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提谦卑的态度是她自己选的应对措施。实际上,作为替公爵管理封地的管家,她的身份约等于佛特尔土国王。反倒是丹妮斯作为一个无母无姨无爵位的半大孩子,有些蹬鼻子上脸了。
“说什么佛特尔没有恶匪,我们来的路上刚被人劫了,你说是不是,斯蒂文?”丹妮斯做出愤愤不平的表情,说得斯蒂文一愣。
“那帮匪徒连我们都敢劫,何况平民?无风不起浪,恶匪一事未见得是难民编的。南域太平许久,哪有那么多贼匪?依我看,这些事都是同一拨人干的!”丹妮斯愤怒地拍了下桌子,“此仇若不报,我们还是女人吗?就按斯蒂文说的,等抓住了她们,就把她们挂到城墙上晒成人干,是不是,斯蒂文?”她又问了一次。
“呃,是。”面对自己说过的原话,斯蒂文只得应下。
“好姊们儿,咱们想的一样!”丹妮斯拉住斯蒂文的手,语速极快地说道:“该死的恶徒!气得我们斯蒂文一晚上没睡着觉!有劳米提女士将难民们召集起来,她们没准就知道我们仇人的线索,斯蒂文和我要好好地盘问盘问。我俩一定要亲自将那些家伙揪出来!你说呢,斯蒂文?”
“啊?啊。”斯蒂文下意识点了点头。
【“这小孩子挺厉害啊。不像什么狗屁王孙,大傻子似的。”】米提熟练地控制自己的表情,对丹妮斯的要求不答应也不拒绝。而是满脸关切地对她二人半路被劫一事问长问短,百般唏嘘,恨不得当场因管理不当引咎自戮。
丹妮斯现场学习米提的方法,一口咬定两拨贼匪是同一批人,问难民找线索不是要掺和佛特尔的事,而是为了报私仇,还将自己的要求拐带成了「斯蒂文想这样做」,让米提很难拿得出合适的理由拒绝,所以她干脆不回应。
丹妮斯可不打算就这么放过米提,她步步紧逼:“米提女士,既然您打算立刻周济难民,斯蒂文和我正好趁这个机会盘问她们,就不麻烦您多召集她们一次了。”
“这...”米提瞥视斯蒂文。
【“反正早晚要用丹妮斯引出罪人的...”】斯蒂文认真地注视着丹妮斯,她在犹豫不定。【“我真的能伤害丹妮斯吗?我...我不能让母亲失望,我没有太多的机会...”】
“就按丹妮斯说的吧,米提女士,麻烦你早做准备。”斯蒂文被丹妮斯握住的手慢慢收紧,“我和丹妮斯会好好调查这件事的。”【“真想和她好好度过秋狩,再来考虑这些事啊。”】
米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重,不过转瞬即逝,她纠结片刻,决定用一种委宛的方式说出相关信息,“那些难民,可能,我是说有一部分...会胡言乱语,都是些疯子。”她顿了顿,“部分糊涂的好人也被那些疯话影响了,在佛特尔乱传风言风语。我们当然整治过了,但...”
“我明白你的难处。语言就像风,再高的围墙也无法阻挡风吹过。我们不会让王庭问责你的。”斯蒂文皱眉道。【“罪人的异端言论还是流传起来了啊。”】
异端言论?「罪人」是在一神宗教背景下搞其它教派的?丹妮斯终于对那未知的群体产生了敌意,在母神崇拜下搞异端,丹妮斯对此非常警惕。
“既然城里之前已经有过整治,想必抓到了几个传疯话的人吧?”丹妮斯问。
米提点了点头。
斯蒂文被丹妮斯握住的手微微出汗,这个十八岁的青年缺少对全局的掌控,她在母亲的钳制下错失了成长的机会,在这项由母亲交予的考验中,习惯性地被更有主动性和掌控力的女人牵着走——这个人偏偏是她本该背后捅一刀的丹妮斯。
此时,丹妮斯正静静地看着她,目露期待,那是斯蒂文经常在母亲那里接收到的目光。如果不能及时做出恰当的反应,她就会得到母亲的责怪与批评,还有,最可怕的——来自母亲的失望。
“提审那些人。”斯蒂文对米提下令。
你的考验绝对会不合格,可怜的王孙殿下。她略含歉意地想。
第54章 使者或罪人1
面前的女人干枯而憔悴,很久没理的头发如枯黄的杂草,耷拉在苍白的长脸上,随着她趟着脚镣一瘸一拐地行走,从陡峭的颧骨边一下下扫过,间或露出其下掩藏的双眼,麻木的视线始终盯着脚尖。
身旁,斯蒂文打了个重重的哈欠。丹妮斯已经对自己使用了忽视疲惫的魔法,以便能神志清醒地审问这个女人,但她还是装着打了个哈欠。
米提也在,除此之外,包括娥妮和睿利在内的所有侍从都被留在了监狱门口,兵士们将胡言者押到审讯室后,也退了出去。
据米提所说,胡言者的疯话很有煽动性,心志不坚定的人说不定就被带跑偏了,听到的人越少越好,是以只有这三人参加审讯。
