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与师弟君倩,无需半点客气。
刘十六反而犹豫起来。
左右皱眉道:“君倩,有话直说。”
刘十六说道:“南下宝瓶洲的时候,我找了大师兄,他好像已经知道你的处境,所以我这次前来,可以让你直接跨洲去往大骊陪都,当然,你要是不愿意,就继续留在桐叶洲,只是在这边,你至多是去往玉圭宗了,因为你先前护着的桐叶宗那边,已经严重分裂,其中一派年轻人,都被几位祖师爷带着修士关押起来,不过你放心,那些阶下囚,暂时性命无忧。”
左右说道:“那我去玉圭宗。”
没有任何多余的思量。
刘十六叹了口气,果不其然,所以只好说了大师兄早早想好、交代给自己的那番言语,“左师兄,你还没去过落魄山吧,有人希望霁色峰祖师堂外,每一张椅子上,都有人真真正正在那边坐着,或者说有人真切坐过,然后最终所有人,一起补上一幅画卷。我们先生,离去前,就居中落座了,我这次离开落魄山,也搬了条椅子在某个位置上……当然,你去不去,有没有真正的左师兄落座门外,以后画卷都还是可以补全,毕竟如今的落魄山,不差这点神仙术法。”
左右沉默片刻,点头道:“那就先去趟落魄山,我再去老龙城,刚好看看魏晋剑术有无精进几分。老大剑仙曾经对此人寄予厚望。”
在那之后,再走一趟桐叶宗,好教某些人知道一个什么叫剑修左右让人为难至极。
刘十六嘴角刚有细微变化,就发现左右冷冷看来,刘十六立即压下嘴角,先以一身气息笼罩天地屏障,加上左右的那些剑气,打造出第二座天地屏障,这才取出一幅绘有中岳、大渎和大骊陪都的山河图,丢在地上,只要左右踩上去,便可缩地山河,跨越两洲。
其实大师兄先前与他笑着坦言,让远方之人自行跨洲,此举不比寻常,他崔瀺也是首次开创山河,反正哪怕不成事,他左右是大剑仙,不怕出现意外。
只不过刘十六又不傻,岂会将这些与左师兄坦言。左师兄本就与那大师兄不对付,相互间真会出剑砍人的。
师弟告状,师兄遭殃。师兄打架,师弟遭殃。是自家文圣一脉的老传统了。
第一个师弟,是小齐,可怜第二个师弟,是他君倩。
尤其是有些无妄之灾,先生会一身浩然正气地安慰小师弟,“小齐啊,这次确实是你不对,你师兄左右还是破天荒占理的嘛,没关系,真要气不过,就打君倩好了,记得别打疼自己啊,耽误了明儿读书写字就不美了。君倩啊,过来啊,膀大腰圆杵那儿当木头人做啥。”
所幸这样的次数不多,先生次次都会眨眼睛丢眼色,而小齐也次次不会动手打人,反而很快就消了气,反过来一板一眼教训先生,不可以如此偏袒自己,应该偏袒道理。老秀才便恍然大悟,以拳击掌,信誓旦旦说先生下次一定改。这样的场景,拐角处,就经常会探出两颗脑袋望风的,低些的,是师兄左右,高些的,就轻轻搁在左右脑袋上,是大师兄崔瀺。
所以刘十六难免会心中遗憾,好像那些美好,一去不复还了。
所以刘十六才会答应崔瀺,让左右去一趟落魄山,好让文圣一脉仅剩的三位嫡传弟子,在他们的人心里边,哪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依旧好像能够重新多出些美好。
左右在挪步之前,正色道:“君倩,不管缘由为何,我来此做客,到底有些天地异象,先前我以剑气撑起天地,有那大小劫难正在潜藏壮大,迟早会落在此处。”
刘十六似乎没听明白。
左右沉声道:“君倩师弟!”
