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处,处处凄白;入耳声,声声痛恸。
反观她一身青衣,与缟素的他们格格不入,倒不像是来给父母敛尸的,反而像一个不相干的闲杂人等在此经过。
陆闻枢继续说道:“人死之后,骨化形销,尸骨混在一起,恐怕连至亲之人都无法分出哪块属于自己的亲人。岛主请来道长做法事,便是为了祛除秽气,超度亡魂,保他们得入轮回,有个安稳幸福的来生。法事做完之后,道长会将他们合葬在一起,共同立一块碑,上面会写上所有能查明身份的死者名字。”
“阿婵,阿婵。”见陆婵玑一直不动,以为她没有在听,陆闻枢轻轻唤陆婵玑的名字。
陆婵玑恍然回神,眼角赫然一片通红:“那我爹娘也能好好入轮回了,是吗?”
“能。”陆闻枢说,“岛主请来道长为他们超度,便是为了让他们安心投胎,来生好有个好归宿。”
陆婵玑又问:“我是否要哭得像他们一样厉害,我爹娘才会开心?”
她贝齿紧咬下唇,唇瓣隐隐可见颤抖。陆婵玑离开人间多年,离群索居地住在青峰之上,对人间的习俗规矩知之甚少,甚至比不上偶尔会下山除妖的陆闻枢,不如他更熟悉人间事务。
陆闻枢轻叹道:“不会。”
“知道你来,你阿爹阿娘便会开心。哭不出来,那便不哭,不必刻意强逼自己。”
眼里的泪倏地落下来,陆婵玑忽然间哭得很凶。
时隔十二年,见到父母的尸骨之后,她又一次成为了孤儿。
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毫无转圜之地的孤儿。
连一点微渺的、欺骗自己他们尚在人世某地活着的盼头都无法再有。
见到陆婵玑脸颊垂泪,陆闻枢稍稍一愣,却很快将目光瞥开。
当初从雪妖口中将陆婵玑救出,奄奄一息的陆婵玑没哭,在承剑门这十二年间,也未曾哭过一次。这十二年间,陆婵玑平日里有事没事总是摆弄她的剑和傀儡,面对他时,又总是爱笑,以至于他从没见过她的眼泪,也从未意识到,原来她也会哭。
两个月前,在听到陆婵玑说,若是她爹娘尚在人世,要去找他们一起生活时,陆闻枢曾经假设过,如果她的父母当真尚在人世,要做如何处置。
几乎不需要任何犹豫的时间,陆闻枢便已想好对策。
向来只有斩草除根,才可以永绝后患。这便是万全之策。
可有那么一瞬间,陆闻枢冷不丁想,若真按他的方式处置,知道后,陆婵玑会作何反应?
他不会让陆婵玑有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这并非什么值得思考的问题,陆闻枢没有细思下去。
然而,天意已经帮忙做好了选择,也告诉了他,这个他觉得不值得思考的问题的答案。
原来,她会哭。
他叹道:“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也好。”
好过心有杂念地一直念着。
等哭过一场,陆婵玑收好眼泪。那边葬礼已经结束,新冢建成,丧事已算尘埃落定。
陆婵玑却不想走,她问陆闻枢:“我们是否能在人间多留几日?”
