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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玉蝉衣所经历的那个暗淡不可见光的幻境。
此刻,已经从幻境中出来的玉蝉衣拧眉看着微生溟。
微生溟不让她进的这个幻境,她进了。
他说的没错,这个幻境对她的修行没有半点益处,她根本没必要进去。
可从幻境中出来后,她有太多话想问。
“幻境里的那个人,是你的……亲弟弟?”玉蝉衣问。
她在刚进去没多久后,在和其他小修士的斗嘴中,听见其他人喊她,微生溟。
微生溟说过,“髓石”幻境中所有的幻境都是由真实的妖魔神魂所化,那这个幻境里出现的他的弟弟……恐怕也真有其人。
“是。”微生溟没有否认,“可是……你怎会进去?”
“那根本就是一个你不必进的幻境。那禁制只会允许我踏进去。”微生溟有些懊恼,“那是我设的禁制,哪怕你强行破开了禁制,我也该知道才对。”
他想不通,那禁制是他亲手设下,怎会允许她进去的?难不成太久没进幻境看看,禁制都不管用了不成?
也罢,反正进都进了,再追问这些也是毫无意义。
“悬丝”仍系在指尖。
微生溟还能回想起刚才通过悬丝感受到的,玉蝉衣的感受。
他清楚那个幻境里都有什么,便不知道玉蝉衣的心绪波动从何而来。
他曾踏进过那个幻境无数次,心肠早已变得无比冷硬,已经不再能理解玉蝉衣的心情。
如今的他再进幻境,杀与不杀,已经不再是什么很难做的决定。
一边是胸有梅花印记、入魔后能唤醒万千魔军死魂的天生魔胎,一边是无辜的芸芸众生。
没什么好纠结的。
“那他如今何在?”玉蝉衣声线隐隐绷紧了。
“死了。”微生溟淡声道。
玉蝉衣倒吸一口凉气。
她认得幻境中那个三岁的小孩胸口的梅花印记,纹路色泽与微生溟胸口的修罗印记并无不同,哪怕在幻境中没有一个人提到这是什么,她也隐约能猜到。这个小孩身体有异,与常人不同。
可是。
——你弟弟出生了,从今天起,你就是做哥哥的人了。
——你们血脉相连,手足相亲,要好好爱护弟弟。
——杀了你弟弟。
她才刚从幻境中出来,她还记得幻境里的那个“他”在听到每一句话之后的感受。
知道他有多高兴,也知道他有多震惊。
她不觉得他真的能亲手杀了弟弟。
玉蝉衣想接着追问,却又有些不忍再问。
“想问什么?”微生溟看向她,“问我弟弟是不是我杀的?”
“不是我。”微生溟把目光投向远方的山峦,说道:“我晚了一步。”
微生溟道:“命该如此。”
他收回视线:“你在幻境中的所见,只有在我八岁之前的那些是真实的,八岁之后弟弟入魔的种种,是我母亲的一场杜撰。”
“八岁从髓石幻境中出来以后,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昼夜不休地修炼。那几年间,我只在过年时能和家人团聚上一回。”
“十四岁那年,我终于修得不死之身,又悟得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功法窍门。过年那天,我兴冲冲地回家。路上,遇到了曾经嘲笑过我的人。”他叙述着往事的语气很平静,“那时我修得不死之身,又悟得深奥功法,尾巴都要翘到天上。我从小就想着日后要给他们个好看,我以为那一天就是我苦苦等待的那个日后,我与他们起了口舌之争,我挨个打败了他们,我以为我是给自己争了口气。”
“也是那一夜,有人杀上了我的家门。”
“那时我已经强大到能够保护任何人。”
他语气依旧淡淡的,面色平静:“但我晚了一步,没能救下他们。”
第69章 知交 她呆了片刻,暗想,她这是第二次……
没救下他们……
一个月前,她崩溃大哭时从口中说出过的话,一个月后,经他的口再度说出。
玉蝉衣本能地去看他的眼睛,却见他密密的眼睫低垂,根本看不清眼底神情。
只是那双本就因心魔而异色的瞳孔又变得更红了些,融化了的琥珀一样晃动着,像是有血泪要滴下来。
玉蝉衣心惊。她问:“是谁杀了他们?”
微生溟道:“那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说法众多。”
“一说,仇人。”
“二说,是我那天生魔胎的弟弟走火入魔,弑父弑母后清醒,崩溃自尽。”
微生溟没说的是,一度还有小范围的传言:微生溟才是那个天生魔胎,他才是杀人凶手。弑父弑母杀弟后,又伪装成一副良家子的善良模样,实则祸心暗藏。
他修不死之身,与巨海十洲其他修士不同,看起来颇为诡异异常。加上他年纪轻轻,就一身诡谲功法,在这群多舌之辈眼里,更是确凿的、魔胎祸害家人的铁证。
直到楚慈砚力排众议将他接回太微宗,这样的流言才渐渐少了。
来到太微宗后,微生溟才结束浑浑噩噩,漂泊无定的日子。
初到太微宗时,微生溟并不想顽劣。
但他不想让楚慈砚总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他,也不想楚慈砚因为他可怜处处对他宽容。
那时楚慈砚只是太微宗的掌教,想继任掌门,要先服众,必然要功赏过罚,铁面公正。若是对他太过宽容,被人觉得他包庇偏心。失了人心,于楚慈砚不利。
他是寄人篱下那个,会给别人带来怎样的殃祸他得是最先明白那个。
更何况他爹娘都没了,他守规矩守给谁看?
