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又看见了那个谷仓。

　　她们的故事从这里开始，也将要在这里终结。

　　丹妮斯没有直接落在谷仓。开思米特的男儿们还在盲目地往山上跑，期盼着能找到一处可以躲避山火的地方，丹妮斯先降临在牠们面前，一剑一颗头颅，将牠们斩杀干净。

　　然后，她走向谷仓。原本的苗圃早被枯黄野草填满，同周遭融为一体，辛纳和男儿住的房子也早塌了，只剩一片废墟，被丹妮斯汲取生命力的树木枯死，烂在地里，久过经年又生出新的枝杈。唯有那处谷仓，因为需要关住里面的人，修得格外结实，时间没能让它朽烂，只等着山火过来，将一切清洗。

　　丹妮斯停住脚步，推开吱吱呀呀的门。

　　开思米特蜷缩在地上，小小的一团，太早生育让她此后几乎没有长个，她将男婴抱在怀里，看得丹妮斯一阵晃神，仿佛此时不是终结，而是开始的重现。直到眼睛适应光线，看清开思米特抱着的，是苍白的男婴骷髅。

　　开思米特身受重伤，丹妮斯对此并不意外，那些被她精心教育出来的「好男儿」，在确定男军必败无疑后，最先做的就是将愤恨与不安发泄到离牠们最近的女人身上——这便是男人的本性，丹妮斯始终难以想象爱男女们是怀着怎样的自信，才觉得自己可以通过教育改变牠们。在丹妮斯看来，这就像是要通过教育，把蟑螂变成七彩飞天独角兽一样离谱。

　　开思米特伤到无法起身，见她来了也没反应，眼睛木楞地盯着男婴骸骨。丹妮斯干脆盘腿坐在她旁边，面对着坟包，把母神的剑横在腿上。

　　开思米特嗓子也伤了，说不出话来，她开始用心声咒骂丹妮斯。

　　丹妮斯不为所动，“你骂这些有什么用呢？瞧瞧你，被你的好男儿们弄成这样，动也动不了，想骂我都张不开嘴。任你在心里骂成什么样，我只需看你一眼，就能笑出声来。”

　　【“...这和性别没有关系，我落到你手里也不会有好下场。”】

　　“你明知道这和性别有关，我永远不会对你做男人对你做的事情。”她侧过头去瞥开思米特一眼，“我只会杀了你。”

　　开思米特心声沉默住。

　　丹妮斯接着注视面前坟茔，问：“你常来看她吗？”

　　是「她」，不是「牠」，丹妮斯问的是那个坟包里的少年。

　　【“是的。”】

　　“在你不梦见我的时候，你会不会梦见她？”

　　开思米特眼睛眨了几下，一滴浑浊的泪从她红肿的眼睛里淌出，【“是的。在有男儿前，一直是她在陪伴我、保护我。”】

　　“她叫什么？”

　　【“她没说过，我不知道。”】

　　“这样啊。”丹妮斯低下头，“我也会想到她，在我想你的时候。”

　　“她因为杀了被迫产下的男儿而死，而你活了下来。我总是在想，你活着的每一秒，都是对她的嘲笑。”

　　开思米特心里翻江倒海。

　　“如果她像你一样疼爱歼生男儿，照顾牠、哺育牠，她就可以活下来了，不是吗？相比于你，她显得多么可笑啊。”丹妮斯侧过头，弓下脊背，去寻开思米特的眼睛。

　　“她因为抗争而死，你因为爱男而活，这太不公平了。我又怎么能容忍「爱护男儿」成为某种情况下的正确答案呢？”丹妮斯目含悲悯，却不是给开思米特的。

　　“当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坟包的时候，就该杀了你。”丹妮斯伸手，轻抚开思米特的头发，亦如曾经，突然出现的黑色阿姨安慰惊慌的少年那样。

　　“我们的故事就到这里吧，开思米特。”丹妮斯将手拿开。最后一点温暖离开思米特而去，她所剩的只有一把细小的男婴骨头。

　　剑抬起，剑落下。丹妮斯用开思米特的衣摆将剑擦干。

　　她有些怅然若失，在谷仓里伴着开思米特尸体坐了好久，直到山火蔓延到此地。

　　丹妮斯起身，挥动母神之剑，开始刨坟，没一会儿，那位无缘相识的少年尸骨便显露出来。丹妮斯扯下身上外袍，铺在地上，一块一块地将她收拢起来，紧紧系成包袱，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婴儿。

