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闻枢缓声道:“只是私下凡间,这也不算大错,何必罚他三十日的禁足?”
“你不用替他讲话。”谷主说道,“以往他每回被罚禁足,你都要替他说情。这回,我是铁了心要让他吃到教训。”
“并非替少谷主说话。”陆闻枢道,“只是一来,风息谷承剑门两派弟子论道的事由他同我商议,少谷主若被禁足,反而耽误了事情。二来,我知道谷主对少谷主教诲心切。但您若是想早些将谷主之位交付给他,不该频频罚他,反倒该帮他在弟子间立起威严才是。”
风息谷谷主沉默下来,最后叹了一口气:“威严?他能有什么威严?总臭着一张脸,明明是自己本事不济,成天像是别人欠了他什么一样。”
“罢了,当是给你面子。你去千蕊苑看看他,若是他有所反省,就让他出来吧。”
陆闻枢道:“替少谷主谢过谷主。”
说完了情,陆闻枢不动声色问道:“薛少谷主去了凡界何处?”
“凡界那么多地方,谁知道他去哪里鬼混了?”风息谷谷主说道,他摆摆手,“你去问问他自己吧,我真真是一见到他就头痛,就不陪同你一道过去了。”
谷主说完,就要走了。
陆闻枢道:“慢走不送。”
谷主离去后,房间陷入寂静。
陆闻枢想起刚才看到玉蝉衣舞剑时划出的月影,点点流萤恰如“碎星”被用出来的模样,点点流萤,恰如点点繁星。
而玉蝉衣用剑的身形又一次隐隐和他记忆深处的那道身影重合在一起。
这种相似感仍然让陆闻枢恼火不已,这次却又带来一种隐隐的不安。陆闻枢合上了眼睛,心里面描摹着,想象着,若是陆婵玑用“流萤修月”,会是怎样一番场景。终于,阿婵的身影将玉蝉衣的身影挤了出去,他不再想着玉蝉衣。
风息谷谷主说,玉蝉衣学得很快,几天就学会了“流萤修月”,但若是将剑招交给了阿婵,她才会是学得最快的那个。
“流萤修月”这个剑招,要是阿婵看到了,她一定会很喜欢。
陆婵玑喜欢所有好看的、在承剑门不容易见到的东西。
可惜那时的他忘了将风息谷的这个剑招用给她看看。他本以为,那十三年间他已经极尽所能,将所有他知道的、他所能找到的至好之物都带给了她。后来常觉不够,一千年的岁月里有太多新见到的东西,是让他觉得好的,想给她看看的,还有一些,就比如“流萤修月”,纯纯算是他的疏漏,这让他心里难免生出一种假设性的幻想来,幻想陆婵玑见到这些会是什么反应。
可是,早就没有了青峰。
但是,他一直拥有着“荧惑”。
陆闻枢倏地睁开眼睛,“荧惑”在他手底成形,被他从精神海中取出,提至眼前。
他划破手指,给正在用震颤无声表达着自己对玉蝉衣血肉渴求的“荧惑”喂了几滴他的血。
方才被玉蝉衣剑气伤到指尖,“荧惑”又一次异动非常。它实在太渴望玉蝉衣的血肉,一次比一次渴望更重,方才又差一点让他当场呕出血来,但经过这段时间的闭关,陆闻枢早有应对,生生将“荧惑”的异动压了下去。
安抚了“荧惑”之后,陆闻枢唇色苍白了几度。
喂完“荧惑”后,他没有直接去千蕊苑找薛铮远,而是在他暂居的居所院落中,舞起剑来。
舞的招式正是“流萤修月”。
很快,“荧惑”剑底现出流萤,待一招完毕,聚成月影。
陆闻枢嗓音变得无比温柔,他用在人前未曾有过的声调,轻声对着“荧惑”说道:“看到了吗?”
“这就是‘流萤修月’。”陆闻枢道。
“荧惑”以死寂回他。
“喜欢吗?”陆闻枢问。
“荧惑”仍以死寂回他。
陆闻枢面无表情,静静等了片刻。
他沉默着,片刻逐渐延续成许久,什么都没有等到。陆闻枢怅惘的脸上却陡然浮现出一抹笑来。
一千年来,“荧惑”总是这样回应他的,永远沉默也好,欢欣回应也好,都比那天在铸剑崖上恐惧地哭喊要好。
真挚的笑意抵消了那点怅惘,令他的面色再度平和起来。陆闻枢收起了“荧惑”,往千蕊苑走去。
到达千蕊苑时,夜色已至。薛铮远坐在花园中的凉亭中翻着剑谱。
陆闻枢踏进禁制时,故意弄出了点声响,惊扰到正在翻看剑谱的薛铮远。
一抬头,看见来人,薛铮远面上露出喜色来。
“你怎么来了?”薛铮远合上了剑谱。
“来找你父亲商议一些事情,顺便来看看你,商量之后两门弟子论道之事。”陆闻枢走进凉亭,到薛铮远对侧落座,“听说你是去了人间被罚,这是去了何处,被罚得这样厉害?”
