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罗宫宫主将她胸前那条项链取下,塞到狐狸的爪子里,小白狐狸就此安静下去,不再叽哩哇啦怪叫着告状了。
薛铮远在这时认出,它就是刚刚站在玉蝉衣肩头的那一只漂亮白狐。
原来是星罗宫的灵宠。怪不得人人都说,宁做星罗宫一只狐,也不做十洲之魁首。这小家伙的日子看起来还真是好过,嘤嘤咕咕两声,肉垫子往星罗宫宫主的脸上碰一碰,那么长一条全部由西山神珠穿起的项链说给就给,还能被身份尊贵的星罗宫宫主亲自抱在怀里哄着,还真是做人不如做一只狐狸。
薛铮远目送一人一狐离开承剑门主峰。
正要踏进议事堂去,他听见议事堂外传来几个弟子的谈话声,听到他们话间提到“掌门”,薛铮远不由得驻足多停留了一会儿。
一弟子道:“五宗会试即将召开,掌门事务繁忙,我们这些曾经是飞云宗弟子的,过一会儿去叨扰他,万一不被接见,怕是要惹人笑话。”
另一弟子说:“在我们最初加入承剑门时,是掌门说要让我们定期向他汇报学业,怎么可能不受待见?”
飞云宗……?
听得大致来龙去脉后,薛铮远叩响了议事堂的门,门无风而开,薛铮远走进去。
陆闻枢在桌前站着,桌上,属于炎洲的地图悬浮空中,山谷、平地,河流,都缩小一定比例后坐落在地图上,将整个炎洲一览而尽。
等薛铮远进来,陆闻枢并未回头看他,却道:“恭喜啊。”
“恭喜什么?”薛铮远问。
陆闻枢道:“星罗宫宫主可从来没有像夸你那样夸过我。”
看来刚刚他和星罗宫宫主简短交谈的几句话,他都听到了。薛铮远并不意外,只是哼了声:“陆大掌门,还用她夸吗?”
说着话的同时,薛铮远的视线落到桌上摆着的香炉上。
香炉香雾袅袅,拂过这地图,丝丝袅袅的灰沉香气触角伸向地图,似乎将每个位置都嗅过。
薛铮远一时觉得喉咙干涩,他知道陆闻枢看着这张地图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陆闻枢一定是想找回他那只准备用来装脏的傀儡,而他也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薛铮远道:“你是……在帮我找我说的那个地方吗?”
袅袅燃香中,陆闻枢的面容在薛铮远的眼里逐渐变得模糊。但陆闻枢只是垂眸看着这张地图,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果然如此。
他自己不必多解释什么,一切只由他人去想,像他们这种对他全然信任的人,自会将他想成光辉正义之人。
薛铮远无声在心底冷笑,面上却不显,只道:“外面有几个飞云宗弟子,犹豫要不要来见你呢。”
陆闻枢垂头看着地图,眉间隐隐有几分不耐,但很快压了下去。
他将视线投向窗外:“与其让他们犹豫来犹豫去,倒不如我去见他们。”
说完,陆闻枢走出议事堂。
看着陆闻枢的背影,薛铮远手握成拳,手心攥出白痕。
他开始觉得飞云宗日益落魄、到最后举宗覆灭,余下的弟子全部被收入承剑门的事情后面,可能有陆闻枢的手笔。
一千多年前,薛铮远和飞云宗的最后一任掌门,也是当时的飞云宗少主有过一段非常短的同门情谊。他、薛怀灵以及当时的飞云宗少主一同在醜山居士门下修行剑术时,那位飞云宗少主一向看不起陆闻枢。
那时的飞云宗如日中天,而承剑门却有颓势,已经没落至五大宗门之尾。在那时候许多修士的眼中,飞云宗挤掉承剑门,成为五大宗门之一,不过是假以时日的事情。
而飞云宗少主最常嘲讽陆闻枢的,就是沈秀抛妻弃子的事。
陆闻枢对任何事反应都很淡,其他事上,不管飞云宗少主怎么对他嘲讽羞辱,唯独提起沈秀,陆闻枢会当场变了脸色,对飞云宗少主拔剑相向也不止一次。
虽然沈秀这个名字,已经无人再提起了。
但这无疑是陆闻枢最在意的事。
若陆闻枢屡次接济飞云宗不是以德报怨……想到飞云宗如今门派消亡、弟子失散的结局,薛铮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议事堂外,那几个踟蹰不前的飞云宗弟子窃窃私语间,忽然有人察觉到,不远处陆闻枢正负手站着看着他们。
他忙朝陆闻枢抱拳行礼,腰弯得低低的:“见过掌门。”
往先,对于飞云宗弟子的叩拜,陆闻枢总会欣然受之。
看到他们,他总能想起飞云宗宗主面对他的救济时那幅羞愧难当的样子。
曾经对他奚落嘲讽,到最后却要承他恩情,才能将宗门维系下去,这恐怕是对方很不能接受的事吧?