她道:“我想多陪陪我爹娘。”
陆闻枢一如往常,没拒绝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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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千月城的同福客栈歇脚。
桃花城里种满桃花,凡间时令与炎州不同,千月城这里,正巧是四月暮春时节,恰好是这里最好看的时候,桃花即将谢去,路上落英缤纷,风吹过巷间,便卷起粉白的花浪。
等到了客栈,陆闻枢和陆婵玑分别要了两间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陆闻枢重新展开陆婵玑的星墟命盘。
位于父母宫上的星宿已经黯淡下去,整个星盘之上,只剩下一颗星星,独自璀璨亮着。
因见到陆婵玑眼泪的那点不适彻底压下,陆闻枢正要将陆婵玑的星墟命盘收起,却见上面又有星辰隐隐约约要亮起。
星光微弱,但却刺眼。
烦躁心思再度升起,陆闻枢立刻将星墟命盘收起,迈步走出自己的房间。
果不其然,看到应该在房间内休息的陆婵玑出现在客栈一楼,正在与客栈小二交谈。
陆闻枢大步走下楼梯,很快来到二人身边。
“在聊什么?”他声线淡然,气质也如霜雪,一来就强势介入两人中间,但一张少年面孔瞧上去仙姿玉质,身上又有着承剑门养出来的世家公子气派,神采英拔,贵不可言,竟叫人觉察不出半点礼数上的不妥当。
陆闻枢与陆婵玑在凡间行走,便作凡间打扮,然而衣衫易改,周身气度难去,一眼望过去,两人身上皆有一种旷达出尘之感,一看就知身份非凡,再加上两张诚挚的少年面孔格外惹人喜欢。店小二热络答道:“在聊我们千月岛上的风俗习惯。”
陆闻枢顺着问道:“什么风俗习惯?”
陆婵玑抬手指了指外面的街道。
只见街道上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着一盏黄白色的灯笼,远远瞧着,像是挂着一盏盏月亮,整整齐齐,似乎正在举行什么仪式。
陆闻枢看了片刻,不太肯定地问:“这是……在过节日?”
店小二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客官有所不知,这不是什么节日,而是我们千月岛上一种名曰‘送魂’的仪式。”
店小二解释道:“我们千月岛信奉月神,相信人死后灵魂会飘向月宫。只是要点上一盏月灯,为他们指引方向,不然便会迷路。湖泊里这五十七具尸体多是命丧他乡,实在可怜,我们这里大概百来户人,若是每家每户都点上一盏月灯,百来盏灯一起亮起来,便可以让亡魂全部升向月宫,不会遗漏。”
说着,他同情地看了陆婵玑一眼:“方才我与令妹聊天,知道你们的父母也在其中,真替你们伤心难过。二位节哀,千月岛还有一堵点魂灯的月墙,可以为亡者祈福,我本想带她去为你们的父母点上一盏,但既然你们兄妹二人结伴出行,不如你们自行前去?”
店小二话里说错的地方,陆闻枢并未勘正。他只是抬眼看了陆婵玑一眼,想听听陆婵玑的打算。
巨海十洲的修士没有求神拜佛的习惯。
自盘古开天以来,生来仙胎的众神一一应劫陨落之后,世间已无真正的神明现世,至多只是留下一二残魂。巨海十洲已经是俗世意义上,最接近仙界的地方。
陆婵玑在承剑门生活这些年,一炷求神拜佛的香都没烧过。
可她逐渐意识到凡间的生活和承剑门上的很不一样。
她想借这次下山的机会,多体验凡间的生活。这样等她从承剑门重回凡间,便能像一个普通正常的凡人一样生活,也就不会像在承剑门那样,突兀惹眼,成了异类。
父母已逝,她已经没了来处,该考虑自己的归处了。
“可以吗?”陆婵玑问。
“走吧。”陆闻枢能看出陆婵玑眼里的期待。若不是他来陪着,便是那店小二来陪同,陆闻枢只有答应。
他们很快按照店小二给指的路线,来到月墙。
所谓月墙,就是四堵墙围合起来的地方,四面墙体中间,都嵌着圆形的琉璃窗。
这琉璃薄如蝉翼,墙内点着的灯火可以透过琉璃漏出,远远瞧着,看起来像天上的月亮,千月岛的居民便称之为月墙。
两人到时,月墙内的灯火已经通明,烛火摇曳,能把里面点灯人的身影映在琉璃窗上,看得清清楚楚。
陆婵玑和掌灯人买了一盏油灯之后,便往月墙走去。
她叫陆闻枢在月墙外等她,手里捧着油灯时,忍不住想,等到百年之后她也像她父母一样,长眠于不见天日的地方,尸骨泥销,到时百年时光也只是弹指一挥间的陆闻枢,是否会来为她点一盏月灯,送她的魂魄到月宫上与父母团聚?