薛铮远道:“去了座叫千月岛的小城逛了逛,那里是凡人正经生活的地方,我只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去散散心。我爹他疑心病重,非觉得我是荒唐去了,说了不是他也不听。反正……罚一罚我他就开心了,我就当在这里被关一个月,是我在尽孝了。”
陆闻枢却是指尖一颤,低声喃道:“千月岛……难道,你是在那儿遇到的玉蝉衣?”
陆闻枢话音转急。若是知道当时离开不尽宗的玉蝉衣是在千月岛,他无论如何也要前去千月岛一趟,而不是轻易放过。他习惯了未雨绸缪,事事尽在掌握,极其厌恶这种错过而又无法弥补的感觉……而比这更重要的是,玉蝉衣到底有没有去千月岛?陆闻枢紧盯着薛铮远。
薛铮远一怔:“你怎么知道玉蝉衣?难道……你见到玉蝉衣了?”
“见过了。”陆闻枢道,“我知道她是你带回来的。告诉我,你是在千月岛遇到的玉蝉衣吗?”
薛铮远还是头一回听到陆闻枢这么急的语气,陆闻枢语气一向不疾不徐,从容不迫,哪怕是很小的年纪里,也没有心思浮躁着急过。
再一看陆闻枢的脸色,薛铮远心中更觉得古怪,但他从来没瞒过陆闻枢什么,本能地想应下来,顺便还能向陆闻枢吐槽一下凡人给他起的“云中仙”的绰号,以及微生溟那坛千年老酒的酒力……脑海里无数念头闪过,却冷不丁想起微生溟提醒他的话,瞬间生出犹豫,话到喉咙,全部咽了回去。
薛铮远道:“是在凡间另一个地方,我没注意具体地名。”
头一回,薛铮远向陆闻枢撒了谎。
一旦开始撒谎,他的话不自觉变多了些:“凡间大大小小的地名太多了,你知道的,我不像你和灵儿记性那么好,实在记不住。见谅,见谅。”
他不想让陆闻枢问太多关于千月岛的事。薛怀灵死因或许有异,这件事他一直没让任何人知道。
这个任何人,也包括了陆闻枢。
倒不是他想对陆闻枢有所隐瞒,只是薛怀灵死因有异,不过是他一个无妄的猜测,薛铮远想,这种妄想一般的事情,还是他自己查出来之后,再告诉陆闻枢就好。
这七百年间,他也不是没想过让陆闻枢来帮忙,陆闻枢能力比他好太多,说不定他觉得棘手的,放到陆闻枢那,轻轻松松就迎刃而解了。但总指望着陆闻枢,他这个做哥哥的,未免太窝囊……
再说了,成为掌门和正道魁首后,陆闻枢就成了巨海十州正道门派的话事人。压在陆闻枢肩上的事情太多,担子太重,恐怕,灵儿也不想因为她的事麻烦陆闻枢。
薛铮远考虑了很多,唯独没想到七百年过去,他还真就没查出什么名堂。
但这次多了玉蝉衣和微生溟,能让他知道陆婵玑可能不是凶手,已经是重大突破,也许他离着真相只剩下一线远。在陆闻枢面前,他已经闭口不提七百年,更没必要在这个当口提及。
在陆闻枢面前撒谎薛铮远实在有些不擅长,说话时,薛铮远心虚错开视线。
陆闻枢扫过薛铮远的整张脸,没有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过了半晌,陆闻枢问:“玉蝉衣会在这里待多久?她来风息谷,来做什么?”
“待到我禁足结束吧。”薛铮远道,“等我禁足结束后,要和她一起出去一趟,回来又要被关禁足也说不定。”
“什么地方?”
薛铮远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你个大忙人,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来了?”
陆闻枢绷紧了脸色,只等着薛铮远的答案。
薛铮远嗓音故作轻快,说道:“当然是做好东道主,带他们四处逛逛啊,总不能怠慢了客人。”
第87章 分忧 我们隐蔽一些,不能被人发现……
“他们?”陆闻枢道,“还有玉蝉衣的师兄是吗?”