丹妮斯先将对面的人上下打量一番:胡言者嘴唇干裂,白色干皮下渗着血丝,好像很久没喝过水了,估计也没吃足够的食物,丹妮斯怀疑她干涸且无力的嗓子究竟还能不能说得出话。除此之外,丹妮斯确定对方正处于一种类似冥想的放空状态,完全没有任何心声可供读取。
“需要喝点水吗?”丹妮斯率先开口。
米提微微皱眉,在心里质疑是不是兵士虐囚,让她在王孙面前丢丑。“来人,”她冲门口喊道:“拿杯清水来。”
胡言者毫无反应。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被抓到这来?”斯蒂文问道。
胡言者依旧保持原样,歪头垂首,盯着自己膝盖,没有想任何事情。
兵士很快便将水端了过来,在米提的示意下,放到胡言者面前,胡言者还是不为所动。
“她一直这样吗?”米提严肃地问兵士。
兵士很快意识到了管事的指责,解释道:“夫人,我们从来都是按时按量提供食物和水,是她自己不吃不喝。我们怕她死了,还强制喂了她几次。”
米提侧身观察斯蒂文和丹妮斯,见无人在意这件事,才挥了挥手,让兵士退下。
斯蒂文抓起水杯,直接怼到胡言者嘴边,“喝。”
胡言者只是不动,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驱壳。
斯蒂文不耐烦,将水朝胡言者泼去,一部分水碰到那人起皮的伤口处,□□涸的皮肤贪婪地吸收,更多的水浸湿了她的衣服——鉴于这里是监狱,这可能是她唯一的一件衣服。
但这不能引起胡言者的在意,她像对斯蒂文和那杯水毫无察觉。
“她像个活死人一样...米提女士,您之前是不是听过她们传的胡话?”丹妮斯朝米提发问。
米提这个位置,不可能事事亲为,那些话经由兵士、侍从等人层层传到她耳朵里,已不知过了几手了,她谨慎地斟酌言辞,向丹妮斯回答这一事实。
“就算是传言,也可以跟我们说说大致意思。”
“哎呀,好少妵,您可饶了我吧,那些话,我光是复述一遍,便是十恶不赦的罪过。”
坐在二人中间的斯蒂文叹了口气,她将水杯重重放下,准备向丹妮斯透露一些事情,“丹妮斯,其实我几年前来过南域,那时我...”
【“是她?”】一个陌生的心声突然在丹妮斯脑内响起,她下意识地将视线从斯蒂文转到胡言者。
“是你?”胡言者嘶嘶拉拉的嗓音犹如利爪抓门,缓慢,难听,但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楚。
“我什么?”斯蒂文很意外。
“你穿着王城的衣服,身份尊贵,几年前来过南域...是你。”胡言者难听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是你。”她定定地瞪着斯蒂文,原本死鱼一般的眼睛迸射出奇异的光。
斯蒂文被她盯得心慌,“我怎么?”
【“神的使者们会杀了你,分食你的尸体,碾碎你的灵魂,让你永无登上神憩庭园的可能!”】“啊!”胡言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不顾手足上的镣铐,发疯般朝斯蒂文扑来,她瘦到可怕的身躯爆发出莫名的力气,敏捷地越过桌面,将手镣缠到斯蒂文脖子上,狠狠收紧。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胡言者在极度恨意的驱使下,展示出远超她外表的攻击性,偏偏丹妮斯被她的心声弄得分神,没能及时阻止。待丹妮斯和米提反应过来,胡言者的飞扑已经推倒了斯蒂文的椅子,将王孙殿下狠狠摔到地上,胡言者还在咬牙切齿地收紧手镣。
“天啊!”米提惊叫。
丹妮斯上前攥住胡言者双手,用力将其掰开,胡言者的骨骼在她手下嘎嘎作响,在又一声尖叫过后,那双手不得不停止对斯蒂文的谋杀。
丹妮斯和米提手忙脚乱地解缠绕在斯蒂文脖子上的手镣,胡言者双手无法使力,干脆伸开双臂,继续将镣铐收紧。丹妮斯无奈,一拳打了过去,正中胡言者面门,一道血迹从胡言者鼻腔里流下,她晕倒了。
不等米提动手,斯蒂文快速将手镣取下。米提又想帮斯蒂文松松衣领,被她一巴掌拍开,反手朝失去意识的胡言者挥出一拳。
“别!”丹妮斯扑到胡言者身前,将其护住,双手攥住斯蒂文挥拳的胳膊,卸了她几分力道,那拳头落到丹妮斯肋骨上,皮肉瞬间青紫,又迅速被疗愈魔法治好。
丹妮斯打胡言者是收着力的,斯蒂文这拳可是用上了十成的力气。“你会打死她的!”丹妮斯叫道。
“我就是要打死她!”斯蒂文怒目圆睁,“让开!”
