的“障眼法”后,就出现了一座本来被周密藏藏掖掖的阁楼,接天通地,正是周密心中的根本大道之一,阁楼分三层,分别有三人坐镇其中,一个形销骨立的青衫白骨读书人,是失意贾生的心境显化,一位相貌清癯腰系竹笛的老者,正是切韵传道之人“陆法言”的形容,寓意着文海周密在蛮荒天下的新身份,最高处,顶楼是一个约莫弱冠之龄模样的年轻书生,但是眼神幽暗,身形佝偻,意气风发与暮气沉沉,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象,轮流出现,如日月交替,昔年贾生,如今周密,合而为一。
齐静春根本无需举目远眺,那处阁楼景致,就纤毫毕现,一层书籍堆积如山,摆放颇有讲究,很花心思,其中一座正是穗山形制,除了摆放出一幅出自三山九侯先生笔下的五座书山,算是天下最古老的五岳真形图,在这之后,周密还异想开天,炼字无数,数以千万计,在阁楼第一层,矗立起了九座雄镇楼,其中以镇剑楼和镇白泽最为用心堆积,所选书籍,大有学问。
阁楼第二层,一张金徽琴,棋局残局,几幅字帖,一本专门收集五言绝句的诗集,悬有文人书房的楹联,楹联旁又斜挂一把长剑。
齐静春不理会那个周密,只是好似心游万仞,随意翻看那些三百万卷书。
以静字凝神,以春风翻书。
三百余座高高低低、交错重叠大小天地,大大小小、歪歪斜斜搁放的先贤书籍,有不少都是齐静春生前未曾有机会翻阅的古籍孤本。
周密微笑道:“生平最喜五言绝句,二十个字,如二十位仙人。如果刘叉只顾自己的感受,一次都不愿听命出剑,就只好由我以切韵姿态,帮他问剑南婆娑洲醇儒。我心中有显化剑仙二十人,刚好凑成一篇五言绝句,诗名《剑仙》。”
“远古时代总计十人,其中陈清都,观照,龙君三人活命最久,各自都被我有幸亲眼见过出剑。后世剑修剑客十人,依旧无高下之分,各有各的纯粹和风流,白玉京余斗,最得意白也,敢去天外更敢死的龙虎山祖师赵玄素,如今敢来桐叶洲的当代大天师赵天籁,舍得借剑给人的大玄都观孙怀中,独自游历蛮荒天下的年轻董三更,差点就要跟老瞎子问剑分生死的陈熙,大髯豪侠刘叉,最不像亚圣一脉读书人的阿良,还有出身你们文圣一脉的左右。”
“此外,无善无恶心性自由的萧愻,大道可期的飞升城宁姚,未来的刘材,以及被你齐静春寄予厚望的陈平安,都可以算作候补。”
齐静春好像难得有在听周密的言语,只不过依旧分心翻书不停歇。
周密望向阁楼顶楼的那个年轻贾生的自己。
顶楼内,一只香炉放在一部书籍之上,书籍又放在一张草编蒲团之上。
周密自言自语道:“人间不系之舟,斩鬼斫贼之兴吾曾有。天地缚不住者,金丹修道之心我实无。”
齐静春看了眼阁楼,“你选择以书与世为敌。与古作伴。与天为友。只是看着人心自由罢了。不要觉得中土文庙接纳了太平十三策,就当真万世太平了。做不到的。”
崔瀺年轻时代师授业,曾经有一语,他说一个真正的强国,是在太平盛世,有侵略别国的实力,却选择相安无事,是一国之内,耕读传家,人心凝聚,是人与人之间的互为卯榫,是每个远游人与家乡人从未人心疏远,是让更多不曾读过圣贤书的人,都在做那不知书也达理的事。
老秀才悄悄站在门口,轻轻抚掌而笑,好像比赢了一场三教辩论还要高兴。
那是左右第一次主动提出今天可以喝酒。
老秀才那天喝酒后,心情格外好,也借着酒劲,一脚踩在长板凳上,高高举起手臂,洒了酒水都不顾,兴高采烈说了一番言语,是先生一场自问自答,什么叫赤子之心?是与所做之事壮举与否,与一个人年纪大小,其实都关系不大,无非是有人过河拆桥,有人偏要铺路修桥,有人端碗吃饭放筷骂娘,有人偏要默默收拾碗筷,还要关心桌凳是否稳当。有人觉得长大是世故圆滑,有人偏觉得成长,是可以为己为人承受更多的苦难。有人觉得强者是无所拘束,是一种唯我独存的纯粹自由,有人偏觉得我要成为强者,是因为我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那也是左右第一次说明儿也可以喝酒。
不过补了一句,让小齐摆摊挣钱去,我和师兄负责配合暖人气,傻大个别凑热闹,只会吓跑客人。
许多被春风翻过的书籍,都开始凭空消失,周密心中大小天地,瞬间少去数十座。
换成是一位上五境剑修,估计哪怕是倾力出剑,能够不耗半点灵气,都要出剑数年之久,才能打消如此多的天地禁制。
周密似乎有些无奈,道:“借此分心起念,读书人窃书当真不算偷吗?”