薛铮远这才意识到他将微生溟也说了进来,转念一想,微生溟也在风息谷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也不是什么能瞒过陆闻枢的。薛铮远道:“对,还有玉蝉衣的师兄。”
陆闻枢道:“玉蝉衣的师兄,就是微生溟。”
方才在流芳洞外,他也注意到了站在阴影处,倚墙而立的微生溟,察觉到了对方无声的注视,不过他并未理会。
此时刻意向薛铮远提到微生溟的名字,见他没有表现得有多意外,陆闻枢便知道,薛铮远早就知道微生溟了。
陆闻枢问:“你之前不总是想见他一面吗?而今如你愿了,心情如何?”
薛铮远笑道:“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那都是我小时候的愿望,你还记得啊?”
“不过,见到微生溟,我倒也没什么太大的感受。只是有些错愕,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说着,薛铮远声音低了低,摸了摸自己的左边脖颈,问道,“你看到他脖颈上的疤痕了吗?好生骇人。生了心魔之后,都会长这个?”
陆闻枢避而不答,只道:“看来你和他们相处得很好。”
薛铮远瘪了瘪嘴:“也不能算是很好,只是聊了几句,还算投缘,当交个朋友,带他们来风息谷看看。”
陆闻枢轻哼了一声:“早知道你能和他们交上朋友,我请玉蝉衣到承剑门的请帖,应该托你交给她才对。”
薛铮远并没察觉到陆闻枢语气中微末的异样,也不知晓前因后果,便道:“正巧我听江言琅说,玉蝉衣与我们风息谷的弟子练剑讲课,本来因为蓬莱论剑大会,风息谷弟子都对她多有微词,这会儿倒是各个成了她的拥趸,我看江言琅将她招待得很好,有这交情,由我来邀请到她,应当不难。”
陆闻枢抿唇不言。
他想起刚刚见到的玉蝉衣手里用的是以太微宗昆吾石炼造的剑,身上穿的是星罗宫的天女罗裳,人就站在风息谷的地上,用着风息谷的剑技,又听说玉陵渡的沈笙笙和她关系也相当不错……这样一看,在玉蝉衣那,倒是只有承剑门被单独排除在外。
之前他只觉得玉蝉衣个性尖锐,无半点讨喜之处,可看她在风息谷弟子中间,在风息谷谷主面前,明明是礼数周全,如鱼得水,接人待物十分周到,并非浑身冒刺的。
莫非……她只是对陆韶英、对殳问、对承剑门不喜?
陆闻枢垂下眼,睫毛敛下重重心事,他道:“告诉你个好消息,谷主不打算禁足你一个月那么久了,你可以早些出去。”
薛铮远十分意外,转瞬想明白了什么:“又是你帮我求情了吧。”
见陆闻枢没否认,薛铮远叹道:“果然如此。”
每次他在风息谷被罚禁足,要是能赶上陆闻枢过来风息谷,就能提前被放出去。
他爹还是很给陆闻枢面子的,只要陆闻枢帮他求情两句,总会听上一听。
薛铮远知道,他爹是恨不得陆闻枢是他的亲生儿子。既遗憾薛怀灵没能继承风息谷,又遗憾薛怀灵死在了与陆闻枢结契之前,没能让两大宗门成功缔结姻亲,如今风息谷得承剑门庇佑,全靠陆闻枢是个念旧情的人。
“谢谢你这大老远的,过来捞我一趟。”薛铮远道。
陆闻枢说:“若是不来,我也不知你被禁足。不过我这一趟并非为你而来,是有要事找你父亲商议。”
薛铮远问:“何事?”
见陆闻枢迟疑不说,薛铮远道,“知道了,不方便让我知道是吗?”
“的确有些不方便。”陆闻枢道,“在生洲、聚窟洲、流洲等地发现了魔族活动的痕迹,我来你们风息谷,是要与你父亲一起去有异族活动的地方巡查,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目前此事只有五大宗门五位掌门人知道,你听听就好,莫要对任何人提起。免得消息散播出去,引起不必要的恐慌,生出动乱。”
薛铮远点了点头。
转瞬,愧疚心起。
陆闻枢从来没瞒过他什么,还又一次为了帮他提前解除禁足说情,他却要为了两个刚认识的人,瞒着陆闻枢。
“你还真是什么都和我说,也不怕我说漏嘴。”薛铮远低下头,开口说道:“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