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女鬼抬起空闲的手臂,摘去头上的一两根青草。
“再来!”
目盲老道心一颤,知道再不,视死如归,彻底放开手脚,重重呼吸一口气后,面容威严,笼罩着一股淡黄色彩。
老道人一脚离地,一手握拳于腹部,重重捶打腹部,一手掌心向天,袖管滑落,胳膊上露出一连串朱红色符箓。
老道人沉声道:“嘘为云雨,嘻为雷霆!云上琅琅,仙人指路!”
女鬼手持油纸伞,嘴角扯了扯,路过重伤不起的跛脚少年,嫌他挡路,随便一抬脚,将少年踹下山去,但是少年身形在空中就消逝不见。
圆脸小姑娘发疯一般,用小刀割破手掌手臂,胡乱涂抹在脸上,然后冲向女鬼拼命。
但是小丫头忘了此时大雨磅礴,她又没有目盲老道人留住符箓灵气的仙家手腕,等到她冲到嫁衣女鬼身前的时候,其实早已面目清爽,只剩下不断滑落的雨水而已,鲜血早已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女鬼随手一拍,打在小姑娘脸颊上,娇小干瘦的身躯立即腾空而起,横飞出去,与跛脚少年一样,很快就一闪而逝。
之后红衣女鬼每走一步,就有一道粗如水桶的白雷砸下,落在油纸伞面上,然后电光四溅,白雷碎裂。
若是有人此时从远处眺望此山,就会看到有一条条如白蛇的雷电,一次次从不高的半空落下,然后在山林之间绚烂迸溅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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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头戴斗笠就能撑过去的绵绵阴雨,毫无征兆地变成了滂沱大雨,实在是难以前行。
当陈平安提议寻找地方躲雨的时候,林守一伸手扶住斗笠,以免被急促雨水砸得歪斜,沉声道:“不对劲。”
李槐扯住李宝瓶的袖子,大声喊道:“我有点怕。”
李宝瓶教训道:“阴神前辈不就是鬼吗?那你还怕什么?”
李槐眼前一亮,“对哦!”
反过来转头教训林守一身后的白色毛驴,“小白驴,可不许跟丢了。”
驴子打了个响鼻。
那尊阴神出现在陈平安身边,沙哑出声,“这里有一头女鬼坐镇周边山水,现在她正在跟那老道人交手,不出意外,女鬼稳操胜券,她来历不明,道行不低,若是平时和别处,我可以将其擒拿,但是此时此地,很悬。”
阴神小心翼翼环顾四周,解释道:“在山海谱牒上,只要是有名有姓的山水正神,都会有自己的山头地界,或者说是辖境,在自己地盘上与人厮杀,就会拥有天时地利的显著优势。除此之外,朝廷并未指定神祇的山脉河流,即便有实力超群的妖魔鬼怪、各种精魅,能够脱颖而出,但是想要拥有类似儒家的学宫书院、道家宗门府邸的道场福地、兵家修士的古战场遗址,比登天还难,这不单单是修为雄厚就能有的,还需要莫大的机缘。可天道对于我等阴物,从来不喜,想要正大光明占据一块地盘,无异于世俗王朝的藩镇割据,谈何容易?”
李槐怯生生自言自语道:“这位阴神前辈,生前肯定也是读书人。”
阴神语气深沉,指了指所有人的脚下山路,“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就是此处领袖群邪的女鬼,身份已经不亚于一地山神了,说不定同时还兼任着河婆身份,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再就是你们脚下,一开始就被那女鬼施展了术法,走在了她暗中铺设的‘黄泉路’上。我是阴物之身,能自由进出,可是一旦想要强行带你们走出这条路,说不定就会重创你们的肉身和魂魄。”
林守一淡然道:“阴神前辈,既然你跟她打架打不赢,我们走又走不掉,怎么办?”