齐静春瞥了眼阁楼,周密一样想要借助他人心中的三教学问,砥砺道心,以此走捷径,打破十四境瓶颈。
就此更上一层楼,登楼更登天,周密欲想一人高过天。
至于那些所谓的藏书三百万卷,什么大小天地,一座心相三层阁楼,都是障眼法,对于如今周密而言,早已可有可无。
周密摇头道:“不太容易。”
齐静春微笑道:“蠹鱼食书,能够吃字无数,只是吃下的道理太少,所以你跻身十四境后,就发现走到了一条断头路,只能吃字之外去合道大妖,既然如此费劲,不如我来帮你?你这天地参差不齐?巧了,我有个本命字,借你一用?”
周密摇头道:“借那‘齐’字就算了,我怕被那召陵许君拼了身家性命不要,联手崔瀺,坏我道行。不过是被你吃掉三百万卷藏书,兼并所有天地,再一同彻底消散在浩然天地间,还是我再吃掉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十四境,打破瓶颈,你我双方,确实可以一赌。”
齐静春终于开始第一次翻检三教书籍,先挑孤本善本,然后读或未读过,都一并被春风翻过,一本本书籍就此消失,融入十四境齐静春大道中。
周密微皱眉头。
齐静春翻书一多,身后那尊法相就开始渐渐崩碎,身边左右两侧,出现了两位齐静春,模糊身形逐渐清晰。
一个宝相庄严,一个身形枯槁,居中之齐静春,依旧是双鬓霜白的青衫文士。
周密渐渐松开眉头。
等这齐静春吃书足够多,任由对方“三教合一”,在周密心中立教称祖便是。
那齐静春还真就一鼓作气翻完再“借走”了三百万卷藏书。
周密突然心弦紧绷,二话不说,首次全力施展神通,三百六十五座气府,皆有以蛮荒天下大妖、剑气长城剑修、神灵余孽转世,悉数被周密炼化为本命物,负责坐镇各大人身洞天福地之中。
原来这周密的合道,已将自己魂魄、肉身,都已彻底炼化出一副洞天福地相衔接的气象。
故而周密本身,已经等于是一座当之无愧的崭新天下!
一旦齐静春在此天地三教合一,哪怕跻身十五境,肯定并不稳固,而周密先手,占尽天地人,齐静春的胜算确实不大。
但是周密如何都没有想到这对师兄弟,竟然会来这么一记失心疯的无理手。
齐静春的十四境确实撑不过太久,但是那头绣虎一旦跻身十四境?借助他周密的三百万藏书,双方境界,选择以一旧换一新呢?
宝瓶洲中部陪都那边,“绣虎崔瀺”一手抬起,凝为春字印,微笑道:“遇事不决,还是问我春风。”
而身在桐叶洲周密心相中的这个“齐静春”,突然摇头,放声大笑道:“贾生计谋,果然让人失望。”
第740章 书信
采芝山凉亭内,崔东山喝过了纯青姑娘两壶酒,有些过意不去,摇晃肩头,屁股一抹,滑到了纯青所在栏杆那一端,从袖中抖落出一只竹编食盒,伸手一抹,掬山间水气凝为白云作案,打开食盒三屉,一一摆放在双方眼前,既有骑龙巷压岁铺子的各色糕点,也有些地方吃食,纯青挑选了一块杏花糕,一手捻住,一手虚托,吃得笑眯起眼,十分开心。
一旁崔东山双手持吃食,歪头啃着,好似啃一小截甘蔗,吃食酥脆,色泽金黄,崔东山吃得动静不小。
纯青问道:“是那个书上说‘入口即碎脆如凌雪’的油炸馓子?”
