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残魂引入我颈上戴着的法器中,能将这缕神魂主人的生平往事全部拓印下来。”玉蝉衣看向薛铮远,“‘修月’剑所护的,是薛怀灵的神魂吧?只要你答应将这缕神魂化为髓石中的一个幻境,就能知道她遭遇了什么。”
薛铮远的唇却是重重一抖:“不……”
见最后关头薛铮远脸上竟然出现了迟疑神色,玉蝉衣眉目一凝。
难不成,他心里真的有鬼?
心弦正紧绷,却听薛铮远喉头哽塞低声道:“我知道这缕神魂是因何而有的。”
薛铮远叹道:“我也是在灵儿死后才知道,她驯服‘修月’时用了禁术。一直以来‘修月’封印在落月湖内,‘修月’择主十分严格,已经很久没有出世了。灵儿用分神石将她的神魂一分为二,一半留在体内继续修炼,一半放在‘修月’剑内。也许是因为她从小就喜欢去泽鹿湖祭拜月神,诚心打动了‘修月’,‘修月’接纳了她的神魂,由她自己的神魂做剑灵,‘修月’也就为她所用了。”
怕薛怀灵这种使用禁术才驯服灵剑的举止被他人看轻,薛铮远道:“被选定的继承人注定不能弱小,太弱小就会被首徒挤下继承人的位置,还要肩负着带宗门往前发展的重担。为了当好继承人,灵儿真的很辛苦。”
“这是灵儿自己,也是她的剑灵。”薛铮远哀声道,“不要让它消失。”
玉蝉衣说:“可是这样,你就没办法知道她死前发生了什么。”
薛铮远面上露出纠结痛苦之色。
他妹妹在外人眼里样样都好,好像什么都不缺,但实际上,真正开心的时刻并不多。唯二两次开心的时候,薛铮远都记下来了。
一,是在一千多年前的某一天,她欢欢喜喜来找他说,陆闻枢会是她的道侣,不会再有任何阻碍;二,就是她得到“修月”剑的那一刻。
那时薛怀灵没有说她用了禁术,薛铮远只记住了她当时开心的样子。
“我这里有个两全之策。”微生溟突然出声说道,“我可以用这髓石法器摄取神魂记忆中的一小段,而使它不被髓石吞噬,看完记忆后,依旧可以将它取出来,放回到‘修月’剑中去。”
薛铮远听了这话,心下没了犹豫,点头道:“那就依你所言。”
言罢,微生溟对髓石法器施了咒术,而后,他对玉蝉衣与薛铮远说道:“可以进去了。”
他将进出髓石幻境中的咒语告诉了薛铮远。
三人进入髓石法器后,只见万千亮度不一的光团浮动在空中。微生溟视线一扫,很快指着其中绕着白色魂影的一个红色光团,对另外二人说道:“那里就是薛怀灵死前的最后一段记忆。”
薛铮远一迟疑,而后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
幻境的伊始,是一片茫茫的雪地,薛怀灵脸色凄冷,御剑飞快地往前行进。
薛铮远看到这雪,心就往下一坠,以他眼前所见,薛怀灵明明是在炎洲,只有炎洲的雪才这样大,大雪似乎永不停歇的下坠,地面永远如初雪那样白。
薛铮远变了脸色,问道:“这是她死前多久?”
“死前一个时辰。”
死前一个时辰,薛怀灵还在炎洲,那必然不可能在一个时辰之后出现在凤麟洲!
薛铮远暗暗咬牙,袖中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但还能保持安静地继续看下去。
画面中。
薛怀灵一路御剑,来到一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山崖上,提起“修月”剑来,一剑破开禁制。
随后,薛怀灵一脚踏入禁制内。
禁制外头,大雪纷飞,天气严寒,可禁制内,一眼入帘,便是草绿花红。
薛铮远面露困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薛怀灵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玉蝉衣的脸色却变了。
熟悉的花草繁杂,熟悉的鸟语花香,熟悉的檐铃,院子里依旧站着几具傀儡……这里是她在青峰上的聆春阁。不,聆春阁已经被夷为平地了,这里只是一个和青峰一模一样的地方。
画面中的薛怀灵又是往身后看了一眼,确认了无人跟上来后,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她翻箱倒柜地翻找起来,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在一排书架上,翻出一堆泛黄的手稿后,终于停止了寻找。
飞快翻了手稿几页,薛怀灵从法袋中取出一本书来,和手稿放到一起比对。
不知过了多久,薛怀灵肩头微颤,仰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红了眼眶,深吸一口气后,将书籍和手稿放进了自己的法袋。
本欲离开,似乎有什么东西牵绊住她的视线,顺着薛怀灵的目光往墙上看,只见墙上挂着一个命盘法器。
这是用来做推演之术,记录凡人命数的法器。
是一个星墟命盘。
薛怀灵走过去,手指微颤地用灵力抬手将命盘拂亮,只见上面的星宿全部黯淡不可见。
再一看星墟命盘上象征寿命的那条生命线,断在十八岁那年。
薛怀灵不可置信睁大眼睛,一时呆住许久。之后,她飞快将命盘也收进了自己的法袋。只是,在她即将要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檐铃声脆响一声。
一道白衣身影如雪落般落下。
他落到薛怀灵的面前,清俊的脸上带着困惑与不解,温声问道:“你打算要去哪儿?”