若非在年少时,他当着众人的面对陆闻枢奚落嘲讽,今日他救济飞云宗的举止,仅仅能算是他大发善心,可还算不上他以德报怨。
对这几个已经成为承剑门弟子的飞云宗弟子,往日,陆闻枢总会有无比的耐心。耐心地看他们诚惶诚恐,或者耐心地看着他们心悦诚服。
今日却有些不耐烦。
事情太多了,一件接一件压过来,薛铮远、薛怀灵、四大宗门的长老、五宗会试……所有的都需要他亲自照看,他到底如何才能抽身而出,好全神贯注地去将枢机阁里丢失的那些东西找回来?
若是找不回来,七百年的心血就浪费了一半。
心头纷纷扰扰,陆闻枢面上不显,他朝那位率先向他见礼的弟子颔了颔首,说道:“在犹豫什么,怎么一直不进去找我?”
率先见礼的弟子说道:“我们是按掌门所说,来向掌门汇报学业。但挂念着掌门近来忙五宗会试的事,怕给掌门添麻烦,所以才犹豫着没进去。”
陆闻枢淡声道:“有犹豫的功夫,该向我汇报的事情早说完了。别光替我考虑,你们的时间也很金贵。千金一刻,莫要虚掷,下回过来找我,别再犹豫了。”
说到这,陆闻枢睫毛敛下,心中却起思量。
他被琐事缠绕,便成了一颗死棋,薛铮远却是活的,仍然可以满盘游走。
薛铮远在寻找的,是薛怀灵死前踏进的“青峰”。
想到这,陆闻枢抬手压住了自己的胸口。
“青峰”早已换了地方,换到了一个薛铮远穷尽毕生之力也永远抵达不了的地方。既然如此,倒不如叫薛铮远去帮他找“陆婵玑”。
陆闻枢一时想得深了些,连那几位飞云宗弟子汇报完学业之后,朝他打招呼都没听到。
“掌门,掌门!”
陆闻枢终于回神。他道:“你们先回去吧。今年的五宗会试,你们尚不能参与,但等到下一回,可就到了你们上去拼杀的时候了。如今你们已是承剑门弟子,想要参加五宗会试,可是要赢过其他师兄弟的。”
飞云宗弟子齐齐应道:“是!”
