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溟的精神海,很宽阔,无边无际,广袤无垠,水面幽深寂静,视线难以测其深浅,天与海的底色都是浓稠的黑,乍一看密不透风,似乎吞没所有光线,叫人不敢踏足。但若是浮在水面上,仔细看,却会发现,里面洒着星星,因为被冰霜覆着,亮得不是很明显了,而推着船往前走的风也是轻轻的,抚摸到脸颊上,竟然不带半点寒意,反而春风过境一般温情脉脉。
修士精神海的样子各有不同,这是他们内心的腹地,不能为他人轻易展开的内心隐秘角落,甚至,也是他们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地方。
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带她进来了?
“这里是我的精神海。”微生溟颔首应道,“想带你看‘七杀’就只能来这儿,我拔不出剑,也无法再将‘七杀’召出。不然你以为尹海卫那家伙怎么对我怨气这么重?我有了心魔,‘七杀’就得永远沉睡在我的精神海里,不见天日,我一日不死,他便一日见不着他想见的‘七杀’。”
微生溟坐到玉蝉衣身侧:“没法将‘七杀’召出,我只能带你到我的精神海里看看‘七杀’。”
小船只在星河上不知飘了有多久,终于到了尽头。玉蝉衣看到了‘七杀’,它正站在一处高台,剑身覆满寒霜,落地的霜块不知几何,已经冻成了冰层。
“七杀”通体漆黑,它就连剑刃都是黑的,黑色让它看上去有种并没有开过锋的错觉。看上去苍拙古朴,一点也看不出是赫赫有名的凶剑“七杀”。
空心的剑柄外镂空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剑格是漂亮的火曜纹,剑身比玉蝉衣想象中的要窄,要薄。
剑未出鞘,灵气安静养蕴着它的剑身,全然不像凶剑,倒给人一种想要亲近的感觉。
是一柄很漂亮,轻盈的剑,有一种叫玉蝉衣片刻失神的美感。
这时,微生溟的声音响了起来,好听的嗓音放得很轻很轻,听上去甚是空灵,像是有一只能迷惑心智的妖精趴在她的耳朵上蛊惑:“这就是‘七杀’,它真的是一把很好的剑,小师妹,你真不想要?它喜欢你,一点儿都不排斥你的靠近,你们会配合得很好的。拔出来它,它就是你的了。”
玉蝉衣有那么一瞬间像是被迷惑住,她忍不住伸手向“七杀”探去,却在快要触碰到它时,倏地缩回手来。
“七杀”,比她想象中还要漂亮,在她即将要触摸上它那一刻,她能感觉到里面哪怕是未出鞘也关不住的杀气缠绵地绕到她的手指上来了,就像游鱼在亲吻她的手指一样,让她感觉自己一旦抓住,可能就不想放开了。
但玉蝉衣还是抵制住了诱惑,她背过手,坚定道:“我不要。”
微生溟叹了一口气。
下一瞬,神魂回归到自己的身体。
玉蝉衣睁开眼,只见自己的手还压在微生溟的胸膛上,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来,扬起手来简直想要给他脸上来一巴掌,怒斥道:“贼心不死!”
竟然还想将“七杀”送她,甚至比之前还要更过分!竟然要让她自己去拔!
过分!太过分了!
但她的手滞停在半空,终究是没落到这张因虚弱而显得脆弱的漂亮面孔上,咬了咬牙,气呼呼地将手收回来。
“哪有一个贼是想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的?”微生溟也缓缓睁开了他的眼睛,反驳了她的话,他连声叹气,“可惜,可惜。”
他还以为玉蝉衣见了“七杀”之后,多少会改变一点心意。
“可惜什么?”玉蝉衣道,“这世间好剑总不能只有一把‘荧惑’、一把‘七杀’,我会找到属于我自己的好剑的。”
“你的精神海倒是好看。”玉蝉衣忍不住赞叹。
没想到他看上去这么无规无矩、常常会叫人与他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一个人,精神海却是如此的浩瀚温柔。
微生溟:“它也不是只像今日这样。”
玉蝉衣问:“还有什么样子?”
