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溪兰踏出药庐,看到的便是玉蝉衣站在院子里,纤长手指绕着灵力在拭她的剑。
巫溪兰问:“小师妹,李旭又来同你切磋了?”
她见到玉蝉衣脸上的表情,便猜是有人和她比过剑。和玉蝉衣相处这么久,巫溪兰算是看出来了,她这小师妹算个十足的剑痴,平素总冷着一张脸,唯有与剑相关的事,能叫她笑上一笑。
明艳的面孔一笑起来,也就没那么冷了。
“你怎么不喊他多留一会儿,我好问问他买种子的事。”巫溪兰步入院中,走到玉蝉衣身旁。玉蝉衣道:“不是李旭。”
“不是李旭?”巫溪兰一愣,“这附近还有别的剑修?”
“唔……是李道友他帮忙找来的。”
巫溪兰:“!!!”
“承剑门的弟子?”巫溪兰倍感惊讶地问,“除了承剑门弟子,我也没看到周围有剑修啊。”
“应当……不是承剑门的弟子……”玉蝉衣不是十分肯定。
段小丰也只用了些普通的招式,她无法从剑招上瞧出是哪门哪派的弟子。只知道这是个能陪她对招练剑的人。
“那约莫就是散修了。”巫溪兰道,“你们这些剑修,做散修的,都那么难被看出来是剑修吗?”
玉蝉衣不知道。
巫溪兰说:“我看承剑门那些弟子恨不得把自己在承剑门做剑修这几个字糊在头上,到哪儿都要抱着剑摆出一派威风派头,还以为剑修都是这样。”
说着说着,巫溪兰想起什么,问玉蝉衣:“小师妹,昨日我给你的丹药,你可有服用?”
玉蝉衣点了点头。
巫溪兰:“我就说你服用了的话看上去不会这么轻松……等等,什么?你服用了?”
玉蝉衣依旧点头。
巫溪兰一把抓起玉蝉衣的手,神色逐渐转为震惊。
按理说,一道服下聚灵丹与剜心丹,很快就会痛苦异常,难以忍受。
可刚刚她观玉蝉衣,只看出她面色平静,别说痛苦了,就连一点异常的波动都令人察觉不到,完全没想到,玉蝉衣已经吃了丹药。
她这一身望闻问切的本事,在她这小师妹身上,竟然失了灵。
“你还真的服用了……”手指接触到玉蝉衣手腕肌肤,试探出她灵脉脉搏,巫溪兰唇瓣一抖。
玉蝉衣体内的灵脉脉象混乱冲撞,丹药正在起到它们的效果,巫溪兰很清楚地知道了玉蝉衣已经服过丹药。按脉象来推测时间,应该是昨日将两种丹药给她没多久,就被她服下了。
巫溪兰皱着眉头问玉蝉衣:“不痛吗?”
玉蝉衣沉默片刻,道:“不过是肉身之痛。”
巫溪兰眉头皱得更紧,几乎要在眉心皱出“川”字。
为了试药,剜心丹之痛,她也受过。
小小一颗剜心丹,就会疼得她直立不能,疼到在榻上来回打滚直到力竭。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给这丹药取名叫剜心丹。
真真是剜心之痛。
可听听玉蝉衣说什么:不过是肉身之痛……
上古遗民大多坎坷半生,伶仃漂泊,玉蝉衣这几个字说出来使有多轻描淡写,巫溪兰就有多心惊。
到底受过怎么样的罪,连肉身之痛都不过如此了?
巫溪兰皱着眉头看了玉蝉衣半天,见她神色如常,只是呼吸平弱,在那一声不吭地忍痛,几度开口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到最后她想要询问玉蝉衣过往,又或者想要劝一劝玉蝉衣回屋休息的话到嘴边,都吞了下去,换成了一句:“小师妹,你真的很想拿下论剑大会的第一是吗?”
这样一声不吭忍痛的人,她平生只见两个,怎么都在不尽宗?