　　“我带你离开。”她说。

　　——

　　丹妮斯抱着包裹出现在山下众人眼前时，那个孩子飞奔上去抱住了她。

　　奔妮个头只到她大腿，也不管她浑身烟尘血污，将脸贴在她大腿上，认真地道谢，随后放开手，递上手心里的两片龙鳞。

　　一片来自布兰珂，可以抵御龙焰，丹妮斯没把它留给克里斯；另一片来自斯忒罗珀，可以抵御熔岩的高温，或许也能抵御比熔岩温度低的火焰，丹妮斯并不确定。

　　丹妮斯收回龙鳞，越过奔妮往前看，正看见威威身边围着一堆女孩，她们似乎很依恋威威，紧紧贴着她，威威也一反常态地没有伭厌她们。

　　为了从人类幼崽当中脱身，威威变成人形，寻个空隙钻了出去，孩子们还是要跟着她，威威装模作样的耐心即将告罄，丹妮斯及时赶到，命神使军把女孩们带走。

　　威威急着跟她说话，丹妮斯不急，摇头道：“先找个好地方埋葬她。”

　　死神山下并不是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哪里都不甚美，丹妮斯猜测这位少年多半不会在乎这些，一堆骨头也不会有感觉，可她就是想找个看着顺心的地方，要宽敞、空气好、植物茂盛、有人气。同威威找了好久，直到有神使军来问，知晓丹妮斯目的后，推荐了一处地点，在祭礼村人常去打水的小溪旁，丹妮斯去看。果然不错，于是用土魔法挖出个深坑，将骨头放进去，重新填平。

　　一人一龙缄默地站在翻新过的泥土前，似是在为少年默哀，其实谁的心思都不在这事上。

　　通过心声，丹妮斯已将威威想说的话听个七七八八，可她还是坚持要等威威开口再说，也不知能拖延多长时间。

　　威威先从孩子的事开始，“原来你给了她们两片护心鳞。”

　　“嗯。”

　　“幸亏你小气，没把抵御龙焰那片留给克里斯。”

　　“克里斯睹物思龙，反倒难受，她没主动要，我就没给。”

　　“我本来只想试试看，万一还有一两个没断气的，回来治治还能活，没想到她们都躲在地牢里，里面温度并没升高。当时我不明白怎么回事，带她们飞出来后一问，才知道那个叫奔妮的小屁孩灵机一动，把两片龙鳞贴墙上了，抵御龙焰和高温的效果作用在整个地牢，把所有人护住。”

　　“她倒是机灵。”

　　“哈，我才知道护心鳞的效果能用在建筑上，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

　　“哈？”

　　“我不知道，威威。”丹妮斯转过头去面对威威，“我不知道。不然男军退却后，我就会立刻让你去救她们。”

　　她是真的打算放任那群孩子去死。

　　威威呆愣住，方才的笑容还卡在嘴角。

　　丹妮斯反客为主，“我已经说了，她们的死活不是我的责任，能活下来当然好，死了我也不会因此而内疚。倒是你，威威，你干嘛对她们那么在意？”

　　“我在意她们？我...”【“我在意的明明是你！”】

　　丹妮斯对她笑，“放心吧，我答应过不会骗你，我真的不会因她们的死亡而受到打击。”

　　【“这才是问题所在啊！”】“你不在乎人类幼崽的死活，好，那你在意什么？”

　　“清空男人，惩罚女歼，将「爱男」塑造成一件令人羞愧、恐惧的事。”

　　“在那之后呢？”威威梗着脖子问出她早就问过的问题，“杀光男人后，你打算做些什么？”

　　丹妮斯歪头，似是很认真地思考，半晌，敷衍道：“到时候再说吧，我现在喜欢活在当下。”

　　威威显得有些生气，丹妮斯感知到的情绪却是悲伤。

　　“你之前说到卜瑞茨，一口一个「你们」，「我们」去卜瑞茨杀男，你呢？”

　　丹妮斯又不说话了。

　　威威气得原地转圈，她现在非常想揍谁一顿。

　　“咱们打一架吧。”丹妮斯主动提议。

　　“呸！”威威往地上啐了一口，“你滚远些！”