最喜欢摆师兄架子的家伙,又开始了。
没办法,师兄就是师兄,师弟还是师弟。
刘十六叹息一声,说道:“知道了,我不但会护着这里的天地安稳,还会负责帮你补偿福地几分。”
左右将手中那根行山杖轻轻丢给刘十六,“君倩,送你了。”
刘十六展颜一笑,接住那根寻常行山杖。昔年想要从负责管钱的左师兄手里,拿到额外的东西,难如登天。师兄弟做不到,先生也做不到。
然后左右与师弟作揖告别。
刘十六则作揖与师兄还礼。
左右走向那幅画卷,真身瞬间来此与阴神归拢为一。
剑仙与画卷,同时一闪而逝。
刘十六在这座小小福地当中,因为少去了压胜剑气的大道负担,就没有师兄左右那么多的行走禁忌,只是刘十六对这人间,也无甚游历兴致,一边打消师兄左右真身迁徙引发的天地异象,一边御风远游天幕,最终寻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孤山,在那边待着,准备遵从师命,好歹收个嫡传,资质天赋什么的,算一回事吗?教他些圣贤道理、咬定几句话,弟子最终又能身体力行,就足够了。
所以刘十六在这孤山之巅,却在留心一头尚未完整幻化人形的下五境妖族,只见那个小妖族,两脚站立,在洞府外边的粗糙石桌上,有一碗不知哪来的馄饨,凉透更糊透,它用一双爪子在学习使用一双筷子,只是次次夹不起馄饨,筷子还要滑落在碗中,到最后小精怪便恼火万分,将筷子摔在碗中,抬起爪子对着桌上碗筷,大骂不已,吃吃吃,吃你娘的吃,你自个儿吃你的馄饨去!
于是刘十六便尽量收敛起一身苍茫远古的大道气息,落在那处洞府外,加上那山野精怪无论眼界、境界都太低,大概只会将他当做一个进山砍柴的樵夫人物。
刘十六坐在石凳上,拿起筷子,吃起了馄饨,他娘的真是难吃,是不是馊了?这半个拜师礼,是不是亏了?
那小精怪刚刚原路返回,走出洞府,一碗馄饨,费了好大劲才从山外村庄搬来上山,可不能给山中那些乱拉屎的扁毛畜生糟蹋了去,结果给它突然瞧见了那身材魁梧的樵夫,吓了它一大跳,追-债讨钱来了?小精怪怕是真怕,那汉子个子如此孔武有力,瞧着不像是会好好说话好好商量的人啊,自己那点胡乱学会的仙家术法,不顶事吧?小精怪心中愤懑不已,一碗馄饨,老子给钱了的,一串铜钱不说,还故意多丢了几只山中野味在灶台旁,要不是老子读过洞中那几本圣贤书,早就是一位读书老爷了,不然给个屁钱,莫说是抢你一碗馄饨,连你家煮馄饨的大锅都给抢了!
好家伙,得了钱,还有脸来我家里骂街不成?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小精怪在洞口徘徊不去,果然是没读过书的乡野莽夫,不与你计较,吃了碗馊馄饨……想到这里,小精怪哀叹一声,壮起胆子,躲在洞府旁边也不露头,故意发出的声响动静,好吓跑那个下筷如飞的饿死鬼,吃多了,它怕自家门口,真要多出个饿死鬼,多晦气。
它可不会替人治病,书上又没教它这些。道书上只有些拜日月炼人形的图案,给它懵懵懂懂翻了去,学了些皮毛,勉强开了窍。
一个自封的旋风大王,又当不得真,只是它自个儿拿来乐呵乐呵的。
刘十六突然记起自己刚来福地没多久,既不会讲什么官话,也不会听什么方言。
就有些尴尬,望向洞府那边,刘十六放下筷子直挠头。
那小精怪一看,差点吓哭气哭,好家伙,吃饱喝足涨气力,还要打人不成?忍不住浑身打摆子,莫打莫打,我又不是人……
这些喜欢上山的樵夫猎户,哪个不是凶悍之辈,今天只要这汉子不计较,咱就收拾家当立即搬家,搬家远远的还不成吗?