是陆闻枢,他仍是一脸淡然,不见半点急色。
在他出现之后,薛怀灵的情绪像是一下子被点燃了,她眼角发红,身躯绷紧,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陆闻枢,我,要去和你退婚!”
“退婚?”对面却像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你我又无婚约在身,何来退婚一说?”
薛怀灵一怔。
陆闻枢却不去管她呆怔,视线往房间里一扫,似乎是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烂于心,只消一眼他便能知道,薛怀灵动了哪里,翻了什么地方,陆闻枢很快收回视线来。
“你可以走,但‘凤凰于飞’的手稿,带有阿婵字迹的那本剑谱,还有她的星墟命盘,都要留下来。”
“你与我,从未有过婚约……”薛怀灵抬眼看他,一字一句问:“这是什么意思?”
陆闻枢闻言,好笑似地叹口气,“薛怀灵,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与你结契。一直都是陆子午应你的话,那是你和陆子午的口头约定。我对你何曾有过一次点头,说过一句答应?我早就告诉你了,我不想和你结契。我从来不说谎话。”
薛怀灵越听脸色越红,最后羞愤到像要滴血,终是忍无可忍地叫喊道:“你从不说谎?!你说你从不说谎?!那这里是什么?陆闻枢,你诓骗世人、沽名钓誉,你骗我!你骗我!!!”
“‘凤凰于飞’根本不是你送给我的!不是你做的!是陆婵玑,一直都是陆婵玑。我喜欢的是她创造的东西!你骗我!!她的命盘只停止在十八岁,你杀了人,你杀了人!你踩在陆婵玑的尸骨上才享受了那么高、那么多年的声名!”
陆闻枢的脸色逐渐沉了下去,他忽然嗤笑一声:“你怪我诓骗世人、沽名钓誉?薛怀灵,你与我一样沽名钓誉,你与我一丘之貉。你可别忘了,在我让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她时,你甚至在你哥哥那都隐瞒了她的存在。只因你觉得你选定的道侣曾经属意他人,是一件会让你遭到嘲笑、会让你耻辱的事情。”
“‘凤凰于飞’不慎被你看到,你喜欢它,你问都不问,立马就说那是属于你的东西,到处炫耀,沾沾自喜。你同样踩在陆婵玑带来的声名上享受了三百年。当初她还在承剑门时,你三番五次想赶她走,你纵容你的侍女对她出言嘲讽,甚至告到我母亲那,让她帮你赶人。如果不是你,她不会那么想离开我。后来也是你亲手毁了青峰!不要再在那里假惺惺了,也别高高在上地指责我。薛怀灵,你与我没有分别。你的心完全被你的欲望盖住,你太容易被人操控,你,是我最好的帮凶。”
“啪”的一声。
薛怀灵的脸色被怒气憋到发红,和她的巴掌一起飞出去的,是她的眼泪。
她巴掌甩得无比用力,头上珠钗乱晃,与此同时,陆闻枢白面上现出鲜红的掌印。
“陆闻枢,我,薛怀灵,我一向只要最好的东西,我样样都要最好的!你太脏了!你太脏了!你把我变成一个笑话!是我不要你的,是你配不上我!你怎么能说我有错!是你错得离谱,是你罪该万死!”