微生溟道:“丧失神智时,便是另外一种样子……你不会想见到的。”
玉蝉衣本想说一句“那你该将心魔早日治好才是”,话到嘴边,想起刚才听到的种种,不忍心说这种伤口撒盐的话,索性便闭了嘴。
在仙湖边待了一阵儿,等微生溟身体里的寒气又被驱逐了一部分,身体能够活动自如了,他们就回到了客栈。
路上,微生溟又问玉蝉衣:“真的觉得我的精神海很漂亮?”
玉蝉衣点头。
“冰霜化了的时候,会更漂亮的。”微生溟笑着朝她眨了眨眼,笑容无端惑人:“小师妹,要是你愿意去拔‘七杀’了,我可以再带你进去一回。”
玉蝉衣咬牙:“……做梦!”
他们走回到客栈。
在石桌旁紧张到咬指甲的涂山玄叶见是两个人一起回来了,重重松了一口气,连忙迎了出来。
“剑呢?”他摸向微生溟的脉搏,还没摸到,被寒气刺得手指往后一缩,涂山玄叶震惊道,“这卧冰水牢不愧是卧冰水牢,真是太恐怖了,你这身体里的寒气少说也要半年才能完全驱散。”
“咦,等等,我记起来了!”涂山玄叶道,“星罗……我那好像有能活血运气、驱逐寒气的仙草,我这就去弄来给你!”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这时,自他背后,玉蝉衣的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先别急着去弄仙草。”
“我去去就回!很快的,你们等我片刻!”涂山玄叶不觉有异,没停脚步,两个眨眼间,已经摸到了客栈大门。
刚要踏出门槛,却听到玉蝉衣的声音再次响起:“回来!那个在星罗宫里当灵宠的。”
第48章 生与死 她那时求生不能,而他求死不得……
在星罗宫里、当灵宠的……
几个字一入耳,涂山玄叶冷不丁一个哆嗦,像被人揪住后颈皮一般,浑身僵透了。
他以无比缓慢的速度回转过身来,看到玉蝉衣差得要死的脸色,心里暗道一声糟糕。
只顾着看二徒弟是死是活,把小徒弟给忘了。
但是,玉蝉衣是怎么知道他在星罗宫当灵宠的?
涂山玄叶汗流浃背。
玉蝉衣冷冷看着涂山玄叶。
她道:“今日这事也有一笔账要和你算上一算,别以为你是师父就能跑得掉。反正不尽宗的门规里并没有顶撞师父这一条。”
涂山玄叶听得大为后悔,早知道,他就弄个像模像样的门规好了!
但他面上不敢表现出半点不快,老老实实站着。
玉蝉衣指着微生溟对他说道:“你早就知道他打着要将‘七杀’给我的主意,也知道卧冰水牢十分凶险,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非拖到今日再说,他人都快没了。”
“还有你,微生溟,别以为这次没你事。自以为是,你们两个都自以为是。”
默默移步往石桌旁坐下的微生溟连忙也站了起来。
玉蝉衣道:“别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成天嘴巴上说着这个年事已高,那个行将就木,都说自己是老家伙,看看你们办的好事。”
涂山玄叶不敢说话,只是眼神疯狂往微生溟身上扫射,似乎是想叫微生溟来给他解释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玉蝉衣忽然间就知道他是微生溟了!
怎么就知道他在星罗宫里当灵宠了!!
这出去不到半天,难道那卧冰水牢能给人开天眼吗!