待飞云宗弟子下了主峰,陆闻枢却迟迟没有回到议事堂。
他负手站在院中,细想着要怎么安排薛铮远,才能不出一点纰漏。
他不想因为薛怀灵的事,与薛铮远起龃龉。
千年的情谊,他对薛铮远了解至深,没有谁能比薛铮远更得他的信任。
但如果薛铮远执意要将薛怀灵的事查个水落石出,不论会否查到他的头上,他也无法再信过薛铮远,不会再将薛铮远当成自己的朋友。
这时,有守门弟子来通报,说玉蝉衣已经来到了承剑门。
“玉蝉衣居然来了?”陆闻枢道,“还以为她不会来了。”
“和她师兄一起吗?”他问。
“一起。”
陆闻枢挥了挥手,挥离了这个弟子:“我知道了。”
既然玉蝉衣和微生溟已经来到了承剑门,陆闻枢暂时将心中调薛铮远去帮他找傀儡的计划按下,打算等到五宗会试过后再说。
他要先去会一会他们。
只是,等守门弟子走了,他正要走,薛铮远却从议事堂中跳出来,拉住他说:“我刚刚看着炎洲地图,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灵儿死的地方,好像离承剑门很近。”薛铮远说,“我知道一门禁术,似乎是找什么灵犀香,向灵犀神兽燃香问路,就能找到自己想要寻找的地方。你们承剑门的藏书阁离有没有什么和禁术有关的书。”
陆闻枢眼皮一跳,想去找玉蝉衣的计划彻底泡汤,只能先留下来应付薛铮远。
这之后,直到五宗会试召开,陆闻枢没有寻到一次去找玉蝉衣的机会。
五宗会试召开当日。
陆闻枢在主位坐着,薛铮远一身素衣站在他的身后,并不站在风息谷的系列中。
风息谷谷主不时向薛铮远投去愤怒的目光,而不少人也频频往陆闻枢这边张望,虽说大多数人都知道风息谷少谷主与陆闻枢关系要好,但在这种场合,薛铮远不站在风息谷之列,却穿一身与风息谷宗门服毫无关系的素衣,对自己父亲愤怒的目光也丝毫不做回应,这让好八卦者在底下私议起来。
见此情形,陆闻枢对薛铮远说道:“你这回和你父亲置气已经够久了,还不打算回风息谷去吗?”
陆闻枢提醒道:“今日会是个很好的缓和你们关系的机会。”
同样的,要是薛铮远今天太不给风息谷谷主面子,那日后可有薛铮远头疼的。
陆闻枢是真心替薛铮远打算,他不想薛铮远错过这个回到风息谷的好机会。在人前,风息谷少谷主总要给自己儿子几分面子。
薛铮远道:“还真是多谢你了。”
“只是,我与他,恐怕再也修补不好关系了。”见到不远处玉蝉衣的身影出现,薛铮远的脸色倏地一变,他隐忍多日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冷笑道,“正如我与你一样。”
陆闻枢怔然,却见薛铮远飞身飞向玉蝉衣那边,从玉蝉衣手里接过什么东西之后,扬声道:“诸位,我有话要说!”
待看清薛铮远手中的东西后,陆闻枢瞳仁一缩,差点也要飞身而出,将东西抢夺回来。却在即将有动作那一刻神智回笼,手掌牢牢抓住椅托,控牢了身体,没有站起来。
只是,手背青筋迸起,面上血色尽失。
而在远处站着的玉蝉衣看着陆闻枢崩裂的神情,只觉心头茫茫云雾像是被拨开了一些。
原来,陆闻枢也会有这样惊惶失措的表情。
他也不过是凡人。
第115章 断义 我太想她了
响晴天万里无云。伴随着薛铮远一声落下,原来还有寥寥交谈声的人群彻底陷入寂静。
承剑门洁白的白玉长阶石台上,参加五大宗门会试的弟子们已经齐齐排开。
玉蝉衣于人群中抬起头来,往长阶之上望去。长阶之上,立着以陆闻枢为首的五大宗门话事人。
那里,就是众人关注的焦点,视线的中心。
本来众人都在等待陆闻枢主持接下去的交流比试,谁承想,听到薛铮远这样一番喊话。
众人的视线几乎全聚集到薛铮远身上来,见薛铮远不再身着风息谷宗门服,却以一副孤俏而又毅然决然的姿态站在白玉长阶的石台中心,不免心生窥探之意,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风息谷少谷主做出此等出格的举动,而陆闻枢无疑是其中最难以置信的那一个。
做正道魁首这些年,陆闻枢并非没有遇到过遭受质疑的时刻,熟悉到已是有些厌烦。
修真界确实以强者为尊,却不乏不敬强者之辈,初登高位时,不管他走到何处,总要迎接数不尽的战书。不知多少修士想通过打败他来证明自己的本事,落败者中,难免有心思狭隘者对他积怨。
枢机阁的傀儡、材料与部分书籍丢失,陆闻枢已经做好了被偷窃者当众指责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