刘十六想了个法子,就近抓个半吊子的修道之人过来,先学了言语,三方才好聊天。就当是好事成双,一口气收了两个暂且不记名的弟子。至于最终自己能否收徒,对方能否拜师,是成为他的嫡传,还是不知师尊名讳的不记名弟子,都看双方的造化吧。刘十六还不至于滥收弟子。先生有一件事,提醒过他们这些学生多次,千万别总觉得收徒,是一种施舍,将弟子收入门中,当学塾先生也好,当山上师父也罢,一个传道人在自己心中,如果一直是在高处往低处丢学问、仙法,人心只会江河日下。
那小精怪见那大步下山去了,松了口气,收拾一份胆怯心情,如收拾大好山河一般,大摇大摆走出洞府,威风威风,真是威风,旋风大王一瞪眼,就吓走个魁梧大汉。搬个屁的家,回头老子还要挂上一块“旋风大王府邸”的金字匾额哩。这么豪气干云想着,小精怪还是拿起了碗筷,飞快跑去洞中收拾好一个包裹,将那几本书小心收起,最后它对着一个小坟头,毕恭毕敬跪下磕头,在心中念念有词,说只能以后再来探望神仙老爷了,磕完了头,小精怪这才溜之大吉。
刘十六其实并未真正远去,施展了障眼法,其实就一直跟在小精怪身后。
远古岁月,神灵直指人心本相的一些个神通手段,刘十六其实也学过些,只不过凑近了多看几眼,总是无错。结果这一看,就让刘十六高兴几分。与自己一般,还挺开窍。
宝瓶洲中部,大骊陪都上空云海上,法相手托一座仿白玉京的崔瀺,这位大骊国师的真身,竟是在为众多各国书院的年轻儒生,在传道讲学,在座士子,哪怕有那观湖书院和山崖书院出身的儒士,却无一个获得君子贤人头衔的。
一道青衫修长身影凭空出现云海边缘,崔瀺目不斜视,依旧为年轻读书人讲解诸子百家的学问精妙处。
不少读书人却察觉到异象,尤其是一些个观湖书院修行了浩然气的儒生,神识更加敏锐,所以大多立即转头望向那人。
左右也不去看那继续讲学说理的崔瀺,望向转头看向自己的众人,皱眉训斥道:“进了七十二书院,就是让你们当神仙?!”
左右随后化作一道恢弘剑光,直奔一洲北岳地界,白玉京附近的云海,被剑气分开,竟是久久未能并拢。
崔瀺只是继续讲学,既不与那位跨洲远游的左剑仙言语半字,也不拦阻那些年轻人暂时分心,由着他们神采奕奕,窃窃私语,猜测那位剑仙的身份。
左右在北岳地界门外略微悬停,在这之后,最终落在了落魄山上,陈暖树帮忙开门,左右先在霁色峰祖师堂内上香,然后周米粒已经早早搬好了椅子在外边,好像摆放在了一个很有讲究的位置上,一点都错不得。黑衣小姑娘最后都趴在地上了,再仰头仔细看,就怕摆放不端正。
左右最后在椅子上落座,青衫左右,左右看去。
好像有先生居中而坐,有师弟君倩,师弟齐静春,小师弟陈平安,大师兄……崔瀺。
都在左右的左右。
好像身后还会有落魄山众多嫡传学生、弟子。
文圣一脉,开枝散叶。
热热闹闹,不再孤单。
左右正衣襟,端坐椅上,双拳紧握,轻放膝上,目视前方,面带微笑。
左右起身后,就是剑仙左右。此后出剑,不再为难。
第718章 吓浩然天下一大跳
朱敛在清风城偷偷摸摸挥了几年的小锄头,最终撬走一座狐国。
当朱敛带着沛湘返回落魄山之时,刚好位于君倩下山和左右入山之间。
清风城城主许浑,则离开飞升台没多久,许浑原本与风雷园剑修黄河,一起被誉为宝瓶洲“上五境之下,杀力最大者”,如今跻身上五境,沉稳如许浑,亦是难免流露出几分志得意满,没有返回清风城,而是乘坐牛角山渡口一条大骊边军渡船,按照飞升台约定,赶赴老龙城战场。
然后就许浑收到了一封飞剑传讯,渡船之上,随即绽放出一股惊人气势,杀气浓郁,如潮水弥漫开来,笼罩住渡船。
因为这条渡船上边的宝瓶洲修士,身份特殊,所以一位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悄悄离开大骊陪都,这趟专程护送渡船南下,当许浑压抑不住一身上五境气势如江河倾泻之时,以至整条渡船震颤不已,刚好掠过云海,渡船所过之处,白云碎散四方,翻涌不定。
许弱神色如常,一手绕后,以观摩一幅古蜀剑仙图悟出的独创“攥剑式”,轻轻推剑出鞘寸余,许浑那股气息被瞬间压制住。
游侠许弱对一位大骊武将出身的渡船管事摇摇头,示意不用小题大做,清风城城主此举,渡船可以记录在册,但是现在就不用跑去问责了。
片刻之后,常年披挂一副瘊子甲的许浑现身船头,主动找到渡船管事道歉,再与许弱致谢。
许弱只是笑着说无妨,小事一桩。
许浑返回船舱住处,看上去道心已经不起涟漪。
那位大骊随军修士出身的边军武将,出身真武山,而真武山与风雪庙这两座宝瓶洲兵家祖庭,与墨家关系算是最好的,大道相近、意气相投使然。
披甲武将以心声轻声问道:“许先生,能让一位上五境修士如此失态,是清风城那边出了大变故?”