看一看微生溟毫不惊讶的脸色,涂山玄叶心底一凉,他意识到,不止玉蝉衣知道了,微生溟好像也知道他在星罗宫里当灵宠的事了。
涂山玄叶面上浮现淡淡死意。
玉蝉衣仍在骂他:“一个喜欢找死,另一个,明知道自己的徒弟喜欢找死却多加纵容,你们两个,还真是天造地设、举世难找的一对师徒。”
玉蝉衣是不会找死的。
真的死过一回的她只觉得,活着真是太好了,她不会死的。
她那一千年都不算完全死了,但已经不再能闻到花香,也不能再见到日光,更不能奔跑,不能哭不能笑,连情绪都迟钝的,也无法主动掌控着自己身在何处,寄居在何物的影子里,就跟着被带到何处。
她只偶尔能用意识捕捉到一点声音、一点色泽,偶尔能想一些事情,一千年下来,想的事情拼凑起来,还不及最近这三年想得到,更遑论叫周围人知道她的存在,和她产生联系。
那是真正的、密不透风的黑,没有一点光照进来的可能。
“为什么不好好活着?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玉蝉衣难以理解地发问,“这世上明明还有很多人求生不能。能活着的,不能好好活着吗?”
她声音因愤怒着急甚至多了几分委屈,微生溟心底酸涩异常却无法开口替自己辩明什么。
有人求生不得,而他求死不能。
玉蝉衣将他从卧冰水牢里救出,算是断了他的万全谋划——倒也不算万全,他早就想杀了自己,曾经一次次将自己置身险境,可哪一次不是在彻底失去神智丧失对身体的控制权后,凭着求生本能活下来了?这卧冰水牢说到底能不能拘得住他,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次杀不死,就会比上一次更难杀。
他必须找一个修为和能耐真正高过他的,确保能在他失去理智、全然被求生欲支配着开始还手之后,也能将他的一线生机全部绞杀干净的。
这一千年,放眼巨海十州,无一人能做到这件事。
哪怕如今高居于正道魁首位置上、又手握“荧惑”的陆闻枢——他并不觉得对方能有几分胜算。
他本以为自己找不到这样一个人了,他本以为自己就要走向堕入修罗魔道的终局,连累得所有人不得安宁,
却在即将放弃时,在不尽宗这个落魄的小宗门里,遇到了一位天赋惊人的小师妹。
玉蝉衣当真太难得了。她有天赋,却有不止有天赋,悟性澄明,心思通透,心坚似磐石——这样的心性甚至比天赋还要更重要一些,万里挑一的好苗子。
再兼之她身上杀气重重,做事从来不拖泥带水,对自己十成狠心。悉心教导,好好栽培,不出多久,她将会是最快的一把剑。
她甚至连剑意都是他想要的——密不透风的绞杀,她不会给他生还的机会的。
可他却唯独看错了一点。
想到这,微生溟看向凶巴巴正数落涂山玄叶和他数落得起劲儿的玉蝉衣,看着她凶巴巴板着的脸,轻轻叹了一声。
他这小师妹,竟是面冷心热。哪怕常常朝他露出看他很不顺眼的表情,知道他身陷险境却会以身犯险来救。
她只是不爱笑,不太会说安慰人的话,心却是软的。
看错了,当真看错了。
心软之人……叫她杀他,他死了倒是痛快,对她却有些过于残忍了。
他死之后,绵绵的痛苦将一直笼罩着她的。
微生溟痛苦起来了。
他到底是要自私自利地求她理解,叫她来体谅他的难处,求得他想要的一死,还是能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出来?
微生溟想不出来,也想不明白,他很少有事想不明白,这一桩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了。
他默默泡了一杯茶,趁玉蝉衣不注意,递到她手里一杯。
“润润喉咙。”
玉蝉衣一顿,接过来之后,说道:“别以为一杯茶就能抵消你的罪过。”
“没想要抵消罪过。”微生溟道,“难得你情绪那么激动,怕伤了你的嗓子。喝口茶,润润喉,接下去也能骂得更痛快一些。”
玉蝉衣:“……”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知道接下去还会挨骂。
但心情莫名好了一些,她到石桌旁边坐下,想了想自己想说的倒是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就喝起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