玉蝉衣道:“师姐,我说话一向不开玩笑。”
巫溪兰深吸了一口气:“好。”
她跑回药庐,将两个青色的药瓶拿出,塞进玉蝉衣手里:“聚灵丹和剜心丹各自还剩十粒,你依照你突破灵脉的速度,每突破一层灵脉,最快间隔七日能再服用一次,服下后前三日是最难捱的,第三日的晚上尤其难捱,你准备好,等天亮了就好了。”
巫溪兰说着说着自己的眼睛先红了红,她绷着嗓子以使自己的声线如常,又重重呼出一口气:“好了,小师妹,你回屋休息吧,我去找李旭买新种子。这聚灵丹和剜心丹颇费药草,我得提前准备好。”
“谢谢师姐。”
“快回去休息!”巫溪兰将推玉蝉衣进她房里,眼角余光瞥到院子里的树上落下的那点黑色衣角,知道她那行踪古怪的师弟又在树上。
她与玉蝉衣都对此习以为常,视若未睹。等将玉蝉衣推回到她房间,巫溪兰对玉蝉衣说道:“我这剜心丹,效力仅仅比剔朱丸弱上一些,可那剔朱丸是逼供时用的药,灵力再深厚的修士服下它都会痛苦万分,生不如死,小师妹,第三日夜,你可真真要先在心里做好准备。要是真的痛极了,别强忍着,喊出来,会好受一些。”
“剔朱丸?”玉蝉衣抬眼看向她,眼里藏着好奇。
“是啊,剔朱丸,一种极为歹毒的丹药。不会致死,却会叫人痛不欲生。一些宗门会用来逼供犯了大错的弟子。”巫溪兰道:“说起来,你和你这师兄某些方面还真是相似,都极能忍痛。当时他被师父带回来时,七十二寸灵脉尽毁,应当是痛极了,却也是一声不吭。”
巫溪兰想起来,那时她这便宜小师弟醒来后,还问她要过剔朱丸。
可这剔朱丸哪是他想要就能给的?她又不知道他拿去用在什么人身上。
“休息吧。”安顿好玉蝉衣,巫溪兰便出门去找李旭了。
-
第三日夜。
天色将暗,天际霞光透着一层淡粉,将斑驳树影映在白色窗户纸上。
屋里,玉蝉衣盘腿坐在床上,额头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她用灵力引导着体内的聚灵丹快速内化,聚灵丹药力所过之处,能感受到丝丝淤堵之气逐渐被理通打顺。只是随着聚灵丹药力破除淤堵,剜心丹的药力便如同刀锯的利齿,紧跟着游上。
疼痛来得比白日里更剧烈更绵长。
她用灵力引导聚灵丹加速其内化,剜心丹所带来的凌迟之刑也来得比巫溪兰所说的时间更快。
夜色渐至,寒月初升。
玉蝉衣死咬着下唇,控制自己不要吟出痛声,勉力用最后一丝力气,牵引着自己的灵力带着聚灵丹的药力往灵脉第三寸冲去。
灵力运行一个周天下来,就在这种灵力肆虐的疼痛中,玉蝉衣半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她伏倒在榻上,黑衣黑发皆被被汗水透湿,汗津津的贴了一身,像是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体内灵力肆虐的疼痛感退潮般消去,如枯水缝春,干涸的河床多了沁润的雨水,最后的那点疼痛之余,带来一种悠长的平静感。玉蝉衣蜷着身体一动不动,感受着身体的滞涩,想要试着运起自己的灵力,可这时,眼前突然有一点莹亮的星星点点飞过,让她停滞了自己的动作。
玉蝉衣顺着那星星点点望去,只见她的窗户不知为何洞开,正有点点流萤自窗户外面飞舞进来。
窗外,春夜,风缓。
溶溶院落,细细虫声。
过了子时,二十四节气中的立春就到了。
见流萤只只飞入,玉蝉衣眼睛眨也不眨,神色怔怔。
她想起自己刚到承剑门的第一个春天,五岁的她受不了高山严寒与周围指指点点的非议,她跑去对陆闻枢说,承剑门太冷,她想下山,她怀念人间的春日。