许弱点头道:“多半是那座狐国。我们不用管这些,自有谍子盯着那边。”
清风城的立身之本,是狐国,更是挣钱二字,像那城主许浑虽然身居高位,可其实对于风花雪月和花钱一事,反而清心寡欲得如同道德圣人。当然许浑的那个婆娘,是个能挣钱的,也是个会享福的。在大骊京城官场的风评,毁誉参半。
许弱叹息一声,有些遗憾,先前在国师崔瀺那边得知一桩天大密事,可惜自己脱不开身,未能赶来见一面那位诗仙更剑仙的白也。
先前朱敛返回落魄山后,当晚就立即拉着魏檗、米裕和韦文龙一起商讨了几件大事。
管家武夫,盟友山君,供奉剑仙,管钱算账的金丹练气士。不同的修行道路,来自不同的家乡,却最终在落魄山碰头。
朱敛这个落魄山大管家,与米裕和韦文龙是初次见面,只是这场议事,却很不把两人当外人。
一行人在朱敛院子石桌旁落座,魏檗一拂袖,桌上多出四壶长春宫仙家酒酿,以及四只十二花神杯中的“立”字头仿品,按照山下说法,属于典型的“官仿官器”,简而言之,就是桌上四只流传自百花福地的小酒杯,比四壶春花娇酿要值钱多了。那些夜游宴不是白办的,魏山君搜刮到不少仙家奇珍异玩。
朱敛说道:“今夜只是小饮,谁都莫要喝多。”
魏檗便又抬袖,看架势是要干脆收了酒水。朱敛赶紧伸手捂住自己身前的酒壶,“小饮助兴啊,不喝也不成。”
魏檗微笑道:“谈正事。”
韦文龙原本在仔细打量那只酒杯,心里边估了几个价,听闻魏山君言语,立即收起心神。
朱敛抿了一口酒就放下酒杯,双指轻轻拧转那只精美绝伦的瓷杯。
第一件事,朱敛就是询问山主到底何时返回浩然天下,以及……到底能否返回家乡。
朱敛是做了最坏打算的,甚至做好了被魏檗劈头盖脸骂一顿的准备。
不过朱敛得到了一个极好的消息,不是什么确切消息,而是米裕说那位刘先生,也就是隐官大人的师兄,比较笃定此事,不敢说小师弟一定可以返回,但是生还的希望,是有的,肯定会有一线生机,天无绝人之路,若真有,他们这些当师兄的,谋划也好,递剑也好,出拳也罢,或算计或以拳剑,都要为小师弟赢得那一线生机。
朱敛说道:“先前发生在北岳地界头顶的三场天幕动-乱,真真切切瞧在眼里,实在惊人。好拳法,真是好拳法。”
只不过非是朱敛不敬重这位“君倩”,而是朱敛心目中,对于拳法和武学的看法,一向比较古怪。在朱敛看来,相较于崔诚的拳意,君倩虽然同样人拳去天,可是拳意,依旧是从天而下,所以朱敛还是要更为推崇武夫崔诚。就像那晚辈丁婴,按照公子和种秋所说,丁婴至死,依旧有一个老天爷压在头顶和心头,问拳于天,当然极好,堪称霸气。可是朱敛,甚至觉得老天爷就算站在我眼前,你便就是老天爷了,恰如崔诚所推崇的那个拳理,武夫身前,当无敌手。
不然丁婴哪怕在别处藕花福地,犹有来世,到时候拳法再涨一筹,甚至哪怕修了仙法反哺拳法,拳意再高,还只是牵线傀儡。
朱敛收起些许思绪,开始聊第二件事。
是假定山主在未来几年依旧未归之时,落魄山的选择。
与一国即一洲的大骊宋氏,到底应当如何相处。
关于此事,魏檗一言不发,披云山无论与落魄山如何亲近,都不适宜开口。除非朱敛三人议论,出现魏檗心目中的大偏差。只不过朱敛不出昏招,下棋就是如此,朱敛棋艺颇高,与魏檗旗鼓相当,虽然他们两位都略逊郑大风些许,比那崔东山则差距不小,但是朱敛下棋从不刻意追求神仙手,这一点,就连郑大风都溜须拍马一箩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