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怔怔无言,想起了蛟龙沟当时冥冥之中,听到的那些旁人“心声”,想起了天劫过后的随驾城。
陈平安伸手出袖,抿了一口酒,一手持碗,一手挠头,“有点难学。”
阿良笑道:“不用学。”
上山修行后,举头天不远。
修道之人,离山巅越近,对人间越没耐心。
有例外的,可惜不多。
阿良也担心陈平安会成为那样的山上神仙。
就像陈平安学字一事,阿良不是不清楚陆沉赠予药方的深远用心,只说陈平安的画符,为何如此顺遂?简直就像是毫无门槛,一步跨过?要知道符箓一途,无论是不是道家一脉的练气士,都视为天堑,与剑修如出一辙,不成就是不成。
但是这种事,他阿良偏偏不能开口道破,得陈平安自己去琢磨。
剑术高,便觉得天下事皆容易?没这样的好事,他阿良也不例外。
这一顿酒,两人越喝越慢,阿良不着急,自己酒量好,陈平安也想要多喝一些。
那位沽酒妇人到底与阿良是老交情了,托人从酒楼带了一屉佐酒菜过来,与二掌柜笑言不收钱。
就这样,两人竟是喝到了天昏地暗夜幕沉沉,四周酒客越来越稀疏,期间来了些主动客套寒暄的剑修,来者不拒,只管落座喝酒,记得结账。
所以喝到了现在,两人只需要结账桌上的一壶酒即可。
在剑气长城,不会有人以剑修本事喝酒,单凭先天酒量。
阿良早已满脸通红,指了指天上其中一轮明月,与那妇人笑道:“谢妹子,我去过,信不信?”
出门在外,遇见比自己年轻的,喊妹子,喊姑娘都可。遇见比自己大的女子,别管是大了几岁还是几百岁,一律喊姐,是个好习惯。
妇人趴在柜台那边,瞥了眼那轮明月,直截了当来了一句,“有母的?”
阿良晃了一下手掌,“小姑娘家家的,尽说些俏皮话。”
妇人没好气道:“要打烊了,喝完这壶酒,赶紧滚蛋。”
阿良与陈平安喝完最后一壶酒,就起身离去,陈平安掏钱结账,同行本是仇家的妇人,却笑着摆摆手,“陈平安,算我请你的。”
陈平安也没问缘由,收起那几颗雪花钱,道了声谢。
两人走在深夜寂寥的大街上,两人的步伐都有些晃荡,也没散掉那满身酒气。
临近宁府。
阿良说道:“陈平安,我们不是在白纸福地,身边人不是书中人。现在记得不算本事,以后更要牢记。”
陈平安嗯了一声。
阿良突然信誓旦旦说道:“喝酒没花钱这件事,我不会跟宁丫头说的。你说那黄庭和姚近之长得很好看,我更不会说。”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你说了我就会怕?开什么玩笑,阿良,真不是我吹牛……”
宁府大门那边,出现一个身影,年轻隐官立即深呼吸一口气,打消酒意,瞬间震散一身酒气,屁颠屁颠飞奔过去,一只手绕到身后,示意身后男人自个儿一边凉快去,一路跑上台阶,见着了她,站定,说道:“对不起,回来晚了,酒其实没多喝太多,阿良一直劝,我说有伤在身都不管用,下次不会了啊。”
阿良站在原地,竖耳聆听那边的言语,然后目瞪口呆,二掌柜绝非浪得虚名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宁姚转头看了眼阿良。
被嫌弃了。
阿良悻悻然转身离去,嘀咕了一句,能在剑气长城谢姑娘的酒肆,喝酒不花钱,破天荒头一遭,我都做不到。
门口那边。
宁姚没说话。
陈平安有些心虚。
宁姚根本没理会阿良的告刁状,只是看着陈平安。
他怎么好像又高了些啊。
她踮起脚跟,与他眉眼齐平。
陈平安歪着脑袋,眯眼而笑,说道:“快说你是谁,再这么可爱,我可就要不喜欢宁姚喜欢你了啊。”
宁姚还是不说话。
等到陈平安开窍的时候,宁姚已经转身走了。
剑气长城的城头上,魏晋被迫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画卷正是宁府大门那边,阿良捶胸顿足,“傻小子愣头青啊。”
老大剑仙双手负后,弯腰俯瞰画卷,点头道:“是傻了吧唧的。”
原本还有些不情不愿的魏晋,这会儿笑着附和道:“二掌柜不解风情,确实大煞风景。”
阿良咳嗽一声,轻轻推开魏晋的手掌,“魏晋啊,堂堂剑仙,你竟然做这种事情,太不讲江湖道义了,你良心会不会痛?”
老大剑仙转身离去,“是不应该。”
原地只留下一个原本练剑好好的风雪庙剑仙。
在老大剑仙茅屋那边的城头上,阿良盘腿而坐,“能不能换一个人,比如我?”
陈清都摇头道:“不行。”
阿良恼火道:“我境界不更高?”
陈清都说道:“到了我们这个高度,境界有卵用。你以前不懂就算了,现在还不懂?”
阿良默然。
老大剑仙话糙理不糙。
两人沉默许久,陈清都坐在阿良身旁。
阿良有些讶异。
老大剑仙很少有此举动。
陈清都轻声道:“有些累了。”
只是老人又笑道:“剑修陈清都,有幸遇见你们这些剑修。”
阿良大笑道:“这种话,扯开嗓门,大声点说!”