阴神沉声道:“等她现身再说,放心,我绝不会让你们受伤。”
他有些愧疚,后悔自己先前在浩然气之中,一意孤行的逆流而上,虽然事后对于修为大有裨益,甚至可以说是好处不可估量,可问题是当下,自己的道行,折损到只剩下七八成,又落入那名女鬼的算计,她极有可能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陈平安一行人,而非目盲老道那师徒三人。
那些长达几里山路的白纸灯笼,根本就是引诱他去一探究竟的障眼法。
阴神心情复杂,那目盲道人修为不高,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巴,是真的毒。
阴神说道:“你们全部站到我身后。”
很快这尊阴神站在小路最前方。
陈平安和林守一靠后,一左一右。
陈平安已经将柴刀换成了那把祥符,林守一双手下垂,袖里各有一张符箓。
李宝瓶和李槐则站在更后边。
最后边的白色毛驴,有些暴躁不安,重重踩踏在地面上,溅起泥泞。
一位手持油纸伞的嫁衣女鬼,从远处缓缓行来,手中拽着目盲老道的一条腿,在跟陈平安他们相距数丈之外的地方,终于停步,山路之上,亮起一盏盏灯笼,哪怕陈平安身后也不例外,一团团红晕将所有人映照得红光满面。
女鬼随手将不知死活的老道人丢到双方之间,一脸很不意外的“惊喜”表情,伸出手指,点了点,道:“这么多贵客呀,一二三,有三个读书人呢,到底哪一位是儒门君子呢?我家郎君,曾经就立志,此生一定要成为贤人君子,好为社稷苍生谋太平。没想到这么小的年纪,就早早达到了我家郎君的夙愿呢。”
陈平安想要向前走出一步,阴神摇摇头,低声道:“不急。”
女鬼歪了歪脑袋,左看右看,打量着那三个背有小书箱的小家伙,“郎君曾经总说品行端良的读书人,才能被称作读书种子,所以每当我想念远游未归的郎君,就会让人邀请一些路过此地的读书人,来我家做客,赠予他们妙龄美婢,孤本古籍,千年古琴,我喜欢听他们说那些海誓山盟的动人言语,世间唯有饱腹诗书的读书人,才能将那些情话,说得如此柔肠百转。”
嫁衣女鬼最后视线聚集在阴神身上,微笑道:“这位阴神前辈真是时运不济,如果是放到几年之前,妾身这次肯定就不敢亲自露面了。”
她自说自话,微微低头,掩嘴娇笑,秋波流转,“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确实不好。”
可是哪怕在灯光映照之下,那张仍是惨白无色的脸庞,太过让人毛骨悚然。
李槐只是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就吓得两腿打摆子。
她笑问道:“我实在是太久没有跟人说话了,情难自禁,你们不介意吧?”
她想起一事,轻轻收起油纸伞。
几乎同时,大雨骤然停歇,空中一滴雨水都没有了。
林守一笑问道:“敢问这位夫人,那些被邀请去府上做客的读书人,最后是怎样的下场?”
她继续向前走去,笑意不见,“他们啊,最后我将这些违背誓言的读书人,一个个拦腰斩断,帮助止血后,就把他们种在了我的花园里。”
“因为我想知道,郎君嘴里的读书种子,会不会在泥土里开出花来,会不会有一天就硕果累累了。”
“可是我很失望,他们只是化作了一具具枯骨。不过可能是那些读书人,还称不上读书种子吧,所以你们的出现,让我高兴坏了。”
林守一脸色铁青。
李宝瓶气得浑身颤抖。
李槐干脆就双手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
“我以前最喜欢读书人了,可我最恨负心郎!”
嫁衣女鬼缓缓抬起头,有血泪从眼眶中流出。
人间头等痴情,从来多被辜负。
山路两边悬空的一盏盏白纸灯笼,全部从顶部滑落一道道鲜血,最后淹没烛火。
“到头来,我才知道天底下就没有一个读书人,不是负心人啊。”
女鬼满脸鲜血,随手丢了那把昔年与她郎君作为定情信物的油纸伞,双手捂住脸庞,苦苦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之间渗出。
“郎君,妾身不怪你了,你回来吧。”
第124章 鬼打墙
山间小路两侧,无高枝可依的白纸灯笼,悬空而停,随风摇曳,早已变成了大红灯笼,鲜血如沸水翻滚,四溅的血珠,不断撞击灯笼,发出噼里啪啦的瘆人声响。
嫁衣女鬼自顾自呜咽抽泣,始终不愿放下双手,根本就不将那尊阴神放在眼中。
阴神心神微动,以心声秘术告知林守一,要少年有机会,就使用隶属于山气符的破障符,接下来他会尽力缠住女鬼,一旦破开“黄泉路”,带着陈平安只管赶路出山,不用管他,记得不要再走脚底下这条山路了,要陈平安用那把祥符开出一条新路来。
林守一答应之后,试探性询问,需不需要给他留下那把名刀祥符。阴神摇摇头,说自己根本拿不起来,剑气太重了,用来开路最好,草木沾上了光明正大、日月辉煌的剑气,先天克制阴物,不利于对手继续使用鬼蜮伎俩。