　　丹妮斯没走。

　　“你怎么不走？”

　　“因为我知道那句话不是真心的。”

　　威威眼圈发红，恨恨道：“你不走我走！”说完，化身为龙，展翅高飞，扔下丹妮斯和她新填的坟。

　　丹妮斯终究不是无所不能的神，她不知该如何化解威威的悲伤。

　　她无法回答「男人清完后怎么样」的问题，但她已然决定下一步要做什么。

　　从储物镯里翻出和塞尔凯特的通讯镜，丹妮斯边发起通讯，边往神使军放战利品的方向走。蓝光亮了许久才接通，对面塞尔凯特顶着两个黑眼圈，不知最近又在熬夜研究什么东西。

　　丹妮斯拎出男军那儿得来的符文龙晶弩箭，怼到镜子前。

　　“什么玩意儿？”塞尔凯特凑近镜子。

　　“工艺眼熟吗？”

　　“不就是向晶石注入魔法，把晶石变成有固定功能的道具么，还是我教你的呢。”

　　“那种工艺使用时仍需要魔法催动，这个不需要。”

　　“什么？怎么可能。”塞尔凯特看起来十分意外，“你自己研究出来的？费那劲干嘛，直接跟我学多方便。”

　　“不是我。这东西是我们刚从男军那儿缴获的，你的「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制作」的工艺。”

　　塞尔凯特闻言，又见丹妮斯表情严肃，知道大事不妙，不用人家问，赶快交底：“我常和学院的熟人交流技术。”

　　“你倒是不藏私。”

　　“不都是为了你要求的发展科技嘛，学院那么多聪明脑子，不用可惜。”塞尔凯特紧接着说：“看来她们没将聪明用在正地方。”

　　“哼，何止，她们就是奔着杀我来的。”

　　“我跟学院只交流新技术，她们干了什么可跟我无关啊。”

　　“知道，我还能让她们牵连到你不成？你把非魔法催动的技术分享给谁了？”

　　塞尔凯特给出一串名单，丹妮斯挨个记下。

　　“你不会...”

　　“如果她们有参与的话。”

　　塞尔凯特欲言又止，最终无奈道：“好吧。”

　　结束和塞尔凯特的通讯，丹妮斯去审问那个学院来的战俘。学院天才长期养尊处优、备受尊敬，哪见过丹妮斯这样狠辣的人？在战场上就已经吓破了胆，这会儿问什么说什么，丹妮斯又得到一份名单。

　　“杀了她。”丹妮斯命令神使军。

第192章 智识烧成灰烬1

　　丹妮斯还想着用什么方法哄威威，却是威威先来找她，要和她一起飞肯特亚，之前的事，一人一龙都不提起，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去之前，丹妮斯先通过通讯镜让凯西派军队和龙把学院围住。不许逃脱半个人，也不许让任何物资进出。凯西问若学院反抗怎么办，丹妮斯回答反抗的人少就谁反抗杀谁，反抗的人多就让龙把整个学院连人带建筑全烧了，不必非等她到达。

　　安排完驻守肯特亚的神使军，丹妮斯也不着急赶去学院，原本威威全力飞行的话，几天就能到，她偏要威威变成人形，同她一起步行。她们俩避开人烟，彼此不常说话，每天披着秋阳月华，肩并肩往前走，直走到秋意散去，大雪纷飞，脚踩在半捺厚的雪上咯吱咯吱响时，才进入肯特亚边境，又过了将尽一月，才慢悠悠走到塞坡恩提亚，被神使军恭迎进军营。

　　丹妮斯的命令是让神使军围困学院，凯西不敢松懈，直接将整座城全围了。这座依附学院而建立的城镇，除了学生、老师们之外，还有大量商贩、杂工、仆役，为那些天才们提供物资和后勤支持，学院常年得全大陆供养，吃穿用度不说是最好，也总是充足，是以城中上下都没有囤陈粮的习惯，6月神使军占领弗润特尔后，有几个敏感的商人知道天下将乱，尽可能囤了些物资，到8月肯特亚国王就和佛特尔撕破了脸，大陆粮仓的粮再不送神使军占领区以外的地方，学院城可以收的粮食少了，需要吃粮的难民多了，那两个月间紧赶慢赶囤下的物资不过是杯水车薪。