崔东山指了指身前一屉,含糊不清道:“来历都是一个来历,二月二咬蝎尾嘛,不过与你所说的馓子,还是有些不同,在我们宝瓶洲这儿叫麻花,藕粉的便宜些,什锦夹馅的最贵,是我专程从一个叫黄篱山桂花街的地方买来的,我先生在山上独处的时候,爱吃这个,我就跟着喜欢上了。”
无法想象,一个听老人讲老故事的孩子,有一天也会变成说故事给孩子听的老人。
当年老槐树下,就有一个惹人厌的孩子,孤零零蹲在稍远地方,竖起耳朵听那些故事,却又听不太真切。一个人蹦蹦跳跳的回家路上,却也会脚步轻快。从不怕走夜路的孩子,从不觉得孤独,也不知道何谓孤独,就觉得只是一个人,朋友少些而已。却不知道,其实那就是孤独,而不是孤单。
不单单是年少时的先生如此,其实绝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这般不遂心愿,过日子靠熬。
崔东山拍拍手掌,双手轻放膝盖上,很快就转移话题,嬉皮笑脸道:“纯青姑娘吃的杏花糕,是我们落魄山老厨子的家乡手艺,好吃吧,去了骑龙巷,随便吃,不花钱,可以全部都记在我账上。”
崔东山突然沉默起来,低下头。
纯青在片刻之后,才转过头,发现一位青衫文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两人身后,凉亭内的绿荫与稀碎金光,一起穿过那人的身形,此时此景此人,名副其实的“如入无人之境”。
纯青想要跳下栏杆,落入凉亭与这位先生行礼致敬,齐静春笑着摆摆手,示意小姑娘坐着便是。
崔东山没有转头,闷闷问道:“被你们如此戏耍,周密肯定气得不轻,崔瀺逃得出来吗?”
齐静春点头道:“事已至此,周密只会审时度势,两害相权取其轻,暂时还舍不得与崔瀺鱼死网破,一旦在桐叶洲遥遥打杀齐静春,崔瀺不过是跌境为十三境,返回宝瓶洲,这点退路还是要早做准备的。周密却要失去已经极为稳固的十四境巅峰修为,他未必会跌境,但是一个寻常的十四境,支撑不起周密的野心,数千年长远谋划,所有心血就要功亏一篑,周密自然舍不得。我真正担心的事情,其实你很清楚。”
崔东山说道:“我又不是崔瀺了,你与我说什么都白搭。齐静春,你别多想了,留着点心念,可以去见见裴钱,她是我先生、你师弟的开山大弟子,如今就在采芝山,你还可以去南岳祠庙,与变了许多的宋集薪聊聊,回了陪都那边,一样可以指点林守一修道,唯独不用在我这边浪费光阴和道行,至于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崔东山心里有数。”
齐静春笑道:“我就是在担心师侄崔东山啊。”
骂架无敌手的崔东山,破天荒一时语噎。
齐静春始终站在少年少女身后,崔东山自顾自道:“人间景色总是看不够的。”
崔东山蓦然怒道:“学问那么大,棋术那么高,那你倒是随便找个法子活下去啊!有本事偷偷摸摸跻身十四境,怎就没本事苟延残喘了?”
齐静春摇头无言。
不知不觉,原本只是双鬓霜白的中年面容儒士,此刻头发已经白过少年衣袖,是一种枯无生机的惨白色。
崔东山喃喃道:“先生要是知道了今天的事情,就算他年回乡,也会伤心死的。先生在人生路上,走得多小心,你不知道谁知道?先生很少犯错,可是他在意的人和事,却要一错过再错过。”
崔东山察觉到身后齐静春的气机异象,抬起头,却还是不愿转头,“那边还是动手了?”
齐静春点头道:“大骊一国之师,蛮荒天下之师,双方既然见了面,谁都不可能太客气。放心吧,左右,君倩,龙虎山大天师,都会动手。这是崔瀺对扶摇洲围杀白也一役,送给周密的回礼。”
崔东山皱眉问道:“萧愻竟然愿意不去纠缠左呆子?”