说话间,薛怀灵身躯颤抖着召出修月剑,剑气迎面朝着陆闻枢劈去,但被躲开。
与此同时,陆闻枢拔出了“荧惑”。
“别看了。”在看到陆闻枢拔出“荧惑”的那一刻,玉蝉衣猛地挡在了薛铮远的面前,“不要再往下看了,不要再往下看了。”
她自己已经背过了身,无法再看那画面中的情形一点,喃喃道:“她太冲动,她太冲动了……”
为什么要拔出剑来,赶紧跑啊!
玉蝉衣眼睛通红,看到薛铮远那张和薛怀灵隐约相似的面孔,顷刻间泪如雨注。
而薛铮远那张原本显得阴鸷的脸此刻阴沉得像要滴水。他绕开了玉蝉衣,声音哑得要命:“不,我要继续看下去。”
盛怒之下的薛怀灵动起手来十分骁勇,若是她面对的是个普通人,或者哪怕是头勇猛的妖兽,她都一定会赢。可惜,她的对手是陆闻枢。是手握“荧惑”的陆闻枢,对阵喜欢留后手的陆闻枢。
陆闻枢同时挥出三道剑气,一道封喉,一道钻心,一道夺剑。
薛怀灵失去所有反制的能力,很快倒在血泊之中。
她身上的衣裙逐渐被鲜血染红,把蓝色染成了褐色。眼底的光,渐渐要散了。
薛怀灵仍在控诉:“凤凰于飞那么好……我喜欢它没有错……陆闻枢,你不该……不该那么轻易就害陆婵玑去死,你不能……”
“……不能连一个向她道歉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你怎么能让我……成了别人眼里的坏人……”她倒在血泊中,看着自己的法袋被陆闻枢拿去,手指伸出去想夺回来,可只能逐渐无力地垂下去。
她咕咕哝哝,最后声不可闻地喊了一个名字。这之后,薛怀灵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安安静静的,再也没有了声息。
髓石幻境,在结束之后,一向极为安静,落针可闻。
安静得有些久了,三人依旧没有动作。直到空气中传来了一声骨节的裂响,薛铮远紧攥着拳头,忽然转身就要走。
却被玉蝉衣拦住。
“别拦我!”薛铮远双眼赤红,目眦欲裂,“谁都别拦我!”
玉蝉衣却根本不将路让开分毫,她双臂展开,挡着薛铮远的脚步:“薛怀灵是怎么死的你没看到吗!你难道想像她一样冲动送死?!”
“但凡她不要那么着急地将那些剑谱拿走,但凡她有一点点先保护自己的意识……”玉蝉衣语气艰难到几乎说不下去,“她是风息谷的继承人,只要她谨慎一点,陆闻枢不会那么轻易就杀了她。她不该惹怒他的,她何必……”
玉蝉衣彻底说不下去了。
“薛少谷主,求你。”玉蝉衣声音软了下去,“先等一等,求你等一等。”
薛铮远脸上的神色逐渐由愤怒转为了颓然,肩头慢慢垮了下去,到最后,膝盖脱力,身体寸寸矮小下去,直至跪伏在地,扭曲着身体如受伤之兽,抱头低低啸叫了一声。
第94章 认主 “修月”认主
幻境中的“薛怀灵”已经不再有任何的动作,而跪伏在地的薛铮远却无法停止不可遏制的颤栗和啜泣。许久之后,他终于止住决堤的情绪,与微生溟和玉蝉衣一道,脱离了髓石幻境。
丢了魂一般的薛铮远冷静下来了,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眼底生凉。
他面上不动声色,手背却青筋绷起,手指剜着掌心,用力到似乎能将他自己的手掌捏碎。
玉蝉衣不自觉皱起眉,再次强调道:“薛少谷主,你别冲动……”
薛铮远声音哑涩地开口,对玉蝉衣说道,“我知道,我不会贸然去找他。”
“但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他看上去想通了什么,向玉蝉衣与微生溟道:“先与二位在此地分别,我要回风息谷一趟。”
言罢他走出去,倏地又收住脚步,对玉蝉衣和微生溟拱手行礼,说道:“今日之事,多谢。之前多有不敬,是我的罪过。”
他垂着头,恢复了几分少谷主的风度,客气道:“今日是我欠你们一个天大的恩情,日后,我定会报答你们。”
见薛铮远要走,玉蝉衣还想再拦,薛铮远道:“还请玉道友放心,我已经冷静下来,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我只是要回去处理一些事情。”
玉蝉衣蹙眉抿唇,见薛铮远说得信誓旦旦,她不好再劝,眼里虽疑虑重重,但还是错开了一步,让出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