“杀不得,想找恶徒的线索,还得审问她呢!”丹妮斯坚持。
“滚开!”斯蒂文怒火中烧,“我知道那帮家伙的线索,用不着她!滚开!”
丹妮斯冷冷地看着她。
斯蒂文犹如被人兜头泼了盆凉水,她意识到了自己言多语失。但木已成舟,她还是用力推开丹妮斯,单手将胡言者拎起,一拳朝其面门砸去。有什么事都得等她杀了这个家伙再说!
斯蒂文的拳头再次被拦住。
“抱歉,斯蒂文,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杀。”丹妮斯架着斯蒂文的胳膊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母神临凡吗?”斯蒂文完全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在现在的她心中,什么都要为「杀了面前这个人」让步。
而丹妮斯选择的解决方法,是将手覆在斯蒂文脑袋上,用昏睡魔法把她放倒。斯蒂文本来就没好好休息,疲惫又气急,不稳定的精神瞬间被魔法掌控,仰头朝后倒去,被米提稳稳地接住。
【“骟你弟的!可别连累到我身上!”】米提一把年纪,居然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注视丹妮斯。
丹妮斯叹了口气,“我会一力承担,您别担心。”说完,她蹲下去看昏迷的胡言者,用疗愈魔法治好了她手上面上的伤,剧烈爆发后的身体油尽灯枯,需要很久的休养才行。
看来这人一时半会儿是指望不上了。丹妮斯起身,见米提正小心翼翼地将斯蒂文摆成趴在桌前睡觉的姿势,她对米提说:“女士,现在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了,您能告诉我她们传的风言风语究竟是什么吗?”
【“...说什么母神恨我们,她抛弃了我们,还派出使者来杀我们...之类的。”】“很抱歉,丹妮斯少妵,那些话有悖我的信仰,看在母神的份上,您不要逼我说出口好吗。”
“...”丹妮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半晌,她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还是会询问其她难民的。”丹妮斯补充道。
“皆由您和王孙殿下决定。”米提纠结地开口问道:“像您这样睿智的人,一定不会被那些瞎话影响的,是吧?”
丹妮斯没有回答,在这个时刻,她想起了妲穆拉。
“母神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她的孩子了——至少是人类孩子。”妲穆拉的嗓音温润、可亲、平和,似乎天生为了读经与传道而来,这样的声音回荡在丹妮斯脑海中,一遍又一遍。
在她的脑海中回放的,还有数月前跟妲穆拉作别的画面。
大祭司...或者说有些人,是怎么笃定那一定不是预知梦的呢?
“丹妮斯少妵?”米提有些慌乱。
“我会和我的姊妹们站在一起,无论面对什么。”她将手放在胸前,用心跳起誓,将这当成是对米提的回答。
——
斯蒂文被自己的一声呼噜吵醒。
“呃,睿...嗯?丹妮斯?”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惊觉床边正坐之人并非自己的侍从。
斯蒂文又惊又怒,“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外人在我房间里?她怎么敢...”】
丹妮斯没兴趣回复她,顾自问出准备了好久的问题:“你知道什么线索?”
正打算兴师问罪的斯蒂文没想到被对方抢了先机,一时愣住。
“你几年前来过南域,那时你做了什么?”丹妮斯继续问道。
“你希望让我知道些什么?对我隐瞒些什么?你有做好决定吗?”她步步紧逼。
“或者说,二殿下有教过你相关的事情吗?”
斯蒂文的火又被激了上来,尤其是在丹妮斯提起二王子之后。
不过,提起二王子,倒是让斯蒂文想起来,母亲让她假意跟丹妮斯搞好关系来着。“你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斯蒂文强压下怒火,压制得不太成功。
“我是丹妮斯-威塔勒蒂,尔莎-威塔勒蒂的女儿。你呢?”房间里没有开灯,丹妮斯的黑发黑瞳融于黑暗之中,像一团涌动的浓雾,教人难以看清。
提起了尔莎,斯蒂文喉头一哽,不那么有气势了。
“我是王族,是王孙,你应该对我尊敬!”斯蒂文勉强地说。
“您,您希望让我知道些什么?对我隐瞒些什么?您做好决定了吗?”丹妮斯语气平缓,让人说不清她究竟是不是在讥讽。
“你知道了什么?”【“米提?还是那个囚犯?在我昏迷的时候对丹妮斯说了什么...”】
“母神恨我们,她派使者来杀我们——南域的传言是这样的。”丹妮斯平静地说,“还有,母神很久没联系过我们了——这是在王城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