陆婵玑一时想得入神。
陆闻枢看着陆婵玑往前走去的背影,心头莫名一跳。
陆婵玑的星墟命盘上,父母宫已经熄灭。
这说明她最后一段尘缘已了,与凡世的尘缘彻底斩断,可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的背影,陆闻枢心里莫名有种隐约的不安。
他忍不住开口叫她的名字,“阿婵。”
“你不要怕。”陆闻枢说,“我会陪着你,你也陪着我。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
陆婵玑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她继续走,身形逐渐没入月墙。
第5章 微生溟 微生溟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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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雾起时分。
桃花灼灼的桃花泊旁,一道由无数阴惨惨的死气凝聚而成的魂形骷髅漂浮在桃花林的上空。
骷髅带起的阴风阵阵,牵起桃花无数。
花瓣纷飞间,微生溟独自一人,足尖踮立在桃树枝上。
他一袭黑色暗纹的长袍隐隐闪过低调的流光,似一层华丽漆黑的鸦羽。巨大魂形骷髅直勾勾“盯”着他,漆黑的空洞双眼,仿佛两道深不可测的漩涡,几乎要把人立时吸附进去绞碎。
足下桃花纷纷离了枝头,被吸进漩涡当中,微生溟却分毫未动,就连衣袖都如同静止了一样。
魂形骷髅的黑气即将蔓延到他脚下,他还是纹丝不动,只是轻声一笑:“真是对你不住。”
“为了使得留下的这一缕残魂复活,你花了十二年,历了那么多坎坷磨难,我却要你即将复生的前一日来收你性命。”
他叹:“功败垂成的滋味如何?可真是叫人替你遗憾。”
微生溟的声音清润含笑,宛若温润玉石,柔和得如同春风拂面,又兼以尾音里带着轻轻的叹息,似乎在真心实意地替对方遗憾着什么,手中一柄漆黑长剑却逐渐显露出形状。
长剑出鞘,桃花花瓣更是猛烈飞舞,本来只是翩跹如蝶,如今却如狂化的蜂。柔软的花瓣被七杀剑深厚浓重的杀气裹挟,也几乎变成了能夺人性命的利刃向魂形骷髅卷去。
利刃破开张开血盆大口的魂形骷髅,刹那间,如同山间晨雾被朝阳照破,魂形骷髅烟消云散。
风未定,桃花未歇。微生溟依旧站在桃花树上,仿佛从未挪动过身形。
只不过,他足底站立的桃花树换了一棵。
微生溟略一垂眸,视线垂落桃花泊,枯水干涸的湖泊中累累白骨半露半藏。
恰此时,另一道身影凌空而来,甫一在桃花树下站定,便听桃花树上的微生溟朗声问:“桃花泊里现出尸骨的消息都放出去了?”
叶坪舟应道:“几天前我就已经通知岛主,据说今日这里会有一场法事,会有道长来帮这些亡魂超度。能赶过来的家人亲友都会赶过来,为他们送别一程。”
交代完微生溟之前嘱咐他去做的事,叶坪舟仰头看向站在桃树上的微生溟,不解发问:“微生师弟,当年你痛痛快快将这魂妖杀个干净便是,为何要留它一缕残魂,留个十二年,还要辛辛苦苦再跑这一趟。”
叶坪舟同样看向泊中白骨,神色相当之不理解:“难道只是为了放它逃回自己的洞府,找到被它残害的百姓尸骨?”
“自然不是。”微生溟轻快从桃花树上跳下,“你可知,泊中这五十七人是如何被它害死的?”
叶坪舟:“如何?”
微生溟道:“它会化作老弱病残,带着同情它的你踏进它那家通往黄泉的客栈。为了让你的精魄品味起来滋味香甜,特意在吸食你精魂时为你织一场美梦。偏偏最后一刻会露出原型,凶相毕现,最后饕食一口你无力反抗的恐惧,作为自己这一餐最终的佐料点缀。”
叶坪舟轻轻打了个寒颤。
微生溟继续道:“桃花泊中五十七人,无一例外,都是这样死的。”
“如此善弄人心的妖怪,不让它不多吃点苦头,利落干脆死在我一剑之下,岂不是太怠慢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