嫁衣女鬼双手向外一抹,露出一张没有半点血迹的惨白容颜,狞笑道:“先是不请自来,然后不告而别,非君子所为啊。”
阴神面目模糊起来,如蜡烛迅速融化,最后化作一团漆黑如墨的滚滚浓烟,冲向嫁衣女鬼。
她抬手挥袖,大袖摊开,大如鸟翼,护在身前。
女鬼仍是瞬间被倒撞出去七八丈,倒退路上的鲜红灯笼,一盏盏砰然炸裂,灯笼内的鲜血并未溅射散落在山间,而是飞向被阴神撞退的女鬼那边,如燕归巢。情形类似老道人的招魂幡子,吸纳阴物残余魂魄的精华。
林守一沉声道:“准备跟在我身后,先岔出这条山路再说,陈平安,接下来我们要在树木之间劈开一条新路出山,阴神前辈要你用祥符刀来开路。”
陈平安点头道:“我去背上老道人,总不能见死不救。”
目盲道人就躺在十数步外,奄奄一息。
陈平安飞奔过去,背起可怜老道人就转身。
林守一站定,双指捻出一张黄纸符箓,低声念诵,念念有词。
正是山水符之一的破障符,按照那尊阴神的解释,山水符有千百种之多,琳琅满目,是练气士远游之时,进山入水的必备符箓之一,以防出现老百姓嘴里所谓的鬼打墙,其实是担心深陷同行暗中设置的护山阵法,或者害怕道行深厚的山鬼精魅使坏,尤其是进入古战场遗址、乱葬岗之类的地方,寻常修士,若是没有几张破障符、阳气挑灯符、三清静心符傍身,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林守一蓦然睁眼,少年眼神深处,闪过一抹金光,沉声道:“我们跟随符箓而走。”
只见少年指间的破障符一飘而走,悬在一人高的空中后,开始晃晃悠悠,像是一个正在认路的醉汉。
符箓来到靠近山墙的那侧路旁,静止悬停,李槐问道:“这是要我们一头撞进去吗?”
林守一率先一步向前,身形突然就此消失。
李宝瓶李槐陆续走入,陈平安最后背着老道人牵着毛驴,在山路上消失不见。
那张黄纸符箓原本想要跟随进入,但是好像被人悄悄一拽,灵气褪尽,颓然坠地。
一行人出现在一处密林深处,面面相觑,哪怕是亲手使用破障符的林守一,也有些茫然失措。
陈平安先让林守一帮忙背着老道人,他则开始攀援大树,在最高处环顾四周,好像他们位于一座三面环山的山坳里,哪怕是陈平安的眼力,也看不真切,只有一个模糊的大概景象。
离开山路之前,那条山路的远处,阴神和嫁衣女鬼大战正酣,灯笼爆裂的声响源源不断,不绝于耳。
凭借破障符走出山路后,便是万籁寂静,周围死寂一片,毫无声息,巨大的落差,非但没有让李槐觉得心安,反而更加惶恐。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手持祥符狭刀,“不管怎么样,往南边走,只有那边没有高山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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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古树参天的山坳之中,有高楼建筑鳞次栉比,宅邸辉煌,规格犹胜人间的将相公卿,恐怕只有郡王府邸才能与之媲美。
这座府邸高挂“秀水高风”金字匾额,笔力遒劲,如仙人执笔。大门之外两侧有一对巨大石狮,皆有两人高,一狮伸爪按住与真人大小的石雕稚童,姿态威严。
有一位身穿青衫的老人手提大红灯笼,空中涟漪阵阵,老人从中走出。
正是那位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
老人叹了口气,愁眉不展,显然觉得此次登门,会很麻烦,他将手中灯笼插入一尊石狮子脚底下,几乎一瞬间,原先阴沉沉不见半点光亮的冷清府邸,大放光明,府内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将近千盏灯笼,同时点燃亮起。
又有无数道房门被推开,走出一位位清秀女子、年迈管事、马夫厨子、丫鬟婢女、护院家丁模样的人物,不下百余人,像是同时得到了家主指令,要开始劳作。
只是这些人几乎全部脸色惨白,两眼无神。
一座花园内,跛脚少年和圆脸小姑娘相互依偎,靠在墙脚根。
跛脚少年七窍流血不止,已是身负重伤,就算是让他离开,估计也走不了几步,先前为了对付道行惊人的嫁衣女鬼,少年牵引幡子让“降妖捉鬼”四个银色符字,进入自己面目窍穴之内,是极其折损神意魂魄的阴毒手段。
而小姑娘数次划破肌肤,鲜血流失严重,哪怕是现在,加上多少沾染了一些女鬼的阴秽气息,小姑娘当下依旧有些头脑晕沉,恶心作呕。
当灯笼亮起之后,跛脚少年脸色愈发难看,赶紧伸手捂住了小姑娘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