齐静春解释道:“萧愻看不惯浩然天下,一样看不惯蛮荒天下,没谁管得了她的随心所欲。左师兄应该答应了她,只要从桐叶洲归来,就与她来一场干脆利落的生死厮杀。到时候你有胆子的话,就去劝一劝左师兄。不敢就算了。”
崔东山不置可否,只是松了口气,“好像将三百万卷藏书,变成了贴门上的春联,用来辞旧迎新。也就你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齐静春摇头道:“是崔瀺一个临时起意的想法,按照我的原先意愿,本不该如此行事。我最初是要当个临时门神的……罢了,多说无益。也许崔瀺的选择,会更好。也许,希望是这样。”
崔东山说道:“所以你到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崔瀺。”
齐静春突然说道:“既是如此,又不仅仅如此,我看得比较……远。”
崔东山说道:“一个人看得再远,终究不如走得远。”
齐静春笑道:“不还有你们在。”
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外,已经有了那么多张椅子。
既然如此,夫复何言。
从大渎祠庙现身的青衫文士,本就是与齐静春暂借十四境修为的崔瀺,而非真正的齐静春本人,为的就是算计周密的补全大道,即是阴谋,更是阳谋,算准了浩然贾生,会不惜拿出三百万卷藏书,主动让“齐静春”稳固境界,使得后者可谓学究天人、钻研极深的三教学问,在周密人身大天地当中大道显化,最终让周密误以为可以借此合道,借助坐镇天地,以一位类似十五境的手段神通,以自身天地大道碾压齐静春一人,最终吃掉使得齐静春成功跻身十四境的三教根本学问,使得周密的天道循环,更加衔接紧密,无一缺漏。一旦成事,周密就真成了三教祖师都打杀不得的存在,成为那个数座天下最大的“一”。
而要想蒙骗过文海周密,当然并不轻松,齐静春必须舍得将一身修为,都交予恩怨极深的大骊绣虎。除此之外,真正的关键,还是独属于齐静春的十四境气象。这个最难伪装,道理很简单,同样是十四境大修士,齐静春,白也,蛮荒天下的老瞎子,鸡汤和尚,东海观道观老观主,相互间都大道偏差极大,而周密同样是十四境,眼光何等毒辣,哪有那么容易糊弄。
但是文圣一脉,绣虎曾经代师授业,书上的圣贤道理,怡情的琴棋书画,崔瀺都教,而且教得都极好。对于三教和诸子百家学问,崔瀺本身就研究极深。
加上崔瀺是文圣一脉嫡传弟子当中,唯一一个陪同老秀才参加过两场三教辩论的人,一直旁听,而且身为首徒,崔瀺就坐在文圣身旁。
所以镇压那尊试图跨海登岸的远古高位神灵,崔瀺才会有意“泄露身份”,以年轻时齐静春的行事作风,数次脚踩神灵,再以闭关一甲子的齐静春三教学问,清扫战场。
而齐静春的一部分心念,也确实与崔瀺同在,以三个本命字凝聚而成的“无境之人”,作为一座学问道场。
只不过如此算计周密,代价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齐静春的心念和道行,以此来换取崔瀺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捷径”,跻身十四境,既借助齐静春的大道学问,又窃取周密的书海,被崔瀺拿来用作修缮、砥砺自身学问,所以崔瀺的最大心狠之处,就在于非但没有将战场选在老龙城旧址,而是直接涉险行事,去往桐叶洲桃叶渡小船,与周密面对面。
自然不是崔瀺意气用事。
最好的结果,就是当下处境,齐静春还有些心念残余存世,依旧可以出现在这座凉亭,来见一见不知该说是师兄还是师侄的崔东山。与此同时,还能为崔瀺重返宝瓶洲中部陪都的大渎祠庙,铺出一条退路。
最坏的结果,就是周密看破真相,那么十三境巅峰崔瀺,就要拉上光阴有限的十四境巅峰齐静春,两人一起与文海周密往死里干一架,一炷香内分胜负,以崔瀺的脾气,当然是打得整个桐叶洲陆沉入海,都在所不惜。宝瓶洲失去一头绣虎,蛮荒天下留下一个自身大天地破碎不堪的文海周密。
反正两者,崔瀺都能接受。
此刻凉亭内,青衫文士与白衣少年,谁都没有隔绝天地,甚至都没有以心声言语。
纯青尴尬至极,吃糕点吧,太不尊敬那两位读书人,可不吃糕点吧,又难免有竖耳偷听的嫌疑,所以她忍不住开口问道:“齐先生,崔小先生,不如我离开这儿?我是外人,听得够多了,这会儿心里边打鼓不停,心慌得很。”
崔东山好似赌气道:“纯青姑娘不用离开,正大光明听着就是了,咱们这位山崖书院的齐山长,最君子,从不说半句外人听不得的言语。”
齐静春身形一闪,竟然坐在了崔东山身旁栏杆上,转头望向这个其实并不陌生的白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