陈清都斜眼看去。
阿良立即耍无赖:“喝了酒说醉话,这都不行啊。”
陈清都轻声说道:“不知道万年以后,又是怎么个光景。”
阿良说道:“总是让人失望又希望的吧。”
陈清都点点头,“大慰人心。”
第666章 肩头和心头
月明无贵贫,月色登门做客不敲门,玉笏街也去,妍媸巷也去。
大日驱邪祟,尤其冬日温暖如棉袄,妍媸巷也穿,玉笏街也穿。
陈平安独自一人,在斩龙崖凉亭坐了一宿,晚上到底是没胆子去敲宁姚的院门,去他娘的酒壮怂人胆,屁用没有。
日上三竿时分,陈平安又御剑出城,去往避暑行宫,愁苗和董不得这些本土剑修,除了庞元济都已经不在,邓凉这些外乡剑修,除了林君璧,也都去拜会各自家乡的剑仙前辈,或是与相熟朋友叙旧,所以到最后只剩下林君璧和庞元济在手谈,陈平安观棋不语,林君璧棋术要比庞元济高出一筹,胜负没有悬念,陈平安看了一会儿,就去档案库翻翻捡捡,结果林君璧跑来说大剑仙米祜指名道姓要见隐官大人,不过这位大剑仙还算讲规矩,没有进门的意思。
陈平安让林君璧继续下棋便是,自己去了大门口那边,见到了米祜,是自家隐官一脉扛把子米裕的兄长,剑气长城最新、也是最年轻的一位仙人境。
陈平安抱拳笑道:“稀客。”
米祜没怎么客套寒暄,说道:“边走边聊。”
两人并肩而行,米祜开门见山说道:“陈平安,我今天找你,是有事相求。既是公事,也算私事。”
陈平安笑道:“但说无妨。”
米祜说道:“我希望靠着我的那点战功,等到战事结束之后,如今身在倒悬山的弟弟,他能够去往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比如你们浩然天下。”
陈平安说道:“战功应该够了。不过米裕毕竟是玉璞境剑仙,每一位剑仙的去留,按照不成文的规矩,都需要老大剑仙点个头,过个场,我们隐官一脉才好画押作准,这件事才算板上钉钉,到时候外人谁都说不了闲话。”
米祜说道:“老大剑仙点头了。”
陈平安笑道:“既然老大剑仙都答应了,米大剑仙其实无需与我商量,米裕退路无忧。在浩然天下,一位异常金贵的剑仙,处处都去得,只要自己愿意,山上仙家祖师堂,山下王朝金銮殿,到了哪里,都是座上宾。”
米祜说道:“我那弟弟,在那外乡若是没人照应,我不还是不放心。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到底不比我们剑气长城的练剑,具体怎么个德行,我虽未亲身去过,却一清二楚,勾心斗角,乌烟瘴气,整一个骗子窝。米裕与女子打交道,本事还行,一旦与修道之人起了狗屁的大道之争,我弟弟心思单纯,会吃大亏。”
陈平安知道这位仙人境大剑仙的意思,是要自己这个浩然天下的外乡人,多上点心。
只是有些事情,比如与老大剑仙的约定,未来自己的处境,陈平安不好提前泄露天机,所以只能先酝酿一番措辞。
至于米祜的言语之中,有无含沙射影自己这位隐官大人,陈平安大人有大量,就当耳边风了。
米祜说道:“只要你肯点个头,我必有重谢。说做买卖,我相信二掌柜。”
给人误会了。
陈平安却没有解释什么,“重谢就算了,米裕在隐官一脉这两年,也积攒了不少战功,你不用额外付出什么。只是这种事情,成与不成,除了你我私底下的约定,其实米裕自己怎么想,才是关键。”
米祜皱眉道:“就凭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的香火情,就算我那弟弟不肯走,你随便找几个剑仙将他打晕了,带去浩然天下。”
陈平安问道:“到了浩然天下,米裕如果解开不心结?修行路上,会很麻烦。在那边修行,担着个剑气长城的剑仙身份,意外不会多,但只要有,就会很大。”
米祜斩钉截铁道:“活着比天大。能够多活一天是一天。何况你别小觑了我弟弟的道心,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陈平安点头道:“倒也是。”
陈平安说道:“那就让米裕去北俱芦洲,太徽剑宗,或是郦采剑仙的那座浮萍剑湖,两地都需要一位剑仙供奉,又不用米祜如何厮杀。将来具体去哪里,让米裕自己挑选。”
米祜疑惑道:“为何不是去你的山头?”
陈平安摇头道:“我有一大堆旧账在身,米裕就算离开了倒悬山,到了落魄山,还是没几天安稳日子的,没必要。”
米祜却说道:“那就让米裕去你那落魄山担任供奉,敬香拜挂像上谱牒的那种。”
陈平安无奈道:“米大剑仙你是敞亮人,那我就与你说些敞亮话了,若只是买卖,傻子才会拒绝一位剑仙供奉,我正是将你弟弟当做了朋友,才不让他去宝瓶洲趟浑水,在那与剑气长城香火情最多的北俱芦洲,米裕的身份,就是一张最好的护身符,其余八洲,都无此好处。”
米祜说道:“唧唧歪歪像个娘们,米裕就去宝瓶洲落魄山,少废话,你我说定!”
好好与你米祜大剑仙讲理,还骂人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