陆闻枢听了,便在青峰上为她辟出一处聆春阁。他施下的禁制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叫聆春阁里独成一片春色。他对她说,聆春阁里的景致与外面的春日无异,且不会有夏秋冬另外三个季节,她从此可以开开心心地待在这里,长长久久地待在她最喜欢的春日,比外面更好的春日。
可是,聆春阁那由陆闻枢一手打造的春日景致里,从来没有过萤火虫。
她五岁之前也没有见过萤火虫,神思浑噩漂荡那一千年间也未曾睁眼留意过这些小昆虫,这是玉蝉衣第一次见到萤火虫。
一闪一烁的流萤如同天上的繁星,拖拽着一条不甚明亮的尾巴,一点一点正向她靠近。
原来,真正的春夜萤火,好看成这个样子。
原来,假的就是假的。
长长久久是假,春也是假。
聆春阁的花花草草的确一直开着,可那终究不是真正的春日。
莫名的,玉蝉衣直起身体,跟随着一只飞出去流萤,裸着足走进院子里。
待站到院里,恍然间,她意识到,自己的灵脉已经冲破了第三寸了。
更加充沛的灵力让她的五感变得更加敏锐,世界在她眼前换了模样。
玉蝉衣能听到更远处传来的虫鸣,看见更遥远的山峰,也能看到药田里原先她看不见的这些小流萤,她甚至能看到丝丝灵气漂浮在灵田上,伸出手去,它们便轻柔地缠绕上来,触感像清泉水在轻吻她指尖一样。
月下浮动的灵气如同灯笼浮光朦胧,和萤火虫点点荧光绕在一起,身在其间,仿佛踏入美好的梦境。
原来竟是这样。
玉蝉衣曾经听陆闻枢形容过有灵力的修士眼里世界的模样。
她想象、向往、憧憬,可原来,再多的听到,都不如自己亲眼看到。
山河远阔,人间星河,亲眼所见,才最是怦然。
玉蝉衣用灵力将自己一身湿漉漉的汗都拂去,将自己清理干净,指尖拂过药田里轻浮的灵力,视线不由得往远处看,承剑门所在的山峦在她眼中变得更清晰了一些,她的视野前所未有的远过。
她一颗心逐渐跳得很快,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要只去听一听别人眼里的世界就知足。
她要自己去看看。
又冲破一层灵脉后所能见到的世界如此陌生而又美妙,玉蝉衣不舍得眨一次自己的眼睛,直至眼皮有些滞涩。
只听药庐那边吱呀一声,玉蝉衣闻声望去,见是巫溪兰打着哈欠提着灯笼走出来。
她提灯蹑手蹑脚往她的窗边走,脚步轻到叫人听不见任何声响。
等到了玉蝉衣房间外,巫溪兰附耳到墙上,嘴里还习惯性地嘀嘀咕咕:“我怎么就炼不出不让人痛的剜心丹呢?可别给疼死了。疼死这个小师妹,我就没有小师妹了。”
玉蝉衣喊她:“师姐。”
“嘘——小师妹她能忍,本来就不好听她的动静,别说话。”巫溪兰摆了摆手说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困倦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清明。
等等,说话的那道声音,怎么这么像小师妹?
她支着灯笼照亮药田这边,看见玉蝉衣后,惊讶道:“小师妹?!”
巫溪兰提灯快步走向玉蝉衣,手一触到玉蝉衣皓腕,她眼一亮,满脸讶然:“小师妹,你冲破第三寸灵脉了?”
“怎么会这么快?”巫溪兰看了眼天上月亮的位置,百思不得其解,“不该啊,我应该没算错时辰。”
巫溪兰恍然间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看着玉蝉衣:“难道你用灵力逼着聚灵丹在体内运转得更快了些?”
玉蝉衣没有回答,算是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