“我爹,曾经是太微宗的修士,天资很是普通,各项成绩都是末流,但他不思进取,唯独被其他修士嫌弃的吃喝二道上,颇有一番研究。”微生溟道,“我娘,却是修罗魔族那一代中修为最高,最有希望继任修罗圣女之位的。她被派来执行卧底的任务,伪装成为修士混进当时第一大派太微宗里,试图找出两界结界的破解之法,再里应外合,攻破巨海十洲。”
“但她在巨海十洲的卧底之路,毁在吃了我爹一只烧鸡上——因为偷吃了我爹一只烧鸡,她和我爹不打不相识。你在幻境中见过他们,应当知道,我爹这人本事不大,脾气也不大,但要是谁吃了本要进他肚子里的东西,他是一定要讨伐回来的。”
“我娘后来总是再提起那只烧鸡,说她嘴馋一次,一辈子都赔进去了,太不值当了。”
“总之,在和我爹纠缠了一段时日后,她觉得魔族打打杀杀的日子真没意思,和我爹结了道侣契约,隐姓埋名,在巨海十州过起了日子。”微生溟道,“巨海十州不是适合修罗魔族长久生活的地方,她的魔力也比在魔域时弱了许多,修为受损。”
“后来,她用自己的魔髓,筑造了这枚髓石法器。”他视线滑向玉蝉衣胸前的髓石法器上,“这是世上仅剩的她留下的东西了。”
玉蝉衣闻言错愕万分,也低了低头:“仅剩的……你就这么送给我了?”
“还给你。”
她想要将项链取下。
却被微生溟制止:“送你了就是你的了。”
微生溟道:“你颇为恋旧,认识你这么久,没见你丢过什么东西,就连拿来当剑用了一段时间的桃枝,你都好好收着了。对于物件来说,挑你当主人,会是个好归宿。”
说完仍是感慨:“这法器算有福分——比‘七杀’有福分多了。”
玉蝉衣:“……”
她开始感到胸前这枚髓石灼烫起来,存在感强到简直无法忽视。
“你就不能自己留着吗?”知道这髓石法器的真正来历,玉蝉衣对它碰都不敢乱碰一下,她决定道,“等我把里面的幻境都过完一遍,就还给你。”
微生溟哼了一声:“不交给你,总不能交到老顽固的手上。要是真给了他,怕是他当天就要当成邪器给碾碎成齑粉了。”
他还是想死。
“一个将死之人,手里什么都留不住。任何东西留在我手里,只会跟着我化为尘土。”微生溟道,“给它们找好归宿才是对的。”
玉蝉衣这一刻脸色差劲到了极点,指骨绷得微微作响——他果然还是没放弃想死的念头。
找归宿找归宿,把东西全丢给她叫什么找归宿!
微生溟面上忽然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来,接着说道:“我很意外你进了这个幻境。但是你做得很好,从里面出来得很快。”
玉蝉衣没理会他。
“比之前的我快多了……如此干脆利落……”微生溟喃喃说着,忽问,“为什么不能像朝我弟弟拔起剑来那样,也干脆利落地拔剑朝向我呢?”
“那是幻境!我知道那是幻境,是假的。”玉蝉衣愤愤道,“你最后也没有亲手杀掉自己的弟弟。你分明也是于心不忍的。”
“你怎么知道我于心不忍?”微生溟冷冷讽道,“我一次次置身险境,就是为了能杀他,不死之身都练出来了,不杀死他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不。”玉蝉衣坚定摇头。
她附身在幻境里的“他”身上,最后朝着入魔的弟弟举起剑来时,能听见他一遍遍地向自己说话: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他要在心里一遍遍劝说自己才能下得去手……这怎么会是一个真的能狠下心来的人需要做的!
若是真的狠心,就该手起刀落,痛痛快快砍了人头落地,而不必一遍一遍的劝说自己:杀了他。
“不?”微生溟轻声反问,说话时,有种成竹于胸的从容感,语气是不容辩驳的冰冷,“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心慈手软?为了杀他,我甚至为此准备好了一个绝对不会让他有一线生机的杀招,我根本没打算给他留一丝活路。”
玉蝉衣却沉默下去,过了半晌,她蹙着眉头,轻声问道:“你说的那个杀招,是‘灭’吗……”
微生溟:“正是。没想到你知道它,但既然你知道‘灭’,就应该也知道杀招“灭”寸草不留,我不仅想杀了他,我还要赶尽杀绝、斩草除……”
他的话却被玉蝉衣恍然大悟的一声轻喃打断了。玉蝉衣蹙着的眉头轻轻解开了,目中恍然:“‘灭’……原来如此,原来它是你为了杀死自己的弟弟而准备的。”
困扰她心头很久的问题终于解决,此刻,玉蝉衣只感到自己连灵台都清明了。
玉蝉衣笑了:“微生溟,你根本不想杀你的弟弟。你那个杀招‘灭’的破解之法恰恰是不攻自破,你分明是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一千年之前。
当她对着记录着“灭”这一招的传影石冥思苦想,毫无头绪,不知道试了多少次,终于在一次力竭时,捕捉到了这个几乎没有破绽的剑